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來人眉宇間還稍有青澀,少年氣盛,這一嗓門也着實洪亮,引得四外起了零碎腳步聲,還有看衆探了頭出來,亦震得馬車內的尹姝耳中嗡嗡。
金屋藏嬌?這是什麽與什麽!尹姝環顧車輿又垂眸看了眼自己,她與這四個字哪個沾了邊?三人成虎的道理她再清楚不過,若真叫人誤會了,她往後哪能安生,也顧不得那些個虛文缛節,尹姝撩起帷幔探了半個身子出去,“公子誤會了,民女與衛大人……”
話未說完,那人先一步将帷幔扯下,又給她遮得嚴嚴實實,別說是露出臉,就連風也竄不進來,他冷着面朝院內呵叱,“看什麽看,都給爺滾回去,衛骧的人豈是你們能窺觑的!”
儀門後、牆垣旁、廊檐下探着幾顆腦袋,一聽這話皆讪讪縮了回去。
尹姝一噎,方才她那句話他是沒聽清?既如此,尹姝耐着性子又道:“公子誤——”
"衛骧!"他哪裏聽見了尹姝的話,一眼便見着了他要找的人,“我在堂中等你許久也不見你進來,你又做什麽去了,還将姑娘家的一人丢在馬車上。”
想是衛骧再清楚不過他的脾性,只裝作沒聽着,兀自從他身側經過,兩指輕叩車輿,“下來吧。”
尹姝聽話抱着行囊下了馬車,下意識一番張望,她這才知曉為何方圓無人,靜若空谷。方才她聽見馬車進了巷子,卻不想這巷子深處盡是一處私院,院子正對儀門,三面又以高牆遮蔽,倒是個少見的隐匿天地。
見尹姝正打量着周遭,一時新奇的緊,衛骧也只瞥了身側之人一眼,“蔡清,你派人去偏院收拾間屋子。”
這蔡清正是方才那少年,他笑地不懷好意,看着尹姝的側顏,明知故問,“給誰?”
衛骧連眼神也不願給他,蔡清也不惱,只顧着笑。
尹姝從衛骧話中知曉了來人是誰,颔首屈膝福身,“民女尹姝見過蔡大人。”
尹姝這一擡眸蔡清這才真真切切看清她模樣來。素面清華,遠山芙蓉,算不得嬌嬈,可眉眼安然一如煦色韶光,偏偏能瀉出旖旎,怪哉,明明是個遼北的姑娘,可見她時竟叫他想起夜游秦淮時琵琶聲下的吳侬軟語來。不過倒是有一處兀然,別家姑娘們慣穿些藕白素襖,她卻與婦人們一般一身上下卻是只青、藍二色,顯得人沉悶了些,多了些這個年歲不該有的老成。
蔡清斂起眸色,“偏院雖清靜,可廂房小,尹姑娘不如住東院罷,那兒的廂房稍大些且又與衛骧一道,你二人也好有個照應。”
“不必了蔡大人。”尹姝婉拒,“偏院好,民女喜靜。”她豈能不知蔡清在想什麽,與衛骧住一道?她才不要呢。
“好,那便依你之意。”蔡清也并不端着官架,是個好說話的,“來人,帶尹姑娘去挑間廂房。”末了,他又與她添了句,“稍作整頓你便來廳前一同用膳,趕了半日路必定是被衛骧餓着了,他自己有一頓沒一頓慣了,也不管旁人的。”
“多謝蔡大人。”
衛骧眉梢微動,見尹姝告退之時緊緊抱着來前張衍給的那包酥餅,什麽也未說。
見人走遠了些,蔡清憋了一肚子的話傾刻倒出,"你與我說說啊,這是哪家的姑娘啊?你去時還只一人呢,不過三四日就帶回一姑娘了?”他操着八百顆心道:“話說,你将人姑娘帶出來抛頭露面是不是不大妥當?她家人可知曉此事?"
衛骧不偢不倸自顧入了院,蔡清豈會放過他,緊随而上。他竟不知衛骧喜歡這一挂的,應天府的姑娘們個個豔如桃李,他偏是來這邊陲僻壤之地尋人,并非是說尹姝不好,只是二者相較尹姝确是稍遜一籌,有些寡淡了,誰人不愛嬌豔的女子,“聖上暗裏也給你挑了不少世家好姑娘,你愣是一個瞧不上,如今這般,豈不是打了聖上臉。”
衛骧依舊不語,見廳中風爐吊着溫茶,他索性坐下沏上了一盞,澀味稍重,他只抿了兩口便擱在一旁了。蔡清見狀也坐了下來,“我知曉你官場失意,近日悒悒不樂,可你也不該自甘暴棄,難不成真要在遼北山東娶妻生子了不成?你不打算回應天府了?被貶就貶了,我不是與你一道嗎,我都無所畏憚,更莫說是你了,再熬個三兩年,你還怕回不去?”
與其聽蔡清說話,衛骧覺着還不如喝兩口苦茶,他又飲了半盞。
蔡清知曉衛骧雖未開口,實是将他話聽進去的,他湊過身面如難色,“我并非是在勸你,哎,遼東的姑娘也不是不成,只是……我瞧着那姑娘還未及笄呢。”他話音一頓,覺着衛骧實在匪夷,“這你也下得去手?”
一直緘默的衛骧終是有了別樣神情,他将茶盞往案上一置,冷冷掠了蔡清一眼,“說完了?”
這是惹他不悅了,蔡清心知,适時住了嘴,頭如搗蒜。只是暫且說完了。可衛骧愈是不說,他心中愈發抓撓。見衛骧又起身往外去,蔡清忙扯住他,“去哪兒?”
“見屍體。”
蔡清就從未見過他這般心急之人,才下馬車不一會兒,茶盞熱着呢就要趕着正事,吃了午膳再去又能耽誤幾個工夫,“菜都涼了,吃了再去呗。”
衛骧戲谑一眼,“不怕吃了也是白吃?”
蔡清一噎,屍蛆蠕爬的景象歷歷在目,腐肉腥臭味兒似在鼻尖若隐若現,他胃中翻湧頓時沒了胃口,這幾日還成,初見屍體時他可謂是吃一餐吐一t日的,人都消瘦了。衛骧說得甚是,如今吃了又能怎樣一見着屍體不得全數吐出來,他只得跟上,“說起此事,你不是說去遼陽跟劉豫借仵作去了嗎?人呢?沒借着?”
衛骧薄唇微動,“不是帶着?”
蔡清不解,“哪兒呢?”
衛骧懶得再與他說話,腳下生風。
蔡清不依不饒,“在哪兒呀!”
“你倒是與我說呀!”
“你與那叫尹姝的姑娘也是這般的,半日說不出兩個字來?她能忍得住你這怪脾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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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院二字說得一點沒錯,實在是偏,即是有侍從帶路,尹姝也兜兜轉轉走了一盞茶工夫,怕衛骧那頭等得急了,她來不及拾掇,擱下行囊便随着侍從折返。
方才來時她見沿路有一道雕花側門,年月已久,朱門落漆,門扉飽經風霜木也腐朽,折回路上她又不由多看兩眼。
她的動靜自然逃不出侍從的捕捉,“此地不是姑娘該來的地方,姑娘日後避開些為好。”
他這般說尹姝反倒更為起興,“這是什麽地兒?”
侍從見她問及此地本不願說,想着是姑娘家的不好沾染這些污物,可又見她雙眼幾至粘在那道門上了,興致盎然,生怕哪日真就去了,他遲疑會兒覺着還是倒出實情為好,好叫她歇了心思別生出事端來,“陳屍閣。”
思及此,本以為面前姑娘會生畏悚然,吓得速速離去,可不料她非但不懼,反倒眸光一亮,還作勢要往那處去,“诶,姑娘!”這是衛骧帶來的人,他自然是不好呵責的,快了兩步要去攔她。
忽而沉悶的“吱呀”一聲,正巧面前朱門自內推開,另有一侍從提着水筲①從她身側走過,正要往這陳屍閣中去,門扉大開,尹姝就見入門之處是一處天井,正中間擺了一張木案,有三兩個侍從正圍着木案擺弄些什麽,尹姝這雙眼雖時有看岔,可在一事上從無疏漏,她不會認錯的,這案子上擺的正是屍體。
“水來了。”那侍從猛地将水筲一放,水晃蕩了不少出來,有人俯身舀了一瓢,尹姝一眼就看出他們要做什麽,她提起夾裙就往內去,“使不得,這屍體不可潤水!”
可還是晚了半步,那瓢水往案子上一潑,渾濁的屍水順着案沿滴下,濕了一地,竟還能瞥見其中混雜的蛆肉。
這幾人是守在陳屍閣的,還不知外頭之事,見有生人貿然闖入,還是個女子,頓時勃然,“你是何人,竟敢擅闖此地!”他見着了尹姝身後之人,甚是不悅,“楊赤,人是你帶來的?你不知這是什麽地方嗎,若是蔡大人知曉,定要問責,還不将人帶出去。”
“不是,我……”楊赤為難,“姑娘該走了,此地待不得。”他見尹姝不語,正屏息凝眸死盯着案上的屍體且面色極沉,就知壞了事,怕不是這屍體将她吓着了?完了,這叫他如何交代,他不好拉扯,又提聲喚了句,“尹姑娘!”
而此時的尹姝眼裏哪還有旁人,她将略掃了眼屍身,眉間是化不開的愁容。
這是一具無頭屍,看腐敗程度應當有六月之久了,顯然見骨,更詭谲的是,還是具碎屍,雙腿與雙臂與身子斷開,如今看着還算完整也不過是因被人拼湊在一起的,斷開處肉刺叢生,白骨也被截斷,可見是被鈍器生生砍斷的。
也不知屍體是從哪裏尋到的,生蛆生得厲害,方才被水沖散的那些也不過是一鱗半甲,屍身之上也死了不少蛆,密密麻麻有些滲人。尹姝見此眉頭也未舒展開過。
尹姝掏出一塊棉帕在衆人還未回神之際便覆在方才被沖洗的那只斷臂之上。
陳屍閣中的侍從見她非但不走還碰了屍體,怒火中燒,“做什麽!快些放下!”
尹姝解釋,“驗屍前屍體盡少沾水,若要清洗,也需用酒醋。”
侍從哪裏聽得進去,見她非但不走,還在此指手畫腳的,險些刀也使出來了,“将她帶下去!”
“吵吵嚷嚷的在做什麽!”天井與正門的外廊相接,憑借聲響就能辨出方位來,自然也能辨出來人是誰。幾個侍從一一揖禮,“蔡大人。”
先入院的正是蔡清,他正要呵斥兩句卻見裏頭還有個熟悉的身影,不免一愣,“尹姑娘?”他又瞠了楊赤一眼,不是叫他帶人去廂房嗎,怎麽帶到陳屍閣來了!他身後可是還有個羅剎!如今将人帶出去也晚了,見身後的衛骧左腳已邁了進來,蔡清面上一窘,“那個……怨我,沒将人安排妥當……”
衛骧自然也看見了尹姝,見她在此并未意外,“你倒是動作快。”
蔡清一滞,何意?快?誰動作快?
尹姝乖順行禮,“見過衛大人、蔡大人。”
“楊赤,愣着做什麽,還不将人帶出去!”見楊赤傻愣愣站在那兒,蔡清氣不打一處來,這屍體他見了都要吐上一日更別說尹姝了,屆時他可讨不到好果子吃。可當他視線往案子上瞥時,頓然一驚,“怎麽缺了一只手!”
幾個侍從垂眼一看,後背發涼,方才還在的,眨眼的工夫竟沒了。
蔡清也沒了平日不恭的腔調,正色厲聲,“去哪兒了,你們怎麽看的!”
侍衛們面面相觑。
“那個……”尹姝見狀不對,緩緩開口,“在我手上。”
随後,蔡清見到的便是如下一幕:一個瘦小的姑娘雙手捧着一只斷臂,拿着不是放下也不是,一臉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蔡清被她吓得骨顫肉驚,魂兒也沒了大半,“快快快,放下!你拿着做什麽!放下!”
她究竟是怎麽敢的啊!
蔡清說話一急便會拔高嗓,叫人聽起來像是訓斥,尹姝怕自己壞了事,出聲道:“蔡大人,民女在手中墊了棉帕,不會弄髒屍體的。”說着她擡了擡手,将手中明明白白示意給蔡清看。
蔡清:“……”
他是怕她弄髒屍體嗎!這是屍體啊,拿在手中做什麽!還是只斷臂!他如厮想着,也順口說了出來,“放下啊,你拿着做什麽。”
尹姝一臉無辜,“這只手沾了水,我給它擦擦。”
蔡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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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水筲: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