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四山沉煙

四山沉煙

連綿不絕的雪天,使北境的冬天變得濕潤。夜裏,郡主正安眠,小盞支了熱水薰籠熏衣裳,蓮蕊香柔潤而不焦躁,拂拂有清氣。

小扇端了運城的桔子、山楂來烤,兩個小娘子坐在薰籠前,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

“你的腳如何了?一時我守着,你睡就是。”小盞關切小扇受傷的腳,“明日回了雲中,總能閑上幾日。”

小扇的傷勢并不算重,她記挂着郡主白日裏掙破的傷口,往榻上看了一眼,郡主正睡的酣甜,垂下的黑睫像蝴蝶的翅,安靜地蓋在雪膚香肌上。

“郡主這兩日昏睡着,用不上咱們伺候,我倒是不少補眠。”安靜的雪夜令人心緒安寧,小扇小聲說起了閑事,“回了雲中,就能閑下來嗎?我總覺得,王妃娘子要為郡主相看郡馬了。你還記得臨行頭一日,王妃娘子還在問郡主,想要個什麽樣的夫君。”

小盞自然記得,想到郡主所說的蜜罐子一樣甜的郡馬,不免莞爾一笑。

“還記得咱們小的時候去玉虛宮,求簽蔔卦的道人說郡主以後要做皇後,王妃娘子還當場翻了臉,要他重蔔——算起來也不過十多年,如今竟真的到了要嫁的時候。”

“那道士很會讨巧,雲中是皇後之鄉,他這麽說也不稀奇,能賺一個是一個。不過我想着招婿也行啊,瀚海雲家養了十三個兒子,讓雲家的崗崗上門——。”

說起除夕那夜壓祟的雲跡星,小扇小盞都很鐘意,倘或當真要擇婿,還是他最最合适。

“……郡主打着燈籠走在他身邊,正好到他的肩膀,郡主圓圓的,雲跡星瘦瘦的,再是合襯不過。郡主說話的時候,他就認真聽,蛐蛐兒攔路叫,他還指給郡主瞧——”

“我哪裏圓了?”小郡主的聲音忽然幽幽地響起來了,帶着小小的怨氣,把小扇小盞吓了一小跳。

“您又醒啦?可別再把金镯子掉下去。”小扇打趣着,走過去扶郡主倚靠在枕上,又剝了瓣桔子給她,說道,“奴婢們閑談,您可不許偷聽。做夢了嗎?”

姜芙圓就下意識地攥緊了手心。

做夢了。

又夢見那條紫色的龍,在湖淵裏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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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靜靜地看着她,那眼神像在伺機而動。

好在她還沒向下墜落,在懸崖絕壁的邊上,忽然聽到了小扇小盞說話的聲音。

好在醒來了。

她覺得很不高興,再加上起床氣,令她悶悶不樂。

小扇過來為她檢查傷口,這回包紮的很好,繃帶潔白如初,瞧不見鮮紅的血跡。

姜芙圓把手心的橘子遞給小扇,悵然若失地擡手,揭開窗紙一角,看了一會兒茫茫的雪夜。

“……那枝黃梅被雪壓彎了,若是明早啓程前斷了,我就把它折下來,帶回雲中。”

小盞和小扇都湊過來看,茫茫的大雪中,那枝早開的黃梅頂了一頭雪,墜成了彎彎的形狀。

“好,帶它回雲中。”

到了第二日曉起,天剛蒙蒙亮,雪停了,關樓下吵吵嚷嚷的,往樓下一看,二哥哥備好了新的馬車,正同關樓的守将一邊走一邊說着什麽。

小郡主精神氣很好,起床梳洗後,就同小盞牽着手下樓,往黃梅樹那裏一看,那一枝早發的黃梅果真被壓斷了,正垂墜着。

姜芙圓一伸手,就将黃梅枝拽了下來,可惜用勁太猛,牽動了傷口,不由地哎喲一聲。

姜持鈞看到了,一個箭步沖過來,奪過妹妹手裏的黃梅枝,板着臉訓斥她。

“你是什麽全乎人嗎?這麽大動作,也不怕又疼哭。”

他拿黃梅枝敲敲妹妹的腦袋,敲下來一頭雪,妹妹的眼睛嘴角一下就向下耷拉,眼看着就要放聲大哭,姜持鈞吓得一手捂住了妹妹的嘴,半蹲了身子求饒。

“錯了錯了,二哥錯了。你別哭。”

小盞小扇就去拂郡主頭臉上的雪,姜芙圓嘴巴被捂住,氣的一擡腳,使勁踢在了二哥哥的小腿骨上,姜持鈞吃痛,抱着腿原地跳腳,嗷嗷亂叫。

姜芙圓得了勝,氣呼呼地走到馬車前,想了想又覺得不解氣,又回過身,趁着二哥哥還沒緩過來神,又狠狠踢了一腳,方才了結此事。

新的馬車車身闊氣,用料紮實,連駕車的馬兒都是體格健壯的盜骊黑馬。

可惜還是沒有她以前的馬車漂亮,她是常常出遠門餓的邊塞女兒,馬車裏的鋪蓋都暄軟舒服,連車前照路的小燈、窗帳的顏色紋理,都是她精挑細選的。

不過,出門在外,回家才是正事,也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了。

小郡主興致勃勃地為黃梅枝拂雪,接着巡視了馬車車身一周,最終揚手,将黃梅插在了車窗上,從馬車車頭看過去,像是長出了一只熱情招搖的小手。

姜持鈞走過來欣賞,不由地說起雲跡星來,“……這黃梅,看上去倒有點像瀚海的黃花。他們雲家的老巢,就在瀚海的黃花堆。”

不期然間提到了瀚海雲氏,姜持鈞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見妹妹專心看那枝黃梅,悻悻然地在她身邊轉來轉去。

“阿圓,有沒有人說你像一只撲棱蛾子?”

姜芙圓難以置信地回頭看二哥哥,覺得他沒了阿爹阿娘的管束,簡直十二萬分欠揍。

“二哥哥長得像驢,我可從來沒嘲笑過。”

姜持鈞沒讨到便宜,悻悻然地走開了,沒一時又叫人送來長城鄉羊肉湯、琉璃餃子,知道妹妹愛吃棗花馍馍,還不知從哪裏找人做了一屜送了過來。

姜芙圓這才原諒了二哥哥,正好小扇小盞收拾了行裝下來了,主仆三人索性在馬車外支了小桌,消消停停地用起來。

關樓下另一邊的角樓旁,阮春笑眯眯地看着那邊的笑鬧,直到小郡主安安靜靜坐下來用飯了,方才笑着回身,正撞上馬車裏陛下的視線。

阮春侍奉陛下多年,一個眼神就知其意,這便陪笑道:“梅花枝上層層雪,樓邊人如月。定襄王府的小郡主,果真如奏折裏所言的那般天姿靈秀。”

李玄都不置可否,閉目養神。

梅花高潔,與贊贊的姓氏、性情正合契,所以她愛梅成癡,居住的小園裏,養鶴種梅,簡直是世上最純質幹淨的所在。

梅枝即便被雪壓斷,化成春泥滋養梅樹,豈不幹淨?那小娘子卻偏要插在車頭,迎風迎雪,極盡招搖。

雪下折梅,和哥哥笑鬧,果然人人愛喧鬧,始終擺脫不了世俗氣。

他不快樂,甚至有些意志消沉。

她的決絕離去,後勁很大。

縱使他坐擁江山、萬事萬物唾手可得,可對于人心,他始終堪不破,抓不住。

選擇今日啓程,不過是到了該返京的時候。至于護送定襄郡主的決定,分明是帶着氣的一時之言,今日一早醒來,卻又無限懊悔。

阮春看出陛下心緒繁亂,暗暗嘆了口氣,上前欲為陛下關門,但聽陛下的聲音低低響起,帶着些許喟嘆。

“你說,朕都為她做到這等地步了,為何還要同朕置氣?”

這又該怎麽回答呢?一道無解的題。

阮春心裏為難上了天,思忖許久才小心翼翼地說道,“郡主至情至性,總要給她些時間。”

李玄都并沒把阮春的話聽進去,只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

阮春将門關上,站定了一會兒,決定去問問定襄王府的那位少将軍,出發的時間與道路。

他是個踏實慈祥的中年人,臉盤胖胖鼻頭圓圓,說話時又總是會笑眯眯地看着人,是令人感覺親切的面相。

姜芙圓用了兩粒琉璃餃子便沒了胃口,只将棗花馍馍拿在手裏慢慢啃,她的手很纖細,臉也很小,遠遠看過去,棗花馍馍比她的臉還大。

“吃着呢?”阮春向小郡主拱了拱手,笑眯眯地打招呼,“都說塞北愛吃馍馍,今日可算是見着了,好不好吃啊?”

姜芙圓點點頭,這是她頭一次和阮春見面,聽他這麽問,這便指了指小筐裏的棗花馍馍,邀請他來嘗嘗。

“……自然比不上我家掌廚娘子蒸的馍馍好吃,不過此地偏僻,有的吃就好。”她招招手,貓兒似的,“坐呀。”

阮春原就是寒暄幾句,剛想推辭,小盞已然搬了小凳子過來,扶着他坐下,往他手裏放了一只t馍馍。

“關內吃米?你嘗嘗晉北的面食,樣樣都好吃。”

小扇又為他盛了一碗羊湯,熱氣騰騰地擺在了他的眼前,遞上了湯匙,“趁熱喝,一會兒上了路,只有啃幹糧了。”

阮春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既然不在宮中,也不拘束,索性放開吃喝了。

姜持鈞早知阮春的身份,此時只做不知,點了兵之後,便坐下來陪了一會,阮春便問起了今日的行程。

“雪深三尺,如何前行?走哪一條路?”

姜持鈞便叫人呈上地理輿圖,只将路線畫給他看。

“我已派兵連夜清掃路面,此時路已暢通。車隊從這裏出發,經煊陽、白登、巨樂堡、過狼窩山,進雲中。”

姜芙圓聽二哥哥說完,笑嘻嘻地把棗花馍馍塞到了哥哥的嘴裏,同阮春打趣哥哥。

“我哥哥呀,傾巢而出,包管咱們順順利利的。”

姜持鈞被馍馍噎的直翻白眼,又顧忌着阮春的身份,只将馍馍咽下,矜持地吐槽:“我又不是壞蛋,傾什麽巢。”

阮春吃的很快活,聽的也很快活,只見這兄妹兩人,一個笑,一個鬧,氣氛松快,說不出的祥和快樂,免不得升出了感慨:他日小郡主入主中宮,想必紫微宮裏會很熱鬧。

既然姜持鈞安排的妥當,阮春便也不再贅言,只在出發時,命馮起駕車,駛在了小郡主的車後。

出發時又下起了鵝毛大雪,車隊行到王官人屯的時候,雪越來越大,前方有山石崩塌,車隊便在此地停下了。

天沉的像倒扣的鍋,大雪紛紛灑灑,小郡主在車上睡一會兒玩一會兒,一直等了兩三個多時辰,天都黑了,都沒等到山路的暢通。

好在雪倒是停了,窗外北風瘋了似的在刮,兩旁的山影巨大,樹影支棱出山的範圍,像吞噬一切的妖怪身上,長出了嚣張的手臂,張牙舞爪地伸向夜空。

若是馬車停駐不行,車裏便不能一直燒着炭火,姜持鈞行軍打仗的經驗豐足,叫士兵支起了牛皮大帳,留兩面通風,其下鋪了草席,再升起了篝火,且叫妹妹歇息一時。

姜芙圓在篝火邊坐了,該是用晚餐的時候了,可是幹糧堅硬、油餅膩人。

好在小扇小盞另有存貨,只将桔子山楂、柿子、棗子花生搬了一盤出來,在火上架了木架子烤,沒一時,整個牛皮大帳便飄滿了桔子、柿子的香氣。

小郡主閑着無事,也不要人幫手,剝開橘子烤的軟軟的皮,嘗了一瓣,酸酸甜甜,很是可口。

她往阮春那裏看去,篝火并不止她眼前有,李玄都正坐在篝火旁,橙色的暖光投射在半邊臉上,倒讓姜芙圓發現,他也有動人的側臉。

兩下裏離得并不遠,她看過去,那邊也看過來,視線在篝火上方的空氣裏相撞,小郡主若無其事地把視線移開,扭過了頭,卻又捕捉了他唇邊若有似無的笑。

奇怪,為什麽會有灼燒的感覺?

姜芙圓覺得熱熱的,正奇怪,小盞把郡主的裙角一扯,使勁兒拍了兩下,着急道:“着火了!”

哦,原來是着火了,怪不得好熱。

裙角燒的卷了邊兒,姜芙圓遺憾地縮回了腳。

“他還在看嗎?”姜芙圓悄悄地問小扇,小扇看一眼回身,肯定地點了點頭。

欠了別人的恩情,總是不自在。

姜芙圓默默地吃了會兒,想了想拿了一個主意,從架子上拿了兩只圓溜溜的橘子,往李玄都的方向滾了過去。

兩只小橘子骨碌碌滾到了李玄都的靴邊兒,撞了撞,滾了一圈的草屑。

李玄都垂下眼睫,視線停留在靴邊的橘子上。

運城的橘子生的不算大,小巧玲珑。他拿起來,手心裏溫溫熱。

向小橘子的主人那裏看去,定襄郡主大大方方地向他點頭致意,篝火的火苗溫柔,映的她半邊臉通紅,眼睛亮閃閃。

這種靜夜裏乍現的光,很容易叫人一瞬忘卻很多事情。

李玄都并未回應她的笑,頓了頓之後,從袖袋中取出了一個小圓盒,放在地上推一下,小圓盒便打着旋兒向姜芙圓這裏滾過來。

小郡主好奇地撿過小圓盒,打開一瞧,是兩顆黃澄澄的石蜜糖。

她常往來關市買糖,來自西極國的石蜜糖極香甜,咬一口像玲珑碎在牙齒間,十分可口。

可惜數量極少,總是供大于求,所以盡管小郡主愛吃,卻甚少吃到。

他竟然能弄到西極石蜜!

姜芙圓驚喜地看了一眼石蜜,又往李玄都那裏看去,開始相信他行商的身份了。

小盞小扇瞧見了,同樣驚喜地看向小圓盒,主仆三人正打算分分吃掉的時候,忽然一只手伸過來,搶過石蜜糖就放進了嘴巴裏,三下五除二吃光了。

天殺的二哥哥。

姜芙圓目瞪口呆,姜持鈞卻無比得意,無視妹妹的眼神,仰天長笑而去。

李玄都目睹了這一切,親眼看見那小娘子的眉毛眼睛一瞬間就耷拉了下去,眼睛裏充盈了滿滿兩包淚。

他笑,從阮春手裏接過了一只漆盒,站起身走了過去。

小郡主的臉還苦着,見他來,仰頭看着他蹲下來,看着她的眼睛笑。

“好了。”他頓了頓,把一整個漆盒放在了姜芙圓的手上,“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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