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很是久遠的記憶,在微不可察的歷史塵埃下動了動。
她甩了甩頭,想要将松動的記憶甩走,本就燒的迷迷糊糊的腦袋愈發漿糊一般。
那人立着身子微俯下頭,如瞧蝼蟻一般:“可想清楚要如何回話了?”
蘇秋雨拼命點頭如搗蔥,雙目之中是無法掩飾的驚懼。
王忠信走回椅子,抱着雙臂瞧向地上的人。
早有侍衛回報說這宮女高燒不止,是從被窩裏拖過來的,此刻果然一張臉燒的通紅,雙目氤氲濕潤,唇角鮮血流淌。
他毫不憐香惜玉,沉聲又重複道:“你今日為何要冒充宮人魯青青?”
蘇秋雨趴在地上,忍住背上鑽心的疼,老是答道:“奴婢,奴婢也是迫于無奈。”
方才魯青青抵死不認,此刻不過随意詐一詐她,哪知這宮人居然真的認下了!
王忠信心頭跳了一跳,沉聲道:“你今夜冒充她,意欲何為?”
蘇秋雨嗓音嘶啞,說起話來甕聲甕氣,含糊不清,又受了一撞,更是出氣多進氣少的模樣。
好一會才喘息着,疑惑地道:“奴婢确實冒領了宮牌,不過并非今日啊大人!”
王忠信道:“你說什麽?那是何日?”
蘇秋雨擰眉想了一會方道:“不敢瞞大人,大概是八月初,一個多月以前了。”
“八月初?”
蘇秋雨咳嗽了一番又道:“是的,奴婢不敢欺瞞大人。”
王忠信手壓在桌案上,道:“既如此,不如解釋一下,一個多月前你為何要冒領宮人魯青青?”
蘇秋雨道:“奴婢記得t那一日一早,是石雙姑姑找到奴婢,說有一樁事她只信重我,要托我去做。”
“我那時受寵若驚,只因石雙姑姑平日裏從未如此和顏悅色與我說過話。”
“她說有一批錦緞,要盡快送司衣庫,此事要悄悄去辦,因我未曾纏足,走路都比別人快些,讓我速去速回。”
“錦緞為何要悄悄去送?”
蘇秋雨漸漸适應了黑暗,瞧見桌子旁豆大一點的油燈火苗紋絲不動。
此處密不透風,如是在此用刑,只怕所有的喊叫也傳不出去。
聽聞上頭人的問話步步逼來,絲毫不給她喘息之機,她反而默了默。
沒想到那人居然有了耐心,未曾催逼她。
蘇秋雨順勢咳嗽了幾聲才道:“其實這事在浣衣坊也不是什麽秘密。據說是司衣庫裏有幾名宮人不和,不小心将這錦緞給弄污了,那是八月中秋的節禮,司衣庫那裏急地不行,好在石雙姑姑在浣衣坊多年,對付這污物有自己的絕技,因此給送來了。”
王忠信皺了眉頭,直覺此事一定與他今日要查之事有什麽關聯,只是今夜審問之人衆多,他尚未理清思緒,只是順着問道:“這麽多人,難道便只有你手腳勤快?”
蘇秋雨道:“八月初天氣方轉涼,辛者庫裏好多人都染了風寒,頭疼不止,可是正趕上中秋,最是忙的時候,到處都缺人手,石雙姑姑實在沒法,連她自己染了病,也只能硬撐着。”
“好在我還康健,不過我雖在浣衣坊已有五年,但實在是粗手笨腳,至今未得行宮權。石雙姑姑便做主,将青青姐姐的宮牌給了我。”
王忠信道:“你現在可還記得那是什麽錦緞?”
蘇秋雨道:“是,奴婢自小家貧,還是第一次見到那麽美的錦緞,上頭的梅花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梅花?
王忠信下意識捏緊了手中的荷包。
“奴婢瞧着那花樣子實在是美,若是學會了不怕入不了司衣庫的門,因此特意記了,回來還一直按照那花樣子仿繡呢。”
王忠信忍下心頭的不安,按了按桌上的紙張。
裏頭是方才手下送來的此女子的信息。
蘇秋雨,山西臨俠人,六年前随采入宮,這五年一心呆在浣衣坊,據說平日裏粗手笨腳,心性單純,并不受掌事的待見。
怎麽來看,這樣的人确實是給上頭人做馬前卒的命。
只是一個月多前,她突然揚言要發奮進廣儲司司衣庫當個繡娘。
王忠信将掌中的荷包捏的變了形,方問道:“你既已在此呆了五年,為何突然又要去司衣庫?”
蘇秋雨下意識身體一抖,便是這一抖,未曾逃過王忠信的眼睛。
他一傾身上前,蹲下身狠狠掐住蘇秋雨的下颌。
蘇秋雨想要痛呼出聲,可颌下的疼痛牽扯着咽喉的筋條,令她喉頭只能荷荷作響。
原本就燒的通紅的雙頰更如沖了血一般。
王忠信冷笑道:“你送完衣裳回來就鬧着要去,期間還發生了什麽?”
蘇秋雨下颌劇痛,伸手緊緊扒住那人冰涼的手掌,才獲得了一絲喘息之機:“不瞞大人,奴婢。。奴婢一個多月前,瞧見辛者庫裏多人染病而死,至死連個醫藥都沒有。辛者庫賤奴的命,這麽不值錢,奴婢,奴婢怕了。。”
她的唇色因為發燒而愈發深紅,混着唇角未幹的血跡,瞧起來格外妖豔。
“大人,奴婢不想有朝一日,什麽也做不了。”
“就這樣眼睜睜的,等死。”
瞧見她氤氲的目光攸然向自己投來,王忠信鐵鉗一般的手下意識松了松。
那人走了。
黑暗的屋內,空氣跟着陡然一輕,連血腥味都淡了許多。
蘇秋雨不知為何,一眼瞧見椅子旁的地上散落着三顆滾圓的小石子。
她忍着全身疼痛爬上前,抓起了那三顆小石子。
帶着血的嘴角無聲笑了笑。
月亮不知何時從雲層裏露了出來,竟是輪圓月。
照得滿院子的月色如梨花白。
蘇秋雨站在屋檐下,瞧見院子裏一個人也沒有,全都走了。
方才,她确實心生怯意。
或者再早,看到那銀色铠甲在夜色裏冒出一絲光的時候,她就忍不住渾身發顫。
甚至想要拔腿就跑。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依舊沒什麽長進。
蘇秋雨扯過袖子将嘴角的血細細地擦了,這才伸出兩指從手中捏起一顆石頭來。
那石頭小巧圓潤,觸手冰涼,卻是這宮中最是尋常的鵝暖石。
她舉起那石頭對着月亮照了照,而後向空中抛去。
而後不再多看一眼,将另兩顆石頭塞進了袖子裏,轉身走了。
那顆小石頭在空中劃了一道美麗的曲線,而後咚地一聲,落入了院子裏,成為千萬顆石頭裏最普通的一個。
。
王忠信趕往體元殿的時候,正巧裏頭一群人呼啦啦在往外來。
瞧那陣仗和簇擁的人群,正是蕭貴妃。
他忙讓到一旁,屈身行禮避讓。
待得蕭貴妃從身旁經過時,他忍不住出聲道:“貴妃娘娘。”
蕭貴妃一愣,站住了腳步。
瞧見喚她的乃是太子身旁的人,不由心下驚疑。
此舉甚是無禮,王忠信忙單膝跪地道:“是臣魯莽了。”
蕭貴妃雙目疲累,面上也未施脂粉,瞧着有些憔悴,此刻勉強笑了笑,道:“太子殿下還在殿內,王統領,叫本宮可是為此事?”
王忠信低頭道:“多謝娘娘,臣方自永巷來,今夜雖月色不錯,可永巷裏實在風大露寒,臣僭越是想提醒貴妃娘娘,萬務注意防寒。”
一旁忙有宮人遞來衣裳,蕭貴妃攏了攏,笑道:“倒是多謝王統領提醒。”
王忠信跪地恭送一行人離開。
目光裏瞧見貴妃的狐毛大氅上,幾朵綠梅灼灼,五重花瓣,栩栩如生。
圓月隐退,天邊露出魚肚白,晨露慢慢而起。
趙玄亦自殿內出來,瞧見王忠信已候在外頭,瞧見他忙跪下行禮。
他一聲不吭,轉身往外走。
王忠信忙也起身跟上前來。
兩人直走到西廂外方停下來。
趙玄亦也不進屋,只是坐在連廊欄杆上。
晨風吹在面上,涼涼的很是舒适。
他一夜未眠,此刻到底有些昏沉,索性微閉着眼,下意識抓了自己披風的一角捋來捋去。
王忠信忙躬身将一夜的審查結果細細禀了,生怕漏了只言片語。
直到講完将那荷包呈上來,趙玄亦也未睜開眼睛瞧那荷包一眼,而是道:“所以,你懷疑是衣裳?”
王忠信瞧見殿下的神情,心中一突,硬着頭皮道:“正是。臣方才鬥膽确認,這花紋确與貴妃娘娘所穿,如出一轍。”
據那叫蘇秋雨的宮人所言,她在八月初送了一批梅花紋錦緞去了司衣庫。
她因瞧那花色豔麗,因此悄悄仿了拿來練手,繡了許多荷包。而根據這荷包上的花色來看,這批錦緞,恰是陛下賞給貴主們的中秋節禮。
而那時,正是疫症悄悄流行之際。
陛下也是中秋之後病倒的。
如此說來,那批錦緞從辛者庫送出之時,很可能已經染了疫症。
趙玄亦淡淡地又道:“若是衣裳,蕭貴妃及其他貴主為何不曾聽聞染了病?”
王忠信撲地一聲跪下,道:“請殿下恕臣死罪,臣方才鬥膽也遣了人去這幾位貴主宮中打聽過,其中有兩位卻曾有些頭疼腦熱,不過也都熬過來了。而且據臣昨夜所查,發現此次染疫之人,大多有些沉疴舊疾。。。”
說着再不敢說下去。
當今陛下體弱多病,又有喘症,便是春秋季,一個小風寒也常折騰多日,更何況疫症?
便是貴妃娘娘這些日子守在陛下塌邊,也未曾染上,何況只是衣物。
只是這樣的話,他如何能說出口。
趙玄亦微擺了手道:“如此說來一切都說得通。”
“是。”
趙玄亦睜開雙目,自欄杆上站起身,晨風拂動他的衣襟,将他有些昏沉的腦袋吹的清醒了一些。
他輕嘆了口氣道:“只是,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太巧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