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濕的?”蔡清不知其中古怪, 只覺得也不是什麽新奇的事兒,他将火燭遞來,自上而下走了一會眼,停在了木柴的末端。
不拿燈燭還真瞧不清, 根枝相較前段是有些深, 應當是沾上了些水漬。
“這有何奇怪的?”蔡清并未放心上, “本就是海鹽,想是還未曝幹便送來了。”
尹姝不敢茍同,“可同一場海鹽也沒有缸底濕缸口幹的道理。”
蔡清一時反駁不得, 倒也是這麽個理, 他方才拿手探過,半缸的鹽皆顆粒分明, 一滴水也未沾上。
“那許是缸底的鹽受了潮呢,這鹽不是最不耐水嗎?”蔡清說着還打了個哈欠。
衛骧沒眼見他這副蠢樣, “即便是你腦袋灌了水, 這鹽也不會先從底部受潮。這木柴在缸中也不過三兩句話的功夫就已濕透,可見裏頭已經不僅僅是受潮這般簡單。”他轉而對尹姝道:“依你所見呢?”
尹姝不敢輕易斷言,“還要沿着缸壁探一探才知,民女想着倒是有一種可能。”
“什麽?”
“屍體就在缸底。且并非是完整的屍體。”這麽一口缸,還能裝下屍體,便只有一種可能。
屍體被肢解了。
“如此缸底的水也有了說法。”尹姝一面說着, 一面捧了滿手的鹽就放入另一口缸中, “大人應當并未嗅到血腥味,也就是說此人是在死後被肢解的, 放入鹽中不僅可掩蓋屍臭, 還可使屍體在短短幾個時辰內失質。”
“失質?”
“是。”尹姝手中停下,思忖片刻, 不知該如何解釋才能叫蔡清明白些,“就這麽說吧,大人可吃過腌肉?”
蔡清頓時有了種不好的預感,“吃過,此話怎講?”
“衆人常以鹽腌制肉,為的是除去肉水,風幹後能貯存數月甚者數年之久,便是這個道理,這屍體亦如此。”
蔡清也不知尹姝是如何面不改色地将噴香的腌肉與屍體牽扯上的,他聽得只覺得敗胃,他擰着眉一字一句道:“将屍體藏于鹽中做什麽,曬後做幹屍嗎?”
“大人,腌肉風幹曝曬後,會出油。”
“所以?”
“屍體能煉屍油。”
蔡清:“……”他愈發聽糊塗了,“煉屍油又做什麽?”
屍油一事蔡清沒遇上,無怪他不知,可尹姝與衛骧心裏門兒清,兩人相視一眼皆會意。
蔡清被衛骧瞠了一眼,不敢廢話,不情不願捋起袖子與尹姝一同挖了起來。
挖了半個臂深的鹽,蔡清果真也察覺出不對勁了。他一手下去,濕糊糊的,“什麽東西啊,惡心死小爺了。”他t口中雖這般說,可心裏大抵是有數的,這裏頭還能是什麽。
他嫌棄地掏出手,死命地甩了十幾回,想擺脫這髒晦之氣,“廢了廢了,這手是真廢了。小爺我何時受過這種氣,從前官雖不大,日子可也過得光鮮,可跟了你後呢,夜夜奔波,日日掏屍體。”
蔡清的不情願一覽無餘,尹姝也不忍叫他再插手,這種腌臜污.穢之事本就是她分內之事,“大人,還是民女來吧。”
“你……”蔡清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他事另說,此事他就不推脫了。
尹姝系上襻膊,露出一對藕身般的白臂,衛骧別過眼去。
尹姝勁兒雖比不上衛蔡二人,可好在這些年雜活也不少做,沿着缸壁往下探,愈往下,一股濕意卷席而來,冰涼入骨,水滲入鹽中,不少凝結成了塊,有些許硌手。
尹姝取出手嗅了嗅沾染上的氣味,攢眉蹙額的模樣讓蔡清忍不住發問,“如何?”
尹姝一臉凝重,“大人,這味道是古怪,民女覺着應當不會出錯。”缸頂之鹽掩去了缸底的氣味,此時若她再辨不出,這個仵作她便不必做了。
尹姝将兩只手一同伸了下去,在缸內摸索。
蔡清往後退了幾步,此情此景他對尹姝的敬佩已勝于衛骧了。試問,還有誰敢在這裏頭撈屍,撈着只斷臂斷腿的,誰受得住,莫要說是個姑娘了。
“大人,裏頭有東西。”尹姝手中一頓,又試探着往內摸了摸,“摸着是一塊肉。”
蔡清要瘋,他不解,尹姝是如何面不改色說出這句話的,而反觀衛骧,甚是從他手中取走了火燭,自己給尹姝照明去了。
他了解衛骧,此人龜毛的很,往日那些個髒東西他碰都不會碰,用個膳也要淨手三回,如今跟着尹姝倒是連屍體也不嫌避了。
“能取出來嗎?”鹽壓得極其厚實,屍肉橫卧,僅憑她一己之力亦是難辦。
尹姝以為衛骧是要替她來,連連婉拒,“不必了大人,民女來就是。搬屍有手法,民女怕大人手勁兒足,有損屍——”
尹姝話音戛然。
衛骧見她不動,明眸一恸,“怎麽?”
“扯……扯斷了。”尹姝羞口,方才她還說衛骧的手勁兒會傷了屍體,如今自己卻失了手,她這臉生疼。
“什麽斷了?”蔡清挪了兩小步,想看又不敢看。
尹姝尤為謹慎,小心翼翼将東西取出,捧在掌心,示于二人眼前。
手中之肉坨成一團,已發黑發臭,軟稠粘膩的,因沾上了鹽,看不大清,肉中的汁水自尹姝的指縫間流出,一滴滴,渾而腥。
“這是什麽?”蔡清不死心,非要問出個好歹來。
“腸子。”
“哕。”甚至沒有多看一眼,他扭頭扶着一棵樹幹嘔去了。
“大人。”尹姝放下也不是,捧着也不是,偏頭看向衛骧。
“讓我看看。”衛骧撚了根小木枝在腸中翻攪了兩下,看得蔡清又是一陣天旋地轉。
“此事不怨你。”衛骧示意尹姝将其裝進布囊之中,“腸的斷裂之處有幾道缺口,看似是斬斷,并非是你扯斷的。”
“是嗎……”尹姝還未來得及看,聽衛骧如此說,安下心來。她走到另一側,又将手往下探,不多時又掏出一塊肉來。
就連衛骧也一反常态地變了臉色。
尹姝掏出的是一塊胸骨,确切地說是人的半塊胸膛,下腹與脊柱不見蹤影,可見是被攔腰截斷的,頭顱與雙臂缺失,身子內的心肺脾胃皆無,空空蕩蕩的,只剩幾根肋骨。
殺人如殺彘,手法極其狠厲。尹姝也是頭一回見。
官府重鹽商,必會為了官鹽而保鹽商周全,若是人當真遭遇不測,尋一具屍也非難事,驗身份驗死因自無阻礙,可若被分屍呢?連個全屍都尋不見更別說知曉屍體身份了。
“大人。”尹姝斟酌了片刻,還是開了口,“民女鬥膽一問,大人來蓋州可本是為了肅查鹽商一事?梁文道也并非是第一個死的鹽商,前些年抑或是失蹤好些個鹽商了?”
衛骧靜靜看着她,就在尹姝以為衛骧不會回應之時,于是聽得他淡淡一個字。
“是。”
尹姝心中有數,鹽商接連失蹤,可無人尋到過屍體,事态如此發展,并不是什麽好兆頭。
尹姝趁着衛骧在捯饬另一口缸的工夫,查驗起屍體上的豁口與傷痕。尹姝從肩胛骨判斷死者是名男子,估摸着人應當死了兩日,人是死後被切下的,切口并無血水溢出。
雙臂與脖頸之處骨節受損,骨刺衆多,像是拿板斧砍了幾刀。尹姝瞬時想起某件事來,“大人,這斷口與那日在府邸驗的拼屍如出一轍。”
“什麽?”一聽這話,蔡清強忍着不适仰頭,“我那屍體也有眉目了?”
“看手法挺相似,皆是死後分屍,且斷面也極其像,應當是出自一人的。”
“尹姝。”身後的衛骧喚聲。
尹姝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另一口缸已被他清了一半,缸中露出一截骨頭,尹姝伸手一撈,就掏出兩只上臂來,也僅僅是段上臂,原本手掌的位置空蕩蕩的。
尹姝将兩只上臂與那塊胸膛比對了一番,拼接上,并無出入,“大人,确實是同一人的。”
“缸內可還有別的?”
“并無,就這些了。”
“嗯,先帶走。”衛骧将鹽重新蓋上,複原成本來的面貌,又将鹽缸封口。
“大人,那這鹽缸?”
“讓他運,看看到底運到何處。蔡清,你跟着。”
“好好好。”蔡清從未應得如此爽快過,如今只要不喊他運屍,叫他做什麽都行。
三人在此耽擱了許久,不可再久留,才撤回山上,另一頭便傳來三五道腳步聲,伴着一道驚魂未定的喘息聲:
“就,就在前頭,那都是血,還有個只剩一雙足的鬼。”
不出所料,那腳夫果然帶着人折返了。
“哪來的鬼,我倒是要瞧瞧。”
“真的,是真的。”腳夫引着人往方才那棵樹下去,可自己又不敢走近。
幾人将信将疑,走了幾步,燈燭一晃,見樹上挂着一雙草履先是一怔,随之走了過去,待看清了東西,領頭的那人嗤了一聲,“什麽鬼,不過是一雙草鞋罷了,瞧把你吓的,喲,這還有雞呢,也不知是誰晾在這兒的。”
“雞?”腳夫昏昏乎乎走去,定眼一瞧,樹上挂了一只被宰殺了雞,雞脖子還淌着血,只是雞下還挂着一雙草鞋罷了,方才昏暗,他只瞧見了草鞋,連同那血也以為是從草鞋中滴出的。
為首之人罵罵咧咧将雞順下,“今夜你咋咋呼呼喊我們來,鬧了這麽個烏龍,本少不了伺候你一頓,這雞爺爺我帶走烤了吃酒去了,你再給些勞碌費,我便不追究了。”
“是是是。”腳夫掏了小半吊銅錢,塞入随行之人手中,“勞煩諸位了,勞煩。此地傳聞甚多,難免惶恐,諸位勿怪。”
來人一把奪過吊錢,“沒那個膽,別攬這等活,旁人可沒這遭事兒,偏你事兒多。”
“是是是。”腳夫連連應聲,不敢反駁。
他繞了驢車一周,見鹽缸完好,松了口氣,牽着驢随着幾人一同往山下去了。只是經過那棵樹時,又多看了兩眼。
怪事,實乃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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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姝忙了一夜,驗了屍,待寫完屍狀已是五更了,只睡了兩個時辰,便又醒了。
屋外的叩門聲實在是擾人清夢,尹姝有數,來人不是衛骧,她側了個身,掀開布衾,不情不願地起身更衣,“來人是誰?”
“是我,尹姑娘。”
尹姝認出是梁齊氏。這麽早又來尋她說話?
尹姝一打開門,便見梁齊氏穿戴奢麗,不似往日素清,“梁夫人。”
梁齊氏見她雙眼惺忪,倦意未消,歉疚一笑,“可是擾你夢了?昨夜未歇好?”
“并未并未,方才也醒了。”尹姝側過身邀梁齊氏小坐,“梁夫人請,屋外寒氣重,在裏頭坐吧。”
“不了,不了。”梁齊氏笑笑,“不坐了,今日是來與你道別的,我要回山東府了。”
“啊?”尹姝的瞌睡霎時散了大半,“夫人要回府了?不是說尊夫下山了還未回嗎?t怎麽就要回去了。”
梁文道死了,她也不管?更何況,她還不知曉梁文道遇害。
“嗐,快別說了。”梁齊氏擺擺手,一臉怨氣,“他一早便差人給我送了封信,說他急事纏身,先行回去了,叫我自行前去碼頭。這個混賬,将我一人丢在此地不管不顧的,真做得出來。”
什麽?
尹姝一驚,梁齊氏還說了什麽她一字也未聽進去,耳中只留下一句。
梁文道給梁齊氏送了封信?
尹姝喉嚨發澀,“梁夫人可莫要弄錯了,可斷定是尊夫的信?”
梁齊氏笑笑,覺着這小姑娘也是有意思,“這還能有岔?我認得,是他的字跡。”
尹姝心中大駭。
怎麽可能,衛骧都說梁文道已死了。
難道弄錯了?
“梁夫人,行囊已備上馬車了。”禪院外又傳來另一道聲。
尹姝與梁齊氏一同望去,尹姝回不過神。
了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