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夜闌人靜, 梵音彌彌,就連在萬海寺仰望的明月都添了一抹脫俗的清寡。
尹姝望着月,思緒走遠了。
木門“叩叩”兩聲拉回尹姝思緒,她合起窗, 吹熄了禪房中的兩只火燭, 蹑手蹑腳走了出去。
禪房外有兩個黑影, 一立一倚門,尹姝一眼便辨認出誰是誰來,她壓着嗓, “大人。”
立着的那人似是往她屋內瞥了眼, 見房中黢黑無燭火留下,轉了身去, “好了便走吧。”
“不是,衛骧, 你還要帶她去?”蔡清原以為衛骧不過是走前交代尹姝兩句, 見如今這架勢,是要她也跟着去?“三更半夜的,夜不辨路,你讓一姑娘家跟着我們涉險作甚。”
見蔡清聲嗓大了些,衛骧有些不悅,難得與他解釋一回, “今夜不太平, 将她留在這兒太過貿然。”
蔡清不敢茍同,“那我派個人留在院中守着就是, 她一柔柔弱弱的姑娘家能做什麽?”
衛骧愈漸沒了耐性, 也不知蔡清幾時能有些長進,他甚且覺着連尹姝都比他省心, 話少,辦事亦圓滑。
衛骧輕哼了一聲,“她留下可以,那屆時你來驗屍。”
“驗屍?”蔡清眉間的青筋一怵,“還要驗屍啊。”他又想起自己昨夜一把抓起裝屍體的布囊,頓時覺得反胃,立t馬變了臉,往後退了一步,“她去!她自然要去的!兩個大男人還護不得一個小女子嗎?這傳出去不得叫人笑掉大牙。她走不了山路,我背都給她背下山。”
衛骧見他變臉,懶得與他再說,轉身便走。
尹姝撇撇嘴,忍俊不禁,将懷裏幾把驗屍用的小刃又緊了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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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門有人值守,下山的石路也僅此一道,他們三人若要下山,莫說出寺門了,前殿燈火通明就能暴露他們形跡。
也不知是怎麽叫他們在禪院一角尋到了一條下山的路,這條路不常有人走動,枯枝橫生,怕誤了工夫,蔡清先一步開路。
坡稍陡,尹姝得扶着身側的枝桠才勉強走下來,她顯然能察覺到身前的衛骧已放慢了步子,可她跟着仍舊艱難,心裏不免急切了些,心想着快些,步子反倒有些亂了。
殘雪未消,被前頭二人踩實,積成了薄冰,尹姝即便再是小心謹慎,還是沒防住,足底一滑,人就要往後栽去。
摔個底朝天,腚盤着地恐是不争的事實,她下意識收回雙手,如此能保了一雙手也是好的,上回手磕扭了,她拿不得刀,足足誤了半個月事兒。
“哎”字先出,“喲”聲還未起,眼前遽然出現一雙手,尹姝眼疾手快,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緊緊握住,堪堪穩住要跌倒的身子。
那雙手只稍使勁,便将她帶了起來。
尹姝抓着衛骧上臂,興許是她手小,只捉住了一半,她的指腹恰恰抵在他腕下經脈之上。
即便是她不想,也難忽視,他的脈搏一下又一下,震震而來,如豆般大,厥厥動搖。
“小心些。”
聲色是一貫的清冷,卻是比往日溫煦些,可尹姝無心察覺。
她不是沒碰過男子的手,只是那些皆沒了氣,冰涼冰涼的又或是僵直得一折就斷。
活的還是頭一個……
多了一絲人氣,還有些許她捉摸不透的東西。
“走不得路了嗎?”
衛骧的聲音兀然響起,于靜夜中尤為清亮,打得尹姝一個措手不及,七慌八亂地松開手,羞赧地說不出一整句話來,“冒犯……民女冒犯,還望見諒,大人。”
“地上濕滑,小心些。”
“是——”尹姝諾聲。
“哎喲——”兩人話音剛落,前頭便傳來一聲慘叫,“晦他娘的鳥氣,摔死小爺我了。”他撣了撣後袍,朝着身後二人喊道:“尹姝,你可勁仔細着些,別跌着了。”
尹姝一想到方才之事,撚了撚手心的餘溫,悶着應了聲。
衛骧處變不驚的瞳眸撕開一道裂紋,“你再把人招來!”
“都到半山了,哪來的人。”蔡清絮絮叨叨幾句就沒了聲。
衛骧回頭看了尹姝一眼,“這裏不比你家中,萬事小心着些,本官不是神仙,能事事顧及你。”
“是……”
聽衛骧将“本官”二字都搬出,心知自己恐怕讨了嫌,不敢再惹他不快,岔開話道:“大人,梁文道的屍體真就藏在那鹽缸之中?可事情過去數日,我們又從何處去尋人?民女從未見過他,也難憑一己之力分辨屍體是他與否。”
見她為難,衛骧反倒輕笑,“不管是不是,今夜都得是。”
“啊?”尹姝迷糊了,何意?
衛骧不是個會解釋的主,尹姝見怪不怪,只是心中存疑罷了,并不苛求能從他口中問出些話來。
果不其然,他只顧往前走去,留着尹姝在原地。尹姝不敢耽擱,随之緊趕上,腳下步伐比方才倍加艱難,再跌了可沒處說了。
倏地,身前的黑影又停了下來。
“拿着。”
“大人?”
尹姝不知他停下作甚,只在夜中依稀見他伸過手來,尹姝不敢大意,沒動。
“拿着。”衛骧又重複了一回,“待你自己走下山,天都亮了。”
尹姝羞惱,衛骧這是在嫌她走得慢了。她哪裏還敢說不,心中鬥争了一番才遲疑着探出手去。
手中硬實而冰涼,不是他的手,是一柄刀,确切地說她正握着刀鞘。
她走得慢,衛骧是想以刀鞘牽扶着她走。
可尹姝思緒早遠了,她想着衛骧随身帶着刀可這幾日卻從未示于外人,又驚訝于鞘身比雁翎刀只短上一些,也不知他是如何毫不留痕地藏匿于身的。
“很詫異?”衛骧見她愣神,并不意外。
“嗯?”尹姝腦中還未接上他的話。
衛骧戲谑一笑,“你不是早就察覺了嗎?”
尹姝恍然,衛骧說的是他慣用刀劍之事,尹姝心裏門清,可此時也不得不裝糊塗了,“民女不知大人之意。”
衛骧沒由得她糊弄過去,将窗戶紙挑了個洞,“那日在鄒家驗屍之時,你不是瞧見了本官手繭?你既有看繭識人的本事,不妨來猜一猜本官素日用的什麽兵刃?”
尹姝哪料到彼時他早已捉住了她小心思,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個字來,只恨蔡清走得忒快了些,單單留了他二人在此。
衛骧素日見多了她千伶百俐還會與他回嘴的模樣,難得見她如此,不知是責問還是逗弄的心思更甚些,步步緊逼,“你可還想問,本官區區一介文官,為何會使得刀劍之術,嗯?”
被接連戳中心思的難堪躍然而上。
“民女絕無此意。”尹姝矢口否認,雖說……她确是想過。
她垂着眸也能察覺到面前那道灼熱的眸光,她心底微微發怵,握着刀鞘的手松了松。
眼前之人看出她的意圖,握着劍鞘另一端便往山下去了。尹姝不敢再惱他,又抓緊了些。
二人一前一後走着,也不過隔着一柄刀,他的手極穩,刀鞘如同鑲在他手心中般動搖不得,不得不說,扶着衛骧的刀鞘,腳下确确實實快上了些。
尹姝跟着,從未有過如此煎熬,半裏山路硬生生走出十裏的倦意來。衛骧驟然的沉默反叫她更為不安。
她試圖打破僵局,“大人,民女……”
“尹姝。”衛骧打斷,自顧往前走着,“若真要說起,本官的過往并非是什麽秘密,可有些事終歸是不知曉的好,一旦沾染了渾水,恐怕就難抽身了。你聰慧,這些道理應當深谙。”
“民女明白……”衛骧豈是等閑之輩,一介清吏司主事卻手持着刑部的主令,他的身份又哪裏簡單。她只是個小仵作,他與她有不過是官與吏罷了,不對,她連吏也算不上,只是個暫且被派遣做事的賤民而已。
探究他的過往?她屬實還不夠格。
他說得對,不論文職還是武官,與她又有何幹?待了結了這樁案子,他與她天南地北,再難逢了。
二人無言,順着蔡清走過的路往下。
夜沉無星,無燈燭,只有清冷涼薄殘月。
“你二人走得如此慢。”蔡清已折返,“快到了,前頭的路平坦,還有座墳包,風水倒是極好,山腳之景一覽無餘,路過爾爾之輩皆可見。”
蔡清的聲音傳來,尹姝一下縮回了緊握刀鞘的手,衛骧察覺鞘上失了力,一言不發,默默收起了刀,“嗯,那便等着。”
蔡清口中的墳頭不大,不過三人掩藏在枯枝後亦是綽綽有餘,眼前黑茫茫的,尹姝什麽也看不真切,只知衛骧與蔡清是在等人。
三人足足等了半個時辰,可山下空無一人,連山中鳥獸也不曾停留,天又降涼,夜露潮濕,尹姝凍得鼻頭發紅,終是沒忍住,“大人,夜裏當真能等到運鹽的腳夫嗎?”
“怎麽不能!”蔡清見她質疑,別過嘴,“我可是從馬三錢口中問出來的,他說每每運鹽便是這個時辰,走得也是這條道。你不信我,總信你們衛大人吧,他既在此蹲守,自有他的道理。”
衛骧俯瞰山腳,淡淡道:“梁夫人所言傳聞你可還記得?”
“記得。”她豈會忘。
“這世上無鬼神,可既有,自是有一番緣由。我問你,你聽此傳聞後,可敢夜裏再來這條路上?”
尹姝拼命搖頭,她雖未見過,可滿腦都是那血淋漓的駭人面容。今日若非有衛骧與蔡清,她死活不會來的。
“ 傳聞之下夜裏無人敢近,某些人就達了目的,他若夜裏再想行事,便毫無阻礙。”
尹姝恍然,如此一來,若有人要運送屍體便暢通無阻,更無人察覺。
并非是什麽空穴來風,而是蓄謀已久。
忽而,一道聲劃破寂夜。
“吱咛——吱——”
沉重的木架與滾輪碾在黃泥道上,稀稀拉拉的散木聲由遠及近。
三人一致不語,靜候遠處之人漸近。
走在前頭的是一人一驢,t驢頭挂着兩盞黃紙油燈,于風中忽明忽暗,隐約勾勒出驢身托着的一架木車,木車裝載着兩口大缸。
身後再無人跟着。
與白日所見一同,應當就是鹽缸無異。
那腳夫左顧右盼,拉着驢走得極快,生怕在此地多留片刻。想必那不實的傳聞還是叫人畏懼。
尹姝想着如何能使那驢車停下,便見餘光中身側的黑影微動,耳側劃過不知明的一物。
“嗒。”
驢車前的一盞黃紙油燈應聲熄滅,眼前乍暗。
腳夫頓足不前,身子往驢身側了側,警惕地朝四周探了幾眼。
他從懷中掏出火折子,哆哆嗦嗦點上,好在風不大,這盞燈又續上了。
可衛骧似乎并不想放過他,拾起一顆石子,又是“呼啦”一聲,挂在另一頭的油燈也滅了。
那腳夫吓得不敢動彈了,“誰?誰,誰在那兒?”
回應他的只有無際的風聲。
他垂着頭,又去添熄滅的燭火,好巧不巧,這才點上,另一盞又滅了……
周而複始,說是巧合,他自己也不信了。
腳夫吆喝着,拽着繩索想讓驢子速速走動,可古怪一樁接一樁,驢子低哞兩聲也不走了,任憑腳夫如何拉扯都紋絲不動。
“你個吃幹糧的貨,好吃好喝供着,偏在這節骨眼與我作對,再不走,将你皮抽扒賣了吃酒去!”
那驢聽不懂,偏偏頭仍舊不動。
衛骧是個會挑時機的,那腳夫話音才落,唯一的一盞燈也滅了,山路驟然黢黑,伸手不見五指。
山下驚叫一聲,腳步淩亂起來,腳夫試圖點燃火折子,可點了三兩回只冒出火星子來,他又氣又急,屋漏偏逢連夜雨,天黑不清,那驢子也不耐起來,嗚咽着踱步,一頭撞在腳夫身上,他手本就微顫,這下真就沒拿穩,火折子一個抖落,掉下崖去。
“你個混賬東西!”腳夫罵罵咧咧。
衛骧本就沒要他久留之意,又從腳邊撿了幾塊如掌般大的石塊,将其順着山坡滾下,石塊碾過枯木幹草,窸窸窣窣的像極了藏人的動靜。
一聲接着一聲,自山下的腳夫聽來,像極了有人從山上走來,可半日都不見人影。
“誰啊!是誰!莫在此裝神弄鬼!”腳夫沒有傍身之物,一手抓起木車上的木柴就護在身前。
忽而,身後一個響動,好端端挂在驢側的紙燈落在了地上,方才分明已熄滅,可此時不知是何處來的火星子又将油紙點燃,風一吹燈籠如同個火球順着下坡滾動,将一路的陰暗照亮。
不過十幾步子,黃紙燈倏地停下,火苗吃下油紙,遂将竹架一并吞噬。
不偏不倚,正停留于一棵老樹之下。
樹無異樣,只是樹上赫然騰空挂着一對草鞋。
火光忽明忽暗,卻是将眼前映得通明,草鞋倒挂,足間朝地,有水自履中滴滴而下。
腳夫腦中浮起那吊死鬼的模樣來。
嘀嗒,嘀嗒——
偌大的山中,水聲尤為清亮。
定眼一瞧,那水竟呈血紅色,滴落了一灘。
“鬼,鬼啊!”
這下腳夫真就撐不住了,一下癱軟在地,他匍匐了兩步才艱難站起,“鬼,有鬼!”他口中念念,根本顧不得他物,丢下驢車與那兩口大缸就往山下跌跌撞撞跑了。
見人跑遠了,三人才順着山道走下,一近那驢身,一股子騷味襲面。
蔡清笑笑,“吓尿了啊,還沒挂個血衣呢,否則不得昏厥過去?”
尹姝見狀不禁腹诽,這營生也不是常人能幹的,換作她,哪裏能經得住被兩人這般吓,沒被吓死也算不錯。
她方才一見,也被吓得一個激靈,還道是樹上挂着一個人。
蔡清一個利落翻上了驢車,看着兩口大缸,取出一把匕首就要去開封口,“手腳快些,保不齊那人去尋救兵了。”
這是官鹽,他即是再驚恐,亦是不敢将鹽留在此地的,家底掏空也不夠他賠的,甚是連命也難保。
蔡清一刀下去,封口的系繩斷裂,缸口封得緊,他也需得費了大力撬開。
燈芯乍亮,蔡清将火燭往缸內探。
滿缸細白,顆顆分明,看着像是鹽。蔡清伸手一撥,沾了一指腹就要往口中送。
尹姝眼疾手快,一把攔住他,“大人!”
蔡清一震,猛地豁然,“忘了忘了。”他這見到什麽都要嘗嘗的毛病何時能改改。
他又将手往鹽堆下伸了伸,在裏頭摸索,“我都探了半缸了,也未摸着裏頭還有什麽,這缸身說大不大,勉強容一人罷了。”
若真能藏屍,他探個四五寸便有底了。
如法炮制,他又将另一口缸查探了一番,也是一無所獲。
“可是弄錯了?這趟鹽缸中并無屍體。”蔡清懊惱,白等了一夜,“放這放這,弄沒了這官鹽,小爺也要掉腦袋。”
蔡清說了半晌,也沒得個回應,“衛骧你說句話啊。”
衛骧自是沒工夫睬他,拾起方才腳夫丢下的長木柴,紮入缸中,使了勁壓下木柴,将其緩緩插.入鹽堆之中。人手不足以探底,這根長木足以。
“怎麽樣,怎麽樣?探到缸底了嗎?”蔡清見他這法子甚妙,忍不住開口。
“嗯。”
“沒東西?”
“沒探到。”
尹姝擡眸,能從搖曳的燭火中觑見衛骧眼底的失落。
蔡清嘆氣,“我就說,沒屍體,白折騰了。”今日只得打道回府。
衛骧不語,将木柴拔出,遞到尹姝面前,“你看看,可有屍氣?”
尹姝接過,沿着一整枝嗅了嗅,蹙起眉,“大人,腥味有些厚。”言外之意,難以察覺,海中本就多死魚,有腐臭味不足為奇,況且若人才死,海腥氣足以掩蓋屍氣。
“尹姝也探不出,就罷了。”蔡清沒了耐性,催着人轉身就要走。
尹姝摸着木柴的手陡然一頓,猛地擡眼,“大人!”
兩人齊齊看向她。
“這木柴根底是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