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芳蓮墜粉

芳蓮墜粉

李玄都收回了心神, 往殿中去,曹太後歪坐在寶座上,撐着太陽穴閉目, 聽見腳步聲進來了, 方才睜開眼。

“……皇兒看見了?”

見李玄都颔首坐下,曹太後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上回砍樹那一次,為娘就看出她的氣性不是一般的大。今日難得找我來了,沒說兩句又掉金豆子。長在邊關的女兒家, 風沙裏來去的, 進了紫微城, 倒嬌氣起來了。”

李玄都低頭飲茶, 聞言譏嘲道, “非她不立的是母後, 娶進來不滿意的, 還是母後, 您到底想要個什麽樣的?”

“立後這等大事, 豈能為娘一個人拍板?當初皇兒不也看t好她?”曹太後幽怨地看了皇兒一眼,知他在立後這件事上對自己妥協, 一直心有怨怼, 這會兒她自己先開口不滿,自然惹來皇兒的譏諷,她放緩了語氣, 思忖着說,“說起來, 她也不算個難纏的,無非就是執拗愛哭罷了, 抛開這些不談,只看家世、長相,做皇後也夠了。”

李玄都這些時日忙于前朝的政務,今日才閑下來看望母後,此時聽她又反口為那小皇後說好話了,免不得好笑。

“夠了?”他冷笑,提起韋奉節彈劾定襄王一事來,“勾結外敵、救援不力,盜減軍糧,哪一宗落實了,都是死罪。這樣的家世,夠用在哪裏。”

曹太後哪裏不知道這件事,但她有心扶持河東道與山南道,好來同河南道、河北道等道的幾大重鎮節使分庭抗禮,此時聽了難免不悅。

“那不是還沒落實呢嗎?皇兒別急着給人定罪。”

曹太後雖對姜芙圓生了厭惡,可心裏卻有本清晰的賬:如今距離京城最近的河南道、河北道等地的幾節使擁兵自重,削藩鎮砍節使的進程必要加快,而遠離京城的河東、山南、江南等道,則是朝廷首要扶持的力量。

“皇兒可別忘了,三年前魏賊圍京,宣武軍、泰寧軍、平盧軍,離京城最近,卻按兵不發,累的你哥哥守城三日、亡于賊手,到末了可是雲家的鬼方軍趕來救援,為娘沒記錯的話,領兵的那幾個,除了雲家的弟兄們以外,還有一個是定襄王的次子。”

曹太後如今在軍政上不放權,不僅拱衛京城的禁衛軍聽命于她,部分節度地方的各大節使也都只認她的號令,此時她說到這兒,益發覺得不能做鳥盡弓藏的事。

“定襄王的女兒才進宮,好生做着母儀天下的皇後,他腦子不靈光了才會通敵,至多就是個救援不力罷了。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皇兒,為人君,有些時候看待臣子,不能以對錯論之,該以有用無用來分辨敵我。”

李玄都心下一陣冷笑。

因為三年前河南道、河北道的按兵不動,導致太子殒命、先帝殡天,所以聖人從此記恨上了這幾道的節度使,畢竟先太子是聖人的心頭肉,而他李玄都,從始至終,都不過是她一個退而求其次的選擇罷了。

Advertisement

百姓疼幺兒,皇帝愛長子,他李玄都生在帝王家,原以為這輩子就只能做一個閑散的、不受重視的幺兒,誰料三年前魏無敵的一場轟轟烈烈的造反,倒成就了他的大業。

所以,聖人痛恨的河南、河北等道,與他卻是助力的風、助燃的柴。聖人扶持河東道、山南道,對他來說,又有什麽好處麽?

李玄都聽着、想着,不打算再繼續這個話題,沉默一晌說起了梅織雨。

“母後要皇兒做的,皇兒悉數做到了,母後答應皇兒的,何時兌現?”

曹太後聞言,神色裏就有幾分猶疑,李玄都見她遲遲不開口,又道,“贊贊如今已不能生育,母後還在擔心什麽?”

提到這個,曹太後的神情有些微的不自然,但她掌權慣了,自是不怕皇兒的問責,聞言只嗯了一聲,方才慢條斯理的開口。

“為娘叫人給她喂下的,只是落胎的湯藥,如何能證明她不能生育?”

“朕知曉其中的利害,絕不會讓她誕下龍子。兒子不過是想給她一個名分,而她也願意隐姓埋名,從此陪在朕的身邊,還請母後成全。”

李玄都想到這麽些年,從南安到京城,贊贊陪着他從籍籍無名一直到如今,其中吃了多少苦楚,受了多少罪,一時間愧疚之情上湧。

曹太後難得看自己這個小兒子服軟,心裏的愛子之情便浮了上來。

“兒啊,母親為你耗費了所有的心血,若不是為了江山社稷,怎會活生生奪你所愛?你既知曉前朝血脈萬不能留的利害,母親也不攔着了,梅織雨今後如何安排,你便自己拿主意吧。”

她見兒子如釋重負的樣子,也松了一口氣,柔聲嘆道,“說起來,這幾年,不論母親如何對她冷臉、她都能隐忍下來,倒真是個識大體的。到底是比皇後的境界高出幾分。”

又說到皇後了,李玄都原本臉色雲來雨霁,此時又陰沉下來。

“既是母親選定的皇後,朕自當以禮待她,不過除了禮儀之外,再不可能有別的。至于她父親的罪名,若是落實了,朕絕不會姑息。”

曹太後立刻接口,道了句不可。

“定襄王在晉北樹大根深,又與雲家世代交好,你動了一個,另一個早晚有異心。你命人查下去,即便真有什麽不妥之處,你不顧念皇後,也要顧念三年前的解困扶位之功、以及這三年的平亂之功。”

李玄都心中冷笑。

他從不覺得三年前雲家與定襄王府對他有功,魏賊圍城幾日,早就沒了後援,幾萬禁衛軍再撐一撐,遲早會迎來曙光。

至于鬼方軍這三年在膠州一代的平叛,換了哪一支軍隊,都能剿滅叛亂——魏賊早已窮途末路,不過是聖人給他們白送功績罷了。

“母親似乎很看重雲希聖。朕卻覺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即便定襄王無罪,雲希聖早晚也會出亂子。”

一句很看重雲希聖,叫曹太後心中擂鼓,皇兒說這話,聽起來意有所指。

她掩飾住心中的些微慌亂,緩緩道:“下個月他們要進宮,皇兒見一見就是。你阿耶常說海納百川、天下大同,只要是一心孝忠大梁的,那就是一家人,何必分什麽漢人蠻夷,若論起來,為娘祖上,還是從西南遷居而來的濮族人——莫不是為娘,也有異心?”

李玄都聞言便笑了,他既達成了為贊贊請封的目的,朝政之事便留待以後議,安撫了母後幾句,便也離開了。

曹太後卻覺得心腔子裏跳個不停,看了一眼蕭玉梅,蕭玉梅便走上前服侍聖人。

“你可聽見了?”曹太後走出了寝殿,往庭院裏去,“皇帝這一句是不是陰陽怪氣的?莫不是聽到了什麽傳聞?”

“您貴為皇太後,萬民的聖人,即便陛下真意有所指,又能如何?”蕭玉梅寬慰着聖人,“再者說了,二十多年前的兒女情長,又有什麽不可告人的?”

曹太後聞言,心就稍稍落回肚子一些,道了句是啊,“當年我不過是十五六歲,随着父親到瀚海巡視,同雲希聖有了些朦朦胧胧的情愫罷了,這也算不得什麽。”

“……您覺得是朦朦胧胧,雲希聖瞧您的眼神可不清白。當年您入宮為後,也不知道雲希聖傷心成什麽樣子。聽聞他如今的夫人娘家姓微生,生的花容月貌,眉眼間恍惚有您的影子呢。”

蕭玉梅是個會撫慰人心的,一番話說的曹太後心緒漸安,舒了一口氣道:“主疑臣而不誅則臣疑而反,臣疑主而不反則主必誅。君臣之間要是猜忌來猜忌去,那是要出亂子的。我見那雲家的小兒子來了京城,說不得是雲希聖的意思,好叫朝廷放心。”

主仆兩個說着話,日頭就移到了中天,時間往回溯少許,出了仁壽宮的姜芙圓,同小盞相攜着往回走,她被聖人訓斥,出門又撞上了陛下,簡直把她的精神全耗沒了,神色便恹恹的。

小盞也覺得這種日子過的好沒意思,歪在郡主的手臂上小聲問了一句,“殿下啊,這種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咱們還能回家嗎?”

怎麽回家呢?姜芙圓也想不到。先前她還覺得做皇後好,現在卻覺得是個束縛,倘或嫁個普通人家,憑着阿爹的能力,和離應當不成問題。

可她是皇後,古來有同皇帝切割的皇後麽?她不确定,如果有的話,又是以什麽樣的理由、什麽樣的情景下發生的呢?

姜芙圓擡頭看了看天,日頭正大光明的懸着,回去也不知道做什麽,倒不如去看看書,翻翻正史、野史,說不得能得到一些啓發。

樓雙信聽了,就引着皇後殿下往東北角去,一邊說着,“蓬萊殿裏陳有萬卷書,殿下請随小底來。”

越往東北角走,姜芙圓就覺得景物很熟悉,仔細看了看,認出是先前去太真館所經過的地方,主仆三人正走着,忽聽得綠蔭道旁的有女兒家絮泣的聲音。

姜芙圓有些奇怪,往那綠蔭外看去,只見一間小亭,一把掃落葉的掃帚,亭子的階梯上坐了t一個年輕宮女,正倚着亭柱閉眼落淚,許是太過悲傷的緣故,絮泣聲便不止。

小盞就喚了一聲,那宮女立刻一個驚吓,胡亂抹了抹眼淚,操起了掃把,看見姜芙圓以後,忽然就吓得驚住了,跪倒在地,道了聲皇後殿下萬安。

姜芙圓就叫她起來說話,“你叫什麽?為什麽在這裏哭啊?”

她方才才哭過,自然知道傷心而泣的感覺,此時見這小宮娥也哭,免不得心酸起來,多問了一句。

小宮娥卻不敢起來,也不敢說話,只跪在地上發抖,姜芙圓覺得很奇怪,視線落在她的臉上、挽起袖子的手臂上,看見了紅紅的痕跡,像是疤痕。

“你說話啊,”小盞急了,走到她身邊,把她撈了起來。

小宮娥似乎是怕極了,站起了身也不敢說話,小盞就低下頭威脅,“再不說話,就把你的掃把搶走,叫你去咱們宮裏吃五十只油炸糕,撐死你。”

這話說的好笑,小宮娥想笑又不敢笑,臉上挂着淚水,嘴角僵着,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

“回殿下的話,奴婢叫方紫……方紫芙,在太真館裏當差,管着灑掃的活計——”

姜芙圓聽她的名字裏也有個芙字,免不得覺得親切,她覺得這小宮娥太過緊張了,便放輕放溫柔了嗓音說話。

“你也有個芙……”她溫聲道,“莫非也是六月出生的?”

紫芙卻在皇後殿下話音落下的時候,撲通一聲跪下了,不停地磕頭,口中說着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姜芙圓覺得這宮娥委實奇怪,但又見她似乎是怕極了自己,便也不為難她,叫她退下了。

紫芙聽見殿下叫她退下,一溜煙頭也不回地跑了,小盞看着她的背影,只覺得滿心的不解。

“郡主,您也沒見過她,更沒為難過她,為什麽她這麽害怕您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