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洞房易主

洞房易主

風在搖花的葉子,露水沿着花葉而下,像低頭哭泣的女孩子。

夜很深了,南安郡主在太真館的梅枝下哭,豆蔻從窗子裏望出去,只看見郡主單薄柔弱的肩頭微微聳動着,一襲紅衣外罩着一層素紗禪衣,宮燈瀉下,素紗禪衣閃着細碎的金,令她仿佛沐了一圈柔光,像月中仙。

自打新皇後入京以來,郡主便寝食難安,小鳥啄米似的,偶爾吃幾粒米、幾片菜葉子,腰身越發細下去。

偏偏太後将她禁足太真館,又與陛下鬥着氣,陛下不動如山,沉得住氣,郡主的心卻熬壞了。

今夜該是禮成的時候,郡主心口疼的厲害,睡也睡不下,只在園子裏的樹下坐着掉眼淚,叫人看了心疼的緊。

豆蔻拽了紅藤的手臂,叫她去撫慰郡主,紅藤正收拾着桌上的花葉,看了一眼窗外的郡主,猶豫了一下。

“你去……”她不願意在這個當口去惹郡主,輕聲說着,“我一貫嘴上不讨喜,沒的叫郡主更生氣。”

豆蔻也知道郡主此時心亂如麻,紅藤既推脫了,她又不好往槍口上撞,動動眼珠子,到後頭指派了紫芙過去。

紫芙近來都躲的極遠,此刻正在薰籠旁熏衣裳,被豆蔻這麽一使喚,只得硬着頭皮過去,蹲在了郡主膝前,輕聲撫慰了一句。

“郡主,更深露重,饒上了風寒可不好了。”她把嗓音放的極輕,生怕觸碰到了郡主的逆鱗,“奴婢服侍您進去歇着,可好?”

紫芙的話音剛落,梅織雨噙着淚珠的眼睛便凝住了她,櫻唇輕啓,呓語似地向她發問,“你叫什麽?”

“奴婢是紫芙……”被郡主這雙極美的眼睛凝視着,紫芙一瞬就慌亂了,心提到了嗓子眼,“郡主,奴婢是紫芙。”

第二個紫芙說出口的那一刻,郡主便擡起了手,使勁扇在紫芙的臉上,紫芙被打懵了,委頓在地捂着半邊臉不敢吭聲。

許是梅織雨的指甲劃到了她的臉頰,紫芙的臉上一霎就多了一道血痕,梅織雨收回了手,冷冷地看着她,視線如冰似雪。

豆蔻忙奔了過來,先将紫芙斥走,接着才捧住了郡主的手,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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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消消氣,奴婢聽聞,皇後今日不僅沒有在明堂接受群臣朝拜,更是直接住進了飛鸾宮,可見陛下還是将您擱在了心裏,牢牢守着與您的盟誓。”

梅織雨聞言,方才慢慢地消了氣。

新皇後沒有接受群臣朝拜的事,她知道,可住進飛鸾宮,她卻不知。

要知道,前幾代皇後不管有沒有得到天子的喜愛,但都會住進陛下寝宮大業殿的配殿雲臺殿,而新後直接安置在了飛鸾宮,可見玄郎并沒有騙她。

她的眉眼之間顯而易見地松弛了幾分,可仍舊牽記着今夜帝後洞房的事,免不得又低落下去。

“……在朕的心裏,不管是誰做了皇後,都不過是繼後,唯有你,是朕真正的妻子。”梅織雨喃喃地說着,将從前同陛下與她的盟約又念叨了一遍,“豆蔻,我好恨——”

她越想越心痛,一想到她的夫君,此刻正與別的女子歡好,她就嫉妒地發狂,恨不能立刻奔向李玄都的身畔,将他解救出來。

“郡主,恕奴婢多嘴,普天下敢與陛下吵嘴鬥氣的,恐怕只有您一個,陛下是天子,是天下的主人,卻能為了您千裏迢迢地追到邊塞去,您有多大氣,都不該再生下去了——您只要服個軟兒,說些中聽的,陛下指定會欣喜若狂。”

“再者說了,從前宮裏沒有妃嫔,您與陛下生悶氣生也就生了,如今新後來了,即便是您再看不上眼的人物,可若是她生出些不安分的心,施些手段……您又該如何自處?”

豆蔻苦口婆心,梅織雨聽着想着淚落着,苦笑着說道,“他若是能輕易被旁人勾走,那這份情,不要也罷——別人弄髒了的東西,我不要。”

她說着,倏忽站了起來,像下定了某種決心一樣,褪掉了腳上的鞋襪,赤着腳慢慢向外走去,出了院門,她便跑動了起來,衣袂随風飄動,身影決絕地像是要往月亮上奔去。

這一廂梅織雨奔月,那一頭飛鸾宮宮門大開,李玄都将外衣披在了身上,腳步匆匆,踏出了飛鸾宮的大t門。

許是應了小滿的節氣,夜天開始落下小顆小顆的雨滴,阮春不知道飛鸾宮裏發生了什麽,急匆匆追出來,為陛下撐開了一把十六骨的獸皮大傘。

“陛下,起居郎還在飛鸾宮裏守着,彤史該如何寫就,皇後殿下明日又該如何面對聖人,您要為她想一想啊……”

李玄都聽着阮春在身後的話,腳步不停,臉色卻越來越冷,最後驟然停住了腳步,回身冷冷地看向阮春。

“阮春,你僭越了。”到底是從小服侍他到大的老內侍,李玄都并沒有直接斥責,只冷冷地制止他的追問。

阮春苦笑着閉了嘴,不再出言。

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往太真館的方向奔去,沒過一會兒,雨絲漸密,霧氣從地面升騰而起,有一抹紅色的身影在他的視線裏慢慢出現了。

像是踩着霧氣而來,女兒家雪白的足尖在裙下若隐若現,漸漸近前了,也許是踩到了尖利的石子,那抹紅色的身影驟然倒地。

李玄都心一驚,快步走上前去,将摔倒在地的梅織雨扶了起來,那女兒家卻淚流滿面,委頓在地,眼睫垂着,不肯看他。

“……你同別人好,我,我都不想活了。”

她說着,眼淚便吧嗒吧嗒向下落,落在了她的手上,又瞬間彙入了雨水裏。

李玄都的視線向下落,看到她紅腫的手背,以及被雨打濕的衣衫,免不得亂了心緒。

再向上看,她的額發盡濕,白皙的臉上淚水與雨水混着,眼睫上還挂着露珠,讓她睜不開眼睛,愈加顯的楚楚可憐。

“朕只同你好。”李玄都嘆了一息,低聲說道,“快起來。”

梅織雨的心便安了。

“我以後不走了,住太真館也好,去冷宮也罷,不再同你怄氣——”

李玄都又嘆了一息,說不出來此刻的心情,只覺她的身體冷的像冰。

阮春将傘遮在了梅織雨的上方,李玄都将梅織雨從地上打橫抱起來,低頭碰了碰她的額頭,感受到了滾燙。

“發熱了。朕帶你回去。”

他說着,卻掉轉了身子,往太真館的反方向走去,梅織雨倚在他的懷中,發着抖,聽着外頭的聲響。

阮春小心翼翼地命人去牽龍辇,見方向不對,少不得多一句嘴。

“陛下,今夜歇在何處?”

“雲臺殿。”李玄都簡而略之地說道,在原地等了一時之後,抱着梅織雨上了龍辇,一路往大業殿雲臺殿而去。

小滿宜有雨,到了後半夜,下的愈發大了。

姜芙圓在雲絲帳中坐着,聽着雨打花葉的聲音,悄悄抱緊了懷裏的軟枕。

雲中常幹旱,很少下大雨,更別提電閃雷鳴了,姜芙圓少見這些,只覺心中惴惴不安。

這份不安還來自于心底的害怕。

本該成為她的仰仗的人,卻沉默寡言,并在洞房之時一走了之,令她不知所措。

小盞依着從前的規矩,在姜芙圓的床前打了地鋪,眼下見小郡主不睡,悄聲勸她。

“郡主,不是,是殿下,打雷不怕的,您要是害怕,奴婢上來陪您好不好?”

姜芙圓悄悄抹了抹淚,回她了一句快睡吧,“我可不怕打雷,我只是想我阿娘了。”

一聲阿娘,令小盞也紅了眼眶,“殿下,王妃這會兒也在想您呢……”

姜芙圓哪裏還忍得住,把軟枕貼上了自己的臉,沒聲沒息的哭了起來。

“殿下,明天該做什麽呢?這裏雖然好,可卻不自在,沒法由着心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小盞擁着被唠唠叨叨地說着,“我今天從窗子裏望出去的時候,全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屋脊,連綿不絕,沒有盡頭似的,怎麽望都望不見雲中,這麽遠,什麽時候才能回去呢?”

是啊,什麽時候才能回去呢?

推開定襄王府的大門,拐上大路出了城門,就是無邊無垠的遼闊的草原,風也橫沖直撞的,無拘無束。

在這裏,好像連呼吸都要放輕幾分。

一聲炸雷響起,夜天一瞬被點亮,姜芙圓吓得将耳朵捂了起來,手忙腳亂地叫小盞上床來。

“快上來我們一起睡。”

紫微城的驚雷都像怪物将來的前哨。

被困在宮城裏的小郡主安靜地聽着雷聲,好一會兒才悄悄問小盞,“陛下,他是不喜歡我嗎?”

“不喜歡您,為什麽會舍身相救呢?明明您身邊有護衛、有二公子……”小盞摟着郡主的手臂,把臉頰貼在上頭,輕聲輕語,“王爺只管着一整個河東的軍務,尚且忙到腳不占地,常常要出門巡視邊防、檢查軍備,大事小事都要操心。陛下要管着那麽大一個江山呢,可不得廢寝忘食?”

姜芙圓安安靜靜地聽着,心漸漸平複下來,輕輕地說,“我可不能胡思亂想,叫阿娘知道了,要擔心了。”

“是啊,王妃就盼着您能将日子過好,過的舒心……”小盞還是一團孩子氣,想不到那麽深的層次,困頓着說,“睡吧,明兒還要觐見聖人呢。”

姜芙圓卻無法安眠,心頭像懸着一把劍,有種惴惴不安的驚惶。

夢魇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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