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大夢初醒
大夢初醒
樓雙信也望着紫芙跑走的背影, 心裏升起了一些疑慮,他上前進言道,“殿下, 看她這麽慌張, 莫不是偷拿了太真館的物事?”
“不然做什麽那麽怕您呢?”小盞覺得很有道理,“不如知會梅郡主一聲, 她不是要離宮了嗎?萬一少了什麽貴重東西,就不好了。”
姜芙圓認真地回想了一下方才紫芙的形容,搖頭說道, “……若是偷竊, 把贓物藏起來就好了, 為什麽要哭呢?而且你剛看見沒有, 她的手臂和耳後脖頸, 都有受傷的痕跡——絕不可能是偷竊這麽簡單。”
小盞聞言, 也認真地想了想, 有些認同郡主的推測, 她交待樓雙信說道:“既撞見了, 也不能稀裏糊塗的,樓中官, 你着人查一查就是。”
樓雙信稱是, 想到了什麽,欲言又止。
小盞就走到他的面前,左看右看, “你有話說?”
樓雙信是個腼腆內秀的性格,因出身南境, 所以又生了一張極其明秀白淨的長相,此時見小盞湊近了, 臉頰就一紅。
“殿下的嫁妝都入了飛鸾宮的庫房,這幾日,尚舍局的人來同雲中來的孃孃點檢入庫,時常有分歧摩擦,小底方才看到那位宮女,這才想到此事,也不知道該說不說。”
那能有什麽摩擦呢?姜芙圓聞言也沒了看書的心情,慢慢往回走,心裏想着這些庶務。
她的嫁妝,家裏置辦了五百項,禮部又添了五百項,除了帶不走的土地房屋,以及瀚海送的六匹赤金天馬養在了京郊的圍場裏以外,旁的悉數都擡進了飛鸾宮,這些時日以來,全是阿娘身邊那位管帳的關孃孃在點驗,怎會又同尚舍局的人起了沖突呢?
既提到這事,那便去看一看,姜芙圓回了飛鸾宮,往後面的庫房去。
庫房門前的院落裏有兩個小丫頭在鋤草,姜芙圓悄悄退了出去,小盞會意打前陣,走到她倆面前蹲下了,幫了她們一手。
“關孃孃呢?”
“……早晨被氣的喘不上來氣,這會兒躺着去了。”叫菱角的小宮女看了小盞一眼,奇怪道,“你是哪裏來的?怎麽沒見過你。”
“我是尚舍局派來傳話的,你們幹什麽呢?”小盞信口就來,順嘴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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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尚舍局的啊,那豈不是廖姑姑手下的人?廖姑姑今日威風的緊,幾句話說的關孃孃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菱角推推一旁的小宮娥烏梅說道,“你學的像,你學學。”
烏梅也不扭捏,小聲學道:“你将你那些破銅爛鐵管管好,別成日裏越俎代庖,妄想把咱們這些也管喽!說好聽點這五百項是宮裏賜下的,說難聽點,不過就是暫時給飛鸾宮代管罷了,往後飛鸾宮要是換了人,這些還得收回去,你何必又費這勁。”
菱角聽得指樂,小盞卻噌的一聲站起來,指着她們兩個道:“誰給你們的膽子,這麽編排皇後殿下?飛鸾宮要換人,換誰?你倒說說看?”
姜芙圓在牆後嘆了一口氣,慢慢走了出來,兩個小宮女吓得面色煞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求饒。
“殿下明鑒,這話全是廖姑姑說的,奴婢兩個閑的沒事幹,才會學這個舌,并非心中所想。”
姜芙圓并沒有為難她們,進了正堂坐下,方才說道:“把那位姓廖的女官以及雲中的關孃孃叫來。”
兩個小宮女心知闖了禍,懊惱地對看一眼,飛也似地跑下來,沒多會兒,尚舍局派過來點撿中宮嫁妝的女官廖英慌裏慌張的走過來,雲中派過來的孃孃關妙琴也烏着眼圈過來了。
關妙琴一見着郡主,眼圈便紅了。嫁妝晚了七天到宮,她沒日沒夜的點檢入庫,才将千餘嫁妝打理整理完工,想着終于可以向郡主複命,往後就能安安心心地陪在郡主身邊,誰曾想前些時日這姓廖的來了,非要重新清點不說,還各種使絆子,明裏暗裏地出言譏諷。
姜芙圓知曉她的委屈,心裏少不得有些愧疚——她這個皇後做的有名無實,宮女們也不拿她的人當回事。
廖英知道今早的事敗露了,惡狠狠地剜了關妙琴一眼,仰頭想争辯,姜芙圓看着她,開口将她堵了回去。
“我不聽你說話。宮裏賜下的,只要在禮單上,由你做主,即刻着人擡回去,不必放在我這裏吃灰。”
廖英聞言臉色頓如土色,早晨她不過是逞口舌之快,若這些東西真拉出去了,且不說尚舍局那裏沒辦法交待,只要是被陛下、聖人知道問起罪來,她可是難逃一劫。
“不知道什麽人在殿下面前搬弄是非,奴婢怎敢置喙您的嫁妝——”
“不必解釋。”姜芙圓冷冷地說道,“此事就依着你說的辦。”
她站起身,喚關妙琴,“入夜之前務必搬走,孃孃在這裏守着。樓雙信,差人去尚舍局去,把事情的始末說一遍,叫他們來回收嫁妝。”
樓雙信與關妙琴雙雙應聲,廖英又急又怕,跪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姜芙圓說罷便出了門,腳步不停,一直到了寝宮裏,方才頹然坐下。
小盞趕忙去為郡主打水淨手洗漱,姜芙圓沒有用餐的胃口,便歪在床上睡了,一直到天色傍黑的時候,方才醒過來。
樓雙信候在外頭複命,先說了方紫芙的事,“……方紫芙原叫方紫草,是前年進宮的宮女,起先在登春閣裏當差,去年進了太真館,做些洗衣灑掃的活計。旁的問不出什麽,只知道她這名兒是上個月才改的,名冊裏還叫方紫草。”
“上個月才改的,那不就是和咱們進宮的時間差不多。”小盞推論着,“今天,郡主提起她名字的時候,她抖的像過篩,好生奇怪。”
主仆幾個正說着,謝共秋走了進來,姜芙圓見她身上衣裳雖是幹的,可額發上卻有些濕答答,問道,“可是下雨了?”
謝共秋點頭說是,面上有些急切之色,“殿下,尚舍局的人在咱們宮外跪了一地,打頭的奉禦郎叫吳懷德,奴婢問他們何事而拜,吳懷德只一味地說求皇後殿下息怒。”
小盞白眼翻上了天,道了一聲該,“……一個來點檢入庫的女官,都敢說飛鸾宮要換主人,可見一整個尚舍局的風氣都爛透了。”
“我有什麽可怒的?”姜芙圓喃喃地說着,心裏疲累不堪,“不過是應他們的訴求,叫他們把宮裏的嫁妝搬回去罷了,又是下跪又是求饒的,把我襯得像個壞人。他們要跪就跪去吧。”
謝共秋嘆了一息,覺得皇後殿下此時的樣子,又頹唐又可憐,叫人看了只覺心疼。
歸根究底,整個紫微城都看陛下的臉色,那一日砍樹,陛下親自下t了皇後殿下的臉面,整個紫微城裏的奴仆有樣學樣,自然把皇後殿下看低了。
她贊同皇後殿下要他們跪着去的決定,可還是要給自己找點正當性,思忖了片刻,便往後殿去,把廖英這幾日在飛鸾宮的做派行事問問清楚,以備不時之需。
姜芙圓在寝宮裏待了一時,聽着外頭的雨聲漸大,到底是心生憐憫,想了想,還是使小盞撐了傘,向宮外去了。
到了飛鸾宮外,果見一群內侍宮娥都淋着雨跪着,好在雨勢微弱,倒不至于跪在水裏,只顯得有些狼狽。
這是尚舍局的人頭一次見着皇後殿下,此時夜雨如煙,皇後殿下一手輕提裙,從照壁後轉過來,整個人輕盈地像一瓣梨花,她擡眼看過來,尚舍局人人都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
詩文裏常贊頌的絕代佳人,在此刻有了具像。
尚舍局的奉禦郎吳懷德在一瞬間的驚豔之後,找回了理智,把頭磕下去,高呼:“請皇後殿下恕罪。”
他身後的人都跟着跪了下去,口中說着同樣的話。姜芙圓站在傘下看他們,眼神裏有漸漸上浮的冷意。
“廖英是尚舍局的直長,由她嘴裏說出的,必定是尚舍局的意思。本宮依着你們的意思,将宮中添的嫁妝如數歸還,你們不去擡嫁妝,為何要在這裏向我求情喊冤?”
“啓禀殿下,廖英不過是個口無遮攔的女官,做不得尚舍宮的主,尚舍宮上下,對皇後殿下您,愛戴還來不及,又怎麽敢口出狂言?還請殿下收回成命——禮部為您添的這些嫁妝,每一樣都是稀世珍寶,小底吃了熊心豹子膽,也說不出将您嫁妝回收的話啊!”
姜芙圓知道在這裏同他掰扯一百遍,也掰扯不出什麽理來,便直截了當地說道:“不必說了,宮裏為我添的嫁妝,今夜務必搬走。你們要跪就跪,身子是自己的,跪壞了吃苦受罪的,還是自己。”
姜芙圓說罷,轉身便走。
吳懷德聞言一驚。他原以為皇後殿下是借此機會打壓一下尚舍局,威脅一番便也算了,尚舍局上下服個軟,這事也就過了,可萬萬沒料到,皇後殿下好像是真的要他們把這一半嫁妝擡回去。
這可如何是好?吳懷德急的汗水同雨水一起流了下來,左右為難,就在此時,忽聽得後方傳來回避的喊聲,旋即有太監高唱:“陛下駕到。”
姜芙圓此時已轉過了照壁,聽見了這一聲陛下駕到,下意識地蹙緊了眉頭,閉目深呼吸。
李玄都一刻鐘前,知曉了尚舍局諸人跪在了飛鸾宮外的消息,只覺得匪夷所思。
他不反對皇後管理後宮,可卻見不得她胡亂擺皇後的架子,耍威風,聞聽了此消息之後,想了想,還是來了。
他在所有人靜默下跪後,下了龍辇,徑直走到了轉身回來的姜芙圓面前。
“皇後好大的官威!”
姜芙圓早知道李玄都必要興師問罪,此時也不看他,只把視線落在他的心口,平視着。
“陛下過譽了。”她坦然接受,并不打算為自己辯解。
“皇後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你應該清楚。”
“我不清楚。”姜芙圓坦然道,視線被他脖子側方的幾處紅痕所吸引,紅痕的顏色和形狀,令她腦中靈光乍現,好像在哪裏見過。她閉了閉眼睛,腦子裏更亂了,走馬燈的閃過了胡楊木、梅織雨脖子上的紅痕、小盞說的龍床上的抱腹小衣,以及瑟瑟發抖的方紫芙,好像有一根線把這些都聯系起來了。
她想努力抓住那根線,卻似乎抓不住,她擡頭,望住了李玄都。
“梅織雨。”她下意識地吐出了這個名字,卻見李玄都一瞬變了臉色,她有些篤定了,直視他的眼睛,“原來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