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皇帝作死

皇帝作死

李玄都從大業殿過來的時候,阮春奉上了一枝簇滿了細碎花瓣的紫丁香。

李玄都随手接過,腳步不停,“朕正煩着,你倒有雅興。”

阮春近來連連遭受聖人的責備,哪裏還有賞花的雅興,此時聽見陛下打趣,心下微喟苦笑。

“今日是您大喜的日子,皇後殿下還在飛鸾宮裏等您,此時花晨月夕,折一枝紫丁香,殿下看了一定心生歡喜。”

煩擾李玄都的,正是這奉天命、遵社稷而不得不娶的皇後。

她生什麽樣子、什麽樣的脾氣性情,個高或矮,他就打沒算記清楚記,只知道她出自盤踞邊塞四十年的世家大族,與他有利。

“你從聖人那裏來,她的心緒可好?”他将手中的紫丁香重新丢回阮春手中的托盤,拂了拂手上的塵土。

阮春諾諾不敢言。

今日陛下大婚,按祖制,陛下應該在明堂前迎新後,在祖宗宗祠前行冊封禮,接下來更是要在明堂前,帝後共同接受群臣的朝賀。

陛下宴請群臣時,皇後殿下還應該被請至大業殿,同陛下行周公之禮,至此,才算是禮成。

但陛下在明堂祭天後,獨自接受了群臣朝拜。

聖人知悉後,當場不好發作,起身回了宮。

阮春望着深濃夜色裏飛鸾宮的輪廓,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些許的難過,也許有幾分是為那位清晨請他吃馍馍的小郡主吧。

飛鸾宮是皇後居所不假,可歷來帝後大婚,都是在大業殿的皇帝寝宮裏行禮。陛下是為了誰而改變了祖制,可想而知。

李玄都仍穿着上玄下纁的十二章紋衮冕,此時他嫌冕冠礙眼,摘下遞在了阮春手裏,方覺頭上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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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身與心,總要有一樣自由。”

陛下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低,像是在自語,阮春聽見了,感同身受的同時,卻又莫名覺得有一點兒倒牙。

越接近飛鸾宮的時候,光色就越暖,那股獨屬于紫微城的冷清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氣味,是柔潤不躁的淺香。

飛鸾宮的宮門敞着,李玄都在門前遲疑了一下,在宮娥們的靜默跪拜後,方才踏入宮門。

饒過壁照之後,李玄都發現了這裏的變化。

前幾代皇後常居大業殿後的配殿雲臺殿,飛鸾宮雖名義上是正兒八百的皇後寝宮,卻早已空置近百年,以至于結滿了蛛絲塵網,冷冷清清。

雖從立後那一日起,工部便開始對飛鸾宮進行修繕維護,但說到底,還是少了些許人間煙火氣。

李玄都向來在大面上做的妥帖,飛鸾宮修繕完工後,也來看過一次,花園是新的,頂上的瓦是新的,天花板上的雕花印畫兒也是新的,新換上的柱子漆味還沒散,到處都是嶄新嶄新的,卻也沒什麽意趣兒。

今夜再看,卻有些顯著的不同了。

簇新的花園裏栽了一棵低矮的胡楊樹,應該是新成的幼樹,針形的葉子邊上有齒,灰褐色的樹幹細細的,伸出去的枝桠形狀粗犷,往夜天上招搖着。

“胡楊喜旱不喜陰,移植至此地,活不長。”李玄都嗤之以鼻,然而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被這一抹粗犷吸引,看了好一會兒,才提腳向裏走。

到了廊下的時候,檐角的仙音燭也叫李玄都愣了一愣,見慣了各色宮燈的他,乍見到悠哉悠哉打轉兒的小燈,難免覺得稀奇。

門前的宮娥靜默無聲地跪下,倒是個眼生的一團孩子氣的女使看見了他,慌亂地跪了下來,口中輕呼:“陛下萬安。”

地上的纏枝蓮羊毛地衣提醒着他,這座宮殿已然換了新的女主人。就像贊贊暫居太真館,都要将太真館布置成她喜歡的樣子一般,這座宮殿的新的主人也不例外,在頃刻間就将住所改頭換面,變成了庸俗無趣的所在。

随着女使的一聲輕喚,紗簾旁的宮娥将紗簾拉開,一抹錦葵紫映入李玄都的眼簾。

這抹淡紫色令李玄都想起了禦花園的紫藤,今日是小滿,天色晴潤,紫藤花尤其顯得乖慵可愛。

同他預想的不一樣,他的新皇後并沒有穿着婚服癡癡等他,而是換上了家常的衣裳,坐在窗下捧着一只老虎頭馍馍,虎頭缺了一只耳朵。

她擡眼望過來的那一刻,眼神裏有些驚吓,好在她素來處變不驚,不慌不忙地将手裏的花馍放在托盤上,方才向他彎眼笑。

“陛下可用過晚膳了?”她有點不好意思“我還餓着呢。”

李玄都有些不可思議:怎麽會有人這麽不識趣,也毫無自知之明呢?

今日他有心慢待,她竟不會生氣嗎?像個毫無性格的白瓷娃娃。

她從邊塞帶來的女使也很蠢笨,竟無人告訴她們,要在天子駕臨時,過來服侍更衣嗎?

李玄都本就帶着煩亂而來,外有皇太後的彈壓,內又牽記着贊贊,免不得看哪裏哪裏不好。

阮春何等機靈,眼見着皇後殿下的話就要落在地上,忙攙了陛下一把,塌肩彎腰地陪了一笑。

“怎能叫殿下餓肚子,小底這就使人操持去。”

說話間,李玄都便也走了過去,在姜芙圓的桌對面坐下了。

姜芙圓對這位叫阮春的中官印象很好,聞言道了一句不必了,指指手邊的老虎頭,還了一笑。

“府裏的孃孃做了一整車龍鳳呈祥,百年好合的花馍,我才叫人擺出來,熱了一只虎頭來吃……”

李玄都這才注意到她手邊的這只花花綠綠的老虎頭,竟然是一只花馍馍,免不得覺得可笑。

縱是邊疆來的,好歹也是王府裏出來的女兒家,竟要在富麗堂皇的宮殿裏啃馍馍?

姜芙圓并沒有看出李玄都的嗤之以鼻。她是生性豁達的女兒家,到達飛鸾宮後,她只暗自沉寂了一小會兒,便也不再糾結,索性換了家常的衣裳,将自己随行的衣物、陳設取出來,指揮小扇小盞兩個人,一起将寝宮布置起來。

想家歸想家,可日子還是要自己過,何況她很喜歡這間名叫飛鸾宮的宮殿,宮娥靜默有禮、內侍悉聽她便,種上了雲中移過來的胡楊樹,挂上她最喜歡的仙音燭,當家作主的感覺可真快樂。

殿外還有起居郎候着,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氣t,将阮春手裏的紫丁香拿過來,遞給了姜芙圓。

“你叫姜芙圓,可有小字?”

姜芙圓接過紫丁香,見枝上紫花團團簇着,顏色同自己的衣衫倒是很合襯,再看向李玄都時,眼神便有幾分感念了。

“阿娘喚我阿圓。”她拿指尖觸一觸花瓣,輕輕撫了撫,“陛下呢?”

李玄都不過是随口一問,也并不在意她的小字是什麽,聽到她反問,免不得微怔。

“朕沒有小字。”

其實現在大禮未成,合卺酒還沒有喝。李玄都有意想省卻這個環節,只擡睫問道:“……皇後為何換掉了喜服?”

姜芙圓的視線掠過衣桁上挂着的喜服,輕聲道:“發冠好重,喜服也很重。”

久等不來的新郎令她彼時有些落寞,又覺得身上的喜服像是枷鎖,便也就換下了,她本就不拘泥于這些規矩,故而聞聽陛下這般問起,便也輕松作答。

接下來應該說什麽做什麽呢?姜芙圓有些緊張,此時話題已然說到了換衣裳的事,窗外又有起居郎候着,夜天也黑如倒扣的鍋,什麽時辰了?該是要行禮的時候了吧?

李玄都心不在焉,他有自己的打算,只要将這一天混過去便是,此時往長幾上的香篆鐘看了一眼,輕聲道:“亥時三刻,也該除下喜服了。”

阮春聞言,便令門外掌禮儀的內侍進來,見打頭一人捧了兩杯合卺酒,李玄都心知過不去這一關,索性自取了一杯,又為姜芙圓取了一杯遞過。

“皇後,願你與朕永結同心。”

杯中酒在晃,燈色昏昏,李玄都的眼睛像琥珀色的寶石,發着燦爛的光,姜芙圓聽着,看着,只覺心髒砰砰直跳,快要躍出喉嚨去了。

“那時雪崩,陛下舍身相救,至今還沒有謝過陛下。”她忽然鼻頭一酸,聲音也有些哽咽,說着頓了頓,将杯中酒一飲而盡,“願與陛下,永結同心。”

她仰頭飲酒的樣子,很有邊塞兒女的豪情,李玄都忽而就笑了——原本還在想如何不與她交杯,此時她竟自己喝下了,當真有趣。

姜芙圓哪裏飲過酒,只覺得酒氣沖鼻,嗆得眼圈鼻頭紅紅,辣的連連皺眉。

她的五官全皺在一起的樣子很可愛,原本就是團團臉,皺在一起了像只圓臉的貓兒,李玄都一時晃神,下一刻腦海裏浮現出贊贊的面龐,少不得轉開視線,也将合卺酒飲下。

管禮儀的內侍女官還要獻上生餃子,李玄都揮手,解開腰間玉帶,道了聲音洗漱。

服侍陛下的內侍便伺候着陛下往更衣殿裏去,姜芙圓被辣得掉眼淚,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小扇同小盞目睹了陛下更衣要去洗漱,緊張地扶過郡主。

“陛下好用心,還送了您一枝紫丁香——這是怕您想家呢!丁香,定襄……”

“陛下去洗漱了,您應該怎麽着,到床上候着嗎?”

姜芙圓原就被這一杯酒飲的紅了臉,此時聞言眼睛裏都泛上了紅暈,她知道接下來要行什麽禮,可到底還只是十六歲的小女兒,直慌得站不住。

好在謝共秋在,引着她往另一邊的暖閣更衣洗漱,換了一身兒潔白的寝衣,送上了鳳榻。

雲絲被軟的像雲朵,她擁着軟枕陷在雲裏,只覺臉頰紅的發燙,整個人像被灼燒着。

燈色漸漸暗了下來,唯有一盞青藍的地燈在亮,她聽見有輕輕的腳步聲傳來,接着一只修長的手拉開了紗帳。

李玄都上了榻,坐在了她的身前。

姜芙圓不敢睜眼,只聽見他輕緩的呼吸聲,他喚她皇後,嗓音有些沙啞。

她沒辦法控制自己的顫抖,鼓足勇氣睜開了眼睛,眼前人正專注地看着她,瞳仁上安放着一個她。

“你是朕親選的皇後……”他看着她說話時,有一息的失神,他說着,視線慢慢向下移,擡起了手指,放在了她的衣襟處,輕輕拂開,視線便凝在了她的肩膀上。

小女兒渾圓可愛的肩頭,像雲堆雪砌一般柔軟白皙,也許是太過清透幹淨的緣故,那一道粉紅的傷疤尤其惹眼,像胡楊木的枝幹。

這樣的傷疤在她的肩頭并不難看,相反還有些惑人的質感,姜芙圓感受到他的手指觸碰自己的肩頭,緊張的不能呼吸。

可不曾料到的是,眼前的天子卻似觸碰到了尖刺一般,一瞬就将手指收回,眼睛裏有幾不可見的嫌惡一閃而過。

“朕不能。”他低聲自語,接着掀開了紗帳,翻身下床,“朕還有機要未理,皇後先行歇下。不必等朕。”

說着,拿起了衣桁上的常服,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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