第14章 章

第 14 章

遼東冬日長,臨入四月仍是融雪之時,夜裏也比往常冷了稍許,尹姝緊阖門扉,還裹了件大襖才睡下。望着窗外那輪月,久久不得入眠。往年的此時,她已與宗族中的姊妹們在湖裏泛舟了,彼時過得自在最要緊,哪裏管過往後會是什麽日子,哪曾想落到這般境地。

她在遼東待久了,沒想過別的事,今日若非元娘與她提及,她怕是真就不留心了。她實在不解,為何鄒仕軒屋內會有她的畫像?那副畫像又是從何而來?

她家中已無人,來尋她的又是誰?

此事她不敢在孫淑蘭面前提,如今她自己也不知狀況,貿然說起必定會引她憂心,明日先去一趟鄒家再說,說不準只是虛驚一場,元娘識人不多,恐怕在見到畫時将身邊人先入為主才會覺着模樣相似。如此想着,尹姝寬慰了些,這才漸漸起了困意。

……

“三姑娘。”耳畔似有人在喚她,她聽不真切,想睜開眼,卻似有枷鎖附身掙脫不開。

“三姑娘。”又是一聲,這回兒她聽清了,聲色微厚,聽着聲就知此人應當上了年紀,“前頭再穿過三個巷子就是府邸,您該醒神了。”

她幽幽轉醒,費着勁兒睜開眼有一時恍惚,待環顧四周後才回了神,自己這是在回府的馬車中。

今日外祖父家中請了城外手藝十絕的糕點師傅,喊着她們這些小輩去府裏嘗,她頭一個趕着去了。得外祖父疼愛,平日裏有什麽新鮮的小物什都選些好的留給她們,她自是不亦樂乎,這一待便是大半日,直至申時過半才想起出門前母親囑咐,今日是要回府用晚膳的,一直不見家中派人前來便坐了外祖父家的馬車。

軟塌上擺着食盒,還散着糕點清香,是她從外祖父家中帶回來的,她吃着入味便想留給父親母親嘗嘗。她捧起食盒抱在懷中,以免涼了去,可肆溢的香氣叫她沒忍住,偷偷捏了一塊塞入口中。

馬車外吆喝聲、讨價還價聲接連,她将帷幔掀起一道縫口,躲在馬車中往外探了兩眼。

她從前還在杭州府錢塘時就聽人提起過應天府,彼時以為二者相差無幾,可舉家随父遷來之時才驚覺是她眼皮子淺薄了,應天府到底是天子腳下,繁盛之況連富商遍布的杭州也是略輸一籌。道面大直寬潔,不說可八匹馬并駕齊驅,城中的鋪面招牌就有百來種之多,就連畫脂杭粉名香宮皂、福光海味、西洋貨物、西北兩口皮貨①這樣在杭州不多見的稀罕在此卻遍地都是,客商行人熙攘,瞧得她眼花缭亂。

她忽而一個激靈,睡意散了大半,沖着馬車外就喊,“停下!停下!”

“三姑娘?”馬車漸緩。

“我要去梳篦老鋪買只篦子,去去就來,你就在此候着。”馬車方停,尹姝便輕盈躍下。

“三姑娘,人太多了,實在不便,不如我替你去買回來。”馭人見四面紮滿了人,不太安心。

“你哪懂姑娘家的物什,我是要給母親挑生辰禮。”不等馭人再喚她,她一溜煙工夫便跑了個沒影。鋪子算不得大,可梳子篦子樣式多,她都挑花了眼,好半晌才選了一支,正當她要掏銀票時,鋪外人群躁動紛紛散開,還不知發生何事,就見一隊高頭大馬疾馳而過,馬上之人皆頭佩兜鍪,身着金漆山文甲,馬蹄聲亂了街中的平和安寧。

她自是沒見過這場面,“掌櫃的,那些是什麽人?”

“大都督府的。”掌櫃的嘆了聲氣,“看模樣是捉人去了,想來又是哪家遭了事啊。這幾日又不得安生了,盡少出門就是。”

大都督府?

父親前些年還在大都督府任經歷一職,有些事她也所有耳聞,就拿此事來說,大都督府要捉之人定是聖上親令,更不必說是犯了大罪的。

不知為何,她心底起了躁意,有些不安,便也沒了心思再逗留,給了錢便折了回去。馬車就停在巷子後,她抄着近路往回走,可還未走出巷子,身側一道蠻力将她生生扯了過去,她驚呼一聲,“救……”卻被人捂住了嘴。

那人使勁了全力将她往不見人的巷子裏拖,她分明就已看見了自家馬車,可無論怎麽掙紮皆是無濟于事。

“三姑娘,是老奴。”身後之人說話了。

她一愣,停下了掙脫,這聲音她不會認錯,是母親院中主事嬷嬷孫淑蘭,又是自幼看着她長大的,知曉孫淑蘭不會害她,她便不再動了。

“阿嬷,怎麽了?”她手腕被孫淑蘭攥得生疼,身感不适就要抽開手去,可在瞧見孫嬷嬷驚恐萬分的面容之時,有些話生生卡在喉間,“怎……麽了……”

“姑娘,快別說話了,快走,快走!”孫嬷嬷渾身發顫,使着全力将她往一旁拉去,孫嬷嬷不知從哪兒抽出一方帕子來,系在她耳後,将她面容遮去大半。

她茫然呆滞,全然不知何事,只見孫淑蘭額間冒着豆珠般的汗,系着帕子的手也不住的哆嗦,“快,快随老奴來。”

“阿嬷。”她心底沒由來地發慌,一陣陣激蕩自胸膛而來狠狠撞在心口之處,“可是我回去晚,母親惱了?”

孫淑蘭眼眶發紅,血絲根根分明,她咬了咬牙,什麽也未說,帶她入了另一狹窄僻靜的巷子中。

這是一道死巷,盡頭是一面生了青苔的石牆,還站着另一個不知所措的少女,瞧着模樣與她一般年歲,待走近了瞧,她才認清人來,“阿嬷,這不是姝姐兒嗎?她為何會在這?”

孫淑蘭不回她的話,松開攥着她的手,徑直擡手去解姝姐兒的衣扣,面色沉沉,“快将衣物都換下!”

“奶奶,奶奶!”被生扯着衣袖的姝姐兒手足無措,盯着孫淑蘭的那雙眼滿是驚恐,委屈撲面,就要哭出聲。

“沒聽見嗎,我叫你快些t!”孫淑蘭厲聲,手中力道更重了些。

孫嬷嬷是老來得子,有且只有一個兒子,可兒子與新婦死得早,只給她留下一個孫女來,她待姝姐兒好得自然是沒話說,平日裏母親賞給孫嬷嬷的好物什都被她一并留給了姝姐兒,從不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了她,她又何時見過孫嬷嬷對姝姐兒這般狠厲。

“三姑娘也快些将衣物脫下。”見她怔着未動,孫淑蘭語氣也急促了些,“快些,否則真就來不及了。”

彼時姝姐兒的外衫皆被褪下,就連襖裙也未落下,只落得一身素白的中衣。

孫淑蘭顧不得姝姐兒儀容不雅,又轉過身來解她的對扣,她佝着身,滿目的悲意隐忍鋪面而來,她嗚咽呢喃:“姑娘,就聽阿嬷的,阿嬷不會害你,阿嬷不會害你的。”

她傻傻立着未動,手中的篦子也不知何時落在地上,木齒斷了三兩根,可無人去在意了。

姝姐兒那身素色的襖裙換在了她身上,而她最愛的牡丹金紋比甲着于姝姐兒之身,接着便是她腳上的雲頭鞋,平日她在閨房中赤個足皆要被說上好幾句,今日竟見孫淑蘭毅然在外就給她脫下,與姝姐兒換了對。

她有些許恍惚,面前仿若站着另一個她。

另一個……她?

她頓時恍然,心口湧起驚天駭浪,拼了命就要解下身上的衣物,“不要,我不要!”

她明白了!孫嬷嬷是要以姝姐兒換她,定是府裏出事了!

孫淑蘭哪裏容她此刻不懂事,厲聲呵斥,“姑娘莫要胡鬧了!”孫淑蘭速速取下她的對簪別在了姝姐兒發髻之上,又替姝姐兒系上另一塊方帕。

“快坐姑娘的馬車回府。”孫淑蘭推了姝姐兒一把,“若有旁人問話,你什麽也不要說,明白嗎?”

姝姐兒也不應,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她不傻,事已至此,也猜到了七八分。

“三姑娘。”孫淑蘭轉過身不再多看,從懷裏取了張桑皮紙塞進她手裏,“這是姝姐兒的路引,你快些放好。”

“我不要。”孫淑蘭遞來,她便推開,紙上段首的“尹姝”二字尤為刺眼。她拿了路引,那姝姐兒便出不了城了,

而此刻姝姐兒就站在她跟前,死死盯着她,眼中蘊着深不見底的恨意。她心口抽痛,下唇微微啓動阖,“姝姐兒……”她攥緊了那張路引就要遞還給姝姐兒。

“你為何還不走!”可孫淑蘭見狀,又是狠狠一推,“快走!”

姝姐兒犟着身未動。

“啪——”

始料未及,一巴掌狠狠落了下來,将姝姐兒打得偏過頭去。這一道勁兒才真真戳到了痛處一般,姝姐兒壓抑的哭聲肆意宣洩了出來。

“阿嬷!”她伸手就去攔孫淑蘭,“你打姝姐兒做什麽!”

孫淑蘭雙目赤紅,咬牙切實,若非手被攔着怕又是一巴掌下去了,“奶奶與你說話你也全當耳旁風了嗎?你若是——”

“奶奶……”姝姐兒捂着頰緩緩擡眼,“我不想死。”

回去意味着什麽不言而喻。

姝姐兒這一句話叫孫淑蘭一震,心口疼得喘不上氣,一把摟住姝姐兒泣不成聲,“姝姐兒,是奶奶對不住你!可是只有你能救三姑娘救尹家了,尹家待我們好,我們該知恩圖報。你聽奶奶的,不會有事的,你不會死的,你這回乖乖聽話,待奶奶過幾日回來,你想要什麽奶奶便都給你,可好?”

孫淑蘭的話落在她耳中,嗡嗡作響,眼前乍然一黑,她就知道,是府裏出事了!

“阿嬷,我不要姝姐兒去。”她撒腿就往府邸跑。

孫淑蘭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襟将她禁锢于懷中,緊捂她口,不叫她說話,“三姑娘,我們先出城,待此事一過,我們再回來。城門就要關了,我們不可耽擱!否則就真出不去了!”她遂将姝姐兒推出巷子,“快,你快回府裏。”

“奶奶,你真會來接我嗎?”姝姐兒死死盯着孫淑蘭面容,想要看出一二真假來。

孫淑蘭颔首,壓抑着悲怆,“會,奶奶會來接你的,奶奶要将三姑娘先行送出城,待安頓好姑娘,便回來接你。”

姝姐兒不語,只最後看了她一眼,苦楚一笑,拭了淚依依不舍往巷子外走去。因戴着面紗,馭人并未生疑,見她兩手空空,便以為沒買着心儀的婢子,寬慰了幾句。

“姑娘,我們該走了。”待親眼見着姝姐兒上了馬車,孫淑蘭這才拖着她往南城門而去,不容她再逃,即便是給她腕間攥出紅痕來孫淑蘭也不見松手。

“阿嬷,我阿爹阿娘呢?”她心中猜到了三分,可不敢再深想下去。

孫淑蘭沉着臉不語。

“阿嬷……”見着府邸漸遠,她着實無力,每走一步她心口生疼,快要喘不上氣來。今日一早分明還好好的,為何就回不去了,她不想走,她還要給母親過生辰呢。如若真要死了,她也要待在阿爹阿娘身側,“阿嬷,我要回去。”

“晚了,回不去了。”

她方才忍了一路,聽了孫淑蘭這句話才哭出聲來。

“莫要哭了!”孫淑蘭壓着聲呵她,“姑娘是要叫旁人察覺,将你一并捉走,好叫老爺夫人斷了唯一的念想嗎!”

她死死咬着下唇,強忍着未将眼中清淚落下。

孫淑蘭亦不忍見着她如此,将其摟在懷中,撫着後背語重心長,“姑娘,人活着才是最要緊的。是夫人拼了命将老奴送出來,你莫要叫夫人心寒啊。”

“阿嬷。”腦中閃過一個身影,就如幽夜中難能的一抹光亮,“我們去尋叔伯,他定能救父親與母親的。”

孫淑蘭聽之只苦笑,搖了搖頭。

孫淑蘭什麽都未說,可她卻看明白了,眼中的光熄滅,心弦剎那而斷,淚珠滾落。

彼時天色已然昏暗,下市之人紛紛,接連不斷有要出城的客商,二人混入其中順着人潮出了城,再回神之時,城門偌大的“應天府”三字已在身後。

孫淑蘭不敢撒手,緊摟着懷中之人口中念念,“莫要往後看。”

城口揚起一陣馬蹄聲,人群起了躁動,聽有一人高呼,“即刻封鎖城門,閉城七日,不得出入。聖上有令,嚴查貪污失職之罪,今尹家貪贓已一并被抄,擇日問斬,若有其餘牽涉者皆嚴懲不貸!”

衆人哀嚎,可也無濟于事,只能眼睜睜看着城門緊阖。

直至無人之時,孫淑蘭身子一軟,跌在地上“夫人,老奴沒有辜負您……”

“阿嬷……”她僵在原地脊背發涼,想再說話可已發不出聲來。

尹家被抄……不可能,父親不會貪贓的,一定不會!

孫淑蘭将她擁入懷中曼聲哀哭,“阿嬷只有你了,尹家也只有你了,日後三姑娘可要好好活着,替我們姝姐兒好好活着。”

……

“阿爹。”

“阿爹!”

一道嘶聲之下她突然睜眼驚坐起,起身過急,險些一個踉跄,她只覺得頭疼欲裂,渾身無力。見眼前是擺着燭臺的箱籠她才回了神,驚覺自己在炕榻上,方才那一切原不過是夢境。

她捧着臉深吐了一口氣,不知可是畫像之事,她又夢見往事了。

“阿姝,阿姝!”她這頭動靜不小驚動了孫淑蘭,手中的碗也來不及擱下,就匆匆走了過來,“醒了?方才這是怎麽了?”

看來孫淑蘭并未聽清,尹姝松了口氣,故作無事,“沒什麽,夢見一只大蟲追着我跑。”

“你啊。”孫淑蘭嗔了她一眼,“快起身過來喝碗豆汁,今日可醒得晚了些。”

“什麽!”尹姝吓得站起身來,“什麽時辰了?”

“日出了,卯時。”

完了,昨夜心急她忘了問衛骧今日何時走,原是想着半個時辰前去經歷司外等着,卻不想睡過了時辰,她連忙更衣盥漱。這還得順道去一趟鄒仕軒家,畫像之事她得先弄清楚,不然這幾日心裏都不得安生,可如此周折又得費好些工夫。

她猛地灌了一口豆汁,拿了一只馍馍咬三兩口,提着個再輕便不過的行囊就往外跑,“奶奶,你安生在家,過兩日我就回來了。”

孫淑蘭趕不上她,“這般急做什麽,你慢些!”

“您回去吧。”

她跑得極快,聲還在耳,卻已不見其人……

去鄒家輕車熟路,怕誤了時辰,她還竄了幾條密林小道,可快至鄒家之時,卻被眼前一幕驚住。

滾滾濃煙彌漫,遮蔽了天色,院屋如堕煙海之中,臨十裏的人都來了,噼裏啪啦的灼燒斷木聲混雜着衆人呼喊之聲,小院已被燒得看不清原本面目,房梁被烈火吞噬,“轟”地一聲垮塌下來。幸而躲避及時,并未傷及救火之人。

尹姝顧不得其他,丢下行囊就跑了過去,她眼尖,渾濁之中還認出了人來,上前攔着他,“張衍,這是怎麽一回事?”

張衍未料此時會在這兒見到她,又驚又惱,“尹姝,你怎麽來了?你快走遠些,別傷着了。”t

“鄒家為何會走水?”

“鄒婆婆放火燒的。”

“什麽?”尹姝暗道不好,昨日經歷司将人放了回來,可她卻無人照料,行事也無人看守,“那她人呢?”

張衍嘆了聲氣,“在屋內,她沒想活着出來。”

①鋪子招牌出自《南都繁會圖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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