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封山藏月

封山藏月

他是外鄉人,也許來自關中,也許是從遙遠的南方而來,如果今日就此別過,哪裏還會再見的機會呢?

手心裏的金手镯冰涼,她從來就不是能将周遭人事暖熱的人。

說起來她還沒向他道過謝——哥哥說前夜是他護自己周全,若當真如此,該是要依禮致謝的。

小扇看着那人的身影從樓梯上下去,直到沒有蹤跡,趕忙問郡主,“這手镯怎麽到他那裏的?我記得您睡着的時候,镯子還挂在腕子上呢?”

姜芙圓回了神,看着镯子若有所思,“……半夜裏醒了,趴在窗戶上往外接雪來着。”

小盞接過郡主手裏的镯子,拿帕子仔細擦拭了一遍,給郡主戴上的時候,忽然發覺郡主襖子下的腕子又細了。

“冬日裏穿的多,奴婢都沒發現您瘦了。”她去比郡主的腕子,只覺骨細肌白,十分瘦削,“可見這睡魔有多耗人氣血。”

“怎會這麽巧?正好叫他撿着了。”小扇攙着自己家郡主往前慢慢走,免不得輕聲八卦幾句,“郡主,說起來是他救了您,是不是該向他道謝呢?”

這也正是姜芙圓所想的。

阿爹阿娘不在身邊,在人情世故上她就一竅不通了。

“我去問問二哥哥,他雖然讨人嫌,到底在外闖蕩過。”姜芙圓遲疑了一下,還是覺得要去和哥哥商量,“……醒來我就在這裏了,也不知道前因後果,總不好人家說什麽就是什麽吧?他是做什麽的呢?為什麽住在這裏不走了?還有,方才同我說話的時候,為什麽好像跟我很熟一般——我又不認得他。”

小郡主好像有很多不滿,小扇攙住她的手臂,接口道,“大雪封了入關的路,他想走也走不成。聽說是往來邊境做貿易的行商,我卻瞧着他不像。”

“哪樣的行商還帶着護衛隊啊?”小盞撇撇嘴,她心很細,扒到窗子上看一眼,又回身同郡主道,“二公子說他也受了傷,怎麽方才卻瞧不出來?”

主仆三人正說着話,便見營醫戴行錯正收拾着藥箱走過來,見是郡主,便拱手行禮。

姜芙圓就悄悄問起那人的傷勢,戴行錯想了想說道:“那位公子身邊有随行的郎中,輪不到小老兒上手。不過聽聞昨夜咳嗽聲不斷,小老兒聽着聲兒不對,像是在咳血。”

Advertisement

他說着,陷入了思索,自語道,“他傷在手臂背脊,并非要害之處,除非是傷到五髒,氣血攻心,否則怎會有咳血的症狀呢?”

各中原因誰也不知,姜芙圓也不通醫理,聽到咳血之後,心裏頓時一驚,倒有幾分愧疚之感湧上心頭。

小盞卻在一旁皺了眉頭,疑惑地說道:“……郡主的镯子是半夜掉下去的,如何那麽巧被他撿到了,莫不是那個當口,他正在樓下?”

“說不得是他的護衛撿了,交給他的?”

“你瞧他身邊有仆人、有護衛,有郎中,陣仗這麽大,這等撿東西的小事能到他那裏嗎?再者說了,這裏是大同軍的關城,守軍撿到交給二公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

小扇小盞說的話不無道理,姜芙圓也很費解,腦海裏忽然想到了昨晚那位連夜出行的那位女兒家,心頭多了幾分好奇。

她身上有傷,不能久站,走到哥哥寝卧裏坐了一會,只等來了李岱。

李岱是二哥哥身邊最得力的親信,平日裏同她也有不少交集,自是不陌生的,橫豎二哥哥沒來,姜芙圓便同他聊了幾句。

“……你把前夜他護送我來時的情形說一說。”

李岱是個極清秀的男子,雙眉之間有一道紋,顯是個容易藏心事的性情。

“前夜遇襲後,郡主的馬車失火向前奔去,兩位女使跌落馬下,兇險至極,屬下命人去救二位女使,然後領兵去追郡主的馬車。”他頓了頓,腦海裏謹記着二公子的話,一時才斬釘截鐵地說道,“恰好,此人的護衛隊趕來,截停了郡主的馬車,把受傷的您,搶了下來。一路護送到此地。”

“那是誰為我拔的箭?”姜芙圓有些意外,輕聲問,“我知道不是戴營醫。”

李岱眉間的紋路似乎越來越深了,下意識地扶上了腰間的佩刀,眼睛依舊低垂着,視線降落在郡主腳前的地面。

“也是此人。”

原來是他嗎?

那麽,為自己取暖的那個人,也必定是他了。

姜芙圓有些茫然,兩只原本交疊在膝上的手握在了一起,卻意外引發了肩膀傷口的疼痛,免不得眉頭一皺,痛的閉上了眼睛。

小扇小盞吓得忙來瞧郡主,李岱的神情更是慌亂無措,他是武将,又是男子,匆忙道了一聲告退,飛也似的逃開了。

解開郡主上衫外套的襖子,肩膀處的玉色上衫浸出血來,觸目驚心的一片鮮紅。

想來是方才握手太過用力,凝固的傷口掙開了。

眼見着郡主神情痛楚,小扇趕忙扶她躺下,小盞跑去喚戴營醫,一時間都動了起來。

這一頭郡主這裏牽動了傷口,整個關樓的人都慌亂起來,那一頭北境的天又陰沉下來,大而薄的雪片飄飄灑灑,不過三兩息的時間,已然遮天蓋眼,辯不清前路了。

大梁天子李玄都在城牆盡頭箭樓裏的窗下站着,向南的方向負手而望,神情專注。

阮春順着陛下的視線望出去,只能看到茫茫的大雪、飄渺的群山,蜿蜒的山路,那其間即便有人,也決計是看不清的。

“陛下,南安郡主的性情您還不知道嗎,說走便走,絕不會回頭。好在有梅家的護衛在,一路又是往關內去,不會有什麽危險。”

“大同軍的郡主出行,都能遭遇北狄偷襲,可見這北境的邊防,也不是奏折上寫的、朝臣口中說的那般密不透風。”李玄都視線移開,往太師椅中坐下,面色依舊是冷冷清清的,“暗衛可曾跟上?”

阮春看了一眼馮起,馮起忙應聲道:“五十暗衛,皆随南安郡主而去,手持真龍令,行暗中保護的職責。”

李玄都低下眼睫,晃蕩着手裏那枚貓兒符,上上下下,漫不經心。

昨兒夜裏,陛下和梅郡主吵架的情形歷歷在目,阮春只為陛下叫屈。

南安郡主生就了一身纖柔,北境極寒的天氣裏,就只穿了單薄的裙衫,只坐在房裏窗下蜷成一團。

她生的極美,尤其是一雙眼尾微微下垂的烏亮眼睛,總是像噙着一汪碧水,巴巴地看着你,讓人無端就生出滿腔的憐惜來。

面對聖上,她抱膝坐着,尖尖的下巴抵在膝蓋上,大顆大顆的眼淚滴下來,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滾落下來。

她不說話,就只是哭,偏偏陛下自打從生下來便是天潢貴胄,向來只有別人向他俯首稱臣,哪裏肯拉下架子去哄人呢,只一味看着她哭。

“……你既心裏不願,為何又護送她到這裏?歷來就沒有親自相看妻室的天子,你偏偏就是那一個例外!”

梅織雨啜泣着,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兒全是淚水,“是了,你不在意我,我還留在這裏做什麽?”

“你知道我來這裏,是為了誰。”陛下的聲音依舊是冷冰冰的,可阮春知道他心裏是有多在乎南安郡主,他閉了閉眼睛,嗓音裏帶着無可奈何,“為什麽朕和你總是說不通?”

陛下的聲音溫和下來,梅織雨的聲音卻夾雜了怨氣,将手裏的貓貓符恨恨地扔在了地上。

“什麽破貓兒符,不是自己求來的我才不要!”

她蹭得一聲站起來,手指拭着眼淚說道,“陛下仁心愛民,民女這等前朝餘孽,怎配要陛下的憐愛。”

陛下依舊坐着沒有應聲,梅織雨走過陛下的身邊,阮春看見陛下伸出手來,捉住了梅織雨路過的手。

“當真要走?”

梅織雨頓住了腳,低睫看見陛下手臂上包紮着的傷處,想到他為了誰負傷,心中的各種情緒再也無法抑制,直将手脫出了陛下的手掌。

“當真。”

“好。”

阮春從陛下的這一聲好中,聽出了他的疲憊與無奈。

之後南安郡主當真連夜便走了,聽到外頭馬兒的嘶鳴與馬蹄聲,陛下一時氣血攻心,咳出了好幾口血。

這世上小兒女的情事總叫人揪心,陛下面冷心熱,南安郡主卻執拗嬌蠻,二人相愛這三年,總是鬥氣多,溫存少。南安郡主礙于身份無法成為大梁的皇後,心中一直壓着一口氣,常常借着鬥氣消失不見,長此以往下去,恐怕也消磨了陛下對她的愛意。

阮春回想着昨夜的事t,免不得唏噓感慨,卻見陛下面色也恢複如常,将手裏的貓兒符收了起來。

的确是別人的貓兒符不假,卻也是陛下為了哄南安郡主開心,要她瞧一瞧來着,南安郡主又何必生氣呢?

李玄都舒了口氣,似乎将腦海裏繁亂的思緒消化掉了,他站起身,不再去看窗外的茫茫大雪,向關樓走去。

“雪停之後,啓程入關。”

阮春連忙跟了上去,為陛下撐起一把十六骨的大傘。

“……是否要同定襄王府的小郡主知會一聲?”

李玄都踏着腳下的深雪,每一步都很夯實,他并沒有多加思索便做了決定。

“朕護送她回雲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