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困鎖青鸾

困鎖青鸾

當南方的雨水開始充盈,北境的小麥開始沉甸甸地向泥土墜去的時候,從京城紫微宮來的迎親隊伍,就從永泰門一直綿延到了定襄王府門前。

雲中的百姓像蜜蜂圍簇着鮮花一般,擠滿了中軸線的這條長而寬的大街,比往日還要更加期盼見到定襄王府的小郡主。

都說雲中乃是皇後之鄉,可向上追溯,最近的那一位都還要隔着三百年的煙雲,想要最近距離地親眼看見t當今的皇後殿下,唯有眼前當下了。

鳳冠很重,壓的姜芙圓後脖頸疼,宮裏來的管梳頭的孃孃還在調整鳳冠的高度,鏡子裏的小郡主已然昏昏欲睡,眼睛都睜不開了。

怪只怪昨天夜裏太興奮,同阿爹阿娘說話說了大半宿,今早天還青藍着,就被喊起來梳妝打扮,穿戴上皇後的鳳冠霞帔。

姜持鈞抱臂倚着門看妹妹,若把他平日裏欺負妹妹的嘴臉忘記,只看他清俊爽朗的面龐,再加上一雙水潤潤似含情的眼睛,倒是位人人稱贊的好郎君。

他去歲自己給自己定下了親事,女方是太原府人,出身并不顯赫,可卻能文能武、強的可怕,簡直讓他仰望。

定襄王兩口子在兒子的婚事上并不執着,姜持鈞喜歡就好,這樁婚事便定下來了。

姜持鈞看着鏡子裏的妹妹,分明是盛裝的打扮,可他眼裏卻還是一個滿臉黑泥、癟着嘴巴號啕大哭的女娃娃,怎麽看怎麽覺得傻。

這樣的一個傻妹妹,怎麽就突然要嫁人了呢?

他抹抹眼淚,溫情脈脈地問向姜芙圓,“你穿這麽厚的衣裳,戴這麽重的帽子,我怎麽背得動你啊?”

姜芙圓腦袋不動,眼睛斜過去看他,“你背不動,就叫大哥背。”

“可別了吧,大哥愛幹淨,等會你哭的稀裏嘩啦的時候,鼻涕眼淚全抹他身上,大哥還願意背你?”

“自然願意。大哥又不是你。”

兄妹倆像兩只鬥架的雞,你一言我一語,小扇小盞見怪不怪,宮裏來的女官、宮娥許久沒見過、聽過這麽家常的言語,各個都笑彎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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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出門的時候,姜持鈞還是乖乖地背過身去,彎腰紮了個馬步,把妹妹駝了起來。

定襄王姜嶼還在宴客,今次嫁女,定襄王府不僅在府中設宴,門外魁星樓大街上,也都擺上了流水席,百姓們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場面熱鬧堪比過年。

蘇盈月在一衆女眷的陪伴下,紅着眼圈來陪女兒,彼時女兒乖乖地伏在姜持鈞的背上,一只手垂下去,牽在了阿娘的手裏。

“阿娘,若是不能回門的話,你要寫信給我——千萬要把我挂在心上,若是在家裏苦悶了,多跟姨母嬸嬸聊聊天,去瀚海也行,雲家的姨母說話很好聽……”

“姥娘那裏你也要多多的去,要是阿爹氣你了,你就回姥娘家多住幾日。好在二哥哥也快要成親,家裏能熱熱鬧鬧一陣子……”

要出嫁的女兒絮絮叨叨,把昨夜同阿娘說的話又翻來覆去說了一遍,還要叮囑阿娘,千萬要把她的花鳥蟲魚、她的小院、她屋子裏的寶貝照顧好。

“大呲花跟着我走,小旋風孤零零一只狗在家,少不得要寂寞無聊,不如叫他跟二哥哥去打仗——”

蘇盈月本來眼圈紅紅的,聞言哭笑不得,拍拍女兒的手,笑罵:“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跟這兒惦記貓兒狗兒的!老實趴着。”

姜芙圓吐吐舌頭,又探過頭交待姜持鈞:“二哥,你在家裏少氣點阿娘,我不在家,沒人給你求情。等到冬至宴的時候,你帶新二嫂來京城看我啊?”

姜持鈞不理她,悶悶地嗯了一聲,姜芙圓好奇地敲敲他的頭,“二哥,你再不跟我說話,我就上馬車啦!”

可惜姜持鈞還是悶頭走路,蘇盈月走到兒子的身前默默看了一眼,便也沒再說話了。

熱熱鬧鬧的女眷們簇擁着新娘子到了王府門前,,姜芙圓才發現,同普通嫁娶的車轎不一樣,迎接她的是一輛八鸾在橫,帳青綴紫帶,車廂樹雉羽的重翟車。

前有內侍女官捧冊寶,舉龍旗,後有禁軍護衛列陣候應,富麗堂皇、威嚴莊重,饒是見慣了軍隊前行的小郡主,都不由自主地放輕了呼吸。

周遭的空氣也是安靜的。

雲中的百姓掼是熙熙攘攘的,可在鳳辇左近的百姓,在煌煌的天家儀仗之下,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靜默。

在姜芙圓踏出王府的那一刻,典雅莊重的禮樂響起,衆多女官內侍上前迎接,将未來的皇後扶上鳳辇。

鳳辇比尋常的車馬高大太多,姜芙圓站上臺階時,向身後望去,看到阿娘哭倒在幾位伯娘嬸娘懷裏,阿爹同大哥站在其後,日光曬在他們的眼睛上,緊皺的眉頭下,是紅紅的眼眶。

她安靜地望過去,忽然一陣恐慌襲上心頭,忽然意識到:她此次出門,不是去草原春獵,也不是去祖父母的陵園踏青,更不是去關市買小東小西。

而是真真切切地,去往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啓一段全新的生活。

于是戴着鳳冠的小郡主嘴角向下撇,眼圈就開始紅了,定襄王妃蘇盈月見狀更心疼了,直向她搖頭。

“乖兒,發嫁的時候萬萬不能哭——”

是啊,發嫁這一天可不能哭,要笑着上轎,不然往後的日子可就眼淚多、歡愉少了。

這些道理姜芙圓都知道,可她就是忍不住落淚,阿娘搖頭揮手的樣子在淚水裏逐漸模糊,她覺得淚水是無法控制的,好在這個當口,她的視線落在了二哥的臉上,二哥淚水糊了一臉,可卻用了十二萬分的力氣,把自己的臉擠成了一團,扮了一個無比難看的鬼臉。

像一頭亂七八糟的驢。

姜芙圓撲哧一聲就笑了,笑的眼淚都歡快起來,阿娘和一衆親朋也都笑了。

“好了好了,郡主的往後的日子啊,好着呢!”

迎親的車隊一直走出了雲中城,姜芙圓還坐在那兒垂着頭傷心。

耳畔還有雲中百姓們高呼小郡主的聲音,有人在歡呼裏說着,不能再喊小郡主,往後就是皇後娘子啦!

她覺得心裏很不服氣:難道她當了皇後,就不是雲中城的小郡主了嗎?

小扇和小盞在一旁坐着,你看我我看你,兩個素來恣意灑脫的小娘子,忽然換上了盛裝的衣裳,梳了繁複的發飾,當真是不習慣。

“聽說,紫微宮屋脊像山、宮牆高大,就連撐着大殿的柱子,粗的三人合抱都抱不過來。”

“那豈不是風也進不來?郡主夜裏喜歡聽着風的聲音睡覺,這下可要适應一陣子了。”

姜芙圓的情緒還低落着,聞言只是擡了擡眼睫,在窗邊撐着臉頰說話。

“沒有風聲,有蟲鳴也好,紫微宮規矩再大,也管不到小蟲兒頭上吧。”

“規矩?您做了後宮之主,豈不是您定規矩?”小扇摩拳擦掌,“從前在王府裏,事事您都要聽王妃娘子的,如今您成了家,就是您最大啦。”

這倒是一句好話。

姜芙圓低落的心情重新雀躍了起來,視線往官道兩邊的高山峻嶺望去。

一成不變的景色,一如既往的遼闊。

只看了一會兒便昏昏欲睡。

前方就是雁門關,現在回頭還能看見雲中城的輪廓,也許入了關之後,曲折綿延的大山就會遮住家鄉的一切。

姜芙圓忍不住從窗中探頭往回看,自起伏的群山中,忽然看到了十幾騎高頭駿馬,縱馬的人穿玄青色的戰甲,因為離得太遠的緣故,只能看見他們星奔川鹜的洶洶來勢,漸漸地,這支騎兵的隊伍,便與她的鸾車平行。

他們是誰呢,像風一樣,提振了她的精神。

姜芙圓目不轉睛地看着,可就要入關了,那一支騎兵隊伍慢慢放慢了速度,姜芙圓探身出去看,他們在關口的山道上停住,招搖開一張旗幟。

那旗幟上寫着守境瀚海四個大字。

原來是鬼方軍啊,她曾經看到過雲家崗崗的令牌,上頭就寫着“守境瀚海”的字樣。

“瀚海的騎兵為何到這裏來?”姜芙圓喃喃地說,又往窗外看去,此時已進關內,那張旗幟、那支騎兵已然消失在山隘深處了。

“說起來,好久沒有雲家少主的消息了。”小盞也往那個方向看去,感慨着說道。

小扇卻想到了前些日子的雲家夫人,無限向往,“瀚海是什麽樣的呢?聽說那裏一兩土二兩油,黑深如沼澤,聽起來有些神秘,又有些可怕。”

“瀚海啊,比紫微城還要神秘——”小盞感嘆着,她看向郡主,只見她凝望着與關外不同的風景,眉頭輕蹙着,像是在想着什麽。

天子大婚,舉國矚目。從雲中到大同,一千八百多裏地,一路上凡是皇後下榻、過路、小憩、游賞過的地方,都被冠以了與皇後有關的名號。

皇後的儀仗一路暢通,終于在第七天後,抵達了帝京城。

同雲中的蒼涼廣闊截然不同,中原之地的風貌婉約繁茂,迎親的儀仗準時在小滿這一日趕到了景龍門下。

因為吉時未到,皇後的儀仗并不能即刻入城,此時日光西曬,城中熙攘,禁衛軍分列在景龍門大街,肅穆、莊重。

小扇跪坐在姜芙圓的座側,目不斜視,用極小極輕的聲音說道,“郡主,京城可真大啊,這條大街像是能并排行十幾輛馬車——”

“行道樹也很高大,夏日裏在下頭行走,一t定曬不到日頭。”小盞也悄聲應和着。

姜芙圓很緊張。在入城的時候,內侍們将她所乘坐的這輛重翟車的青帳打開,只留紗帳遮擋。

此時她從紗帳看出去,只覺近處安靜,可遠處的熙攘似乎能穿透人群,在她的耳邊嗡嗡作響。

随行的女官謝共秋在帳外輕聲問詢道:“殿下,吉時已到,還請您入城,移駕紫微宮。”

姜芙圓聞言輕嗯一聲,擡頭看了看西移的日頭,只覺時日漸晚。

備婚時,她看過大婚當日的安排,吉時入城,先往紫微城明堂祭祖,再前往她将來的寓所飛鸾宮。

原以為吉時必是在早晨,此時卻已日頭西移,眼看着就要入夜。

莫非皇宮,是在夜間祭祖?

姜芙圓心有疑問,先藏在了心中,乘着鸾車慢慢在景龍門大街前行,沿途的百姓雖有熙攘,卻并沒有太過放肆的聲響,果真是一座知禮知節的城市。

不知走了多久,皇後儀仗才到宮門下,姜芙圓從紗帳中看過去,只見衆多朝臣拜伏門下,傳旨的內侍高聲宣讀聖旨,少頃,皇後的儀仗才被迎進了紫微城高聳巍峨的宮門中。

同她腦中既定的環節不同,她并沒有被引領至明堂,而是直接被奉迎進了飛鸾宮,女官宮娥一路攙扶着,将她送入了殿中,姜芙圓心中忐忑,連飛鸾宮外的景觀、陳設都不曾留意,便被安置在了大殿裏的寶座上。

周遭又回複了安靜。

天色已晚,宮娥們靜默着點燈,一盞一盞地,将整個飛鸾宮點亮。

姜芙圓很怕太亮的光,好在皇後的寝殿足夠大,燈火再多,也不過使殿中顏色昏昏黃黃。

像是看出了她的忐忑與緊張,謝共秋輕輕走上前,輕聲道:“只因吉時偏晚,您入城的時候,陛下已然攜百官在明堂祭祖,這一時正是含元殿擺宴的時候,陛下接受群臣祝酒之後,便會擺駕飛鸾宮。”

姜芙圓感念一笑,心中卻覺得失落:她參加過塞外的婚儀,新郎親迎不說,還要與新娘在宴席上共同待客,喝酒時,還要在篝火旁看草原的漢子跳舞,無比熱鬧喜慶。

而在這裏,好像并不需要她。

紫微城要的,僅僅只是一位皇後。

也許是誰都行?

姜芙圓想到這裏,忽覺一陣森寒自腳底升起,慢慢向上攀爬着,像一條冷冰冰的蛇,所過之處,生了密密麻麻的細栗。

她輕輕跺了跺腳,企圖将這條森寒的蛇甩掉,可惜始終無法擺脫,令她凄神寒骨,無法安寧。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到新月挂上了殿角、小蟲在牆根鳴叫,等到她閉眼垂頭,暗自打起了瞌睡的時候,忽聽得外頭有內侍傳令,嗓音森冷。

“陛下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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