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朝不得回
朝不得回
陛下與梅織雨的脖側都有紅痕, 像是吮吸過後留下的印記。再靠近些,那紅痕在雨氣的催發下,散出了似有若無的氣味。
梅蕊香。
氣味比記憶保存的更持久, 也更隐蔽, 它飄入鼻端的那一瞬,封存的一些記憶便會悄然而起。
初識時, 陛下身有龍挂香,香中溫潤者。再後來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梅蕊香都若有似無、常伴他的左右。
是太真館獨有的香氣。
姜芙圓篤定是她的那一刻, 心便一寸一寸地向下沉, 随之而來的是在她胸腔裏一點一點擴大的憤怒。
入宮以來所遭遇的種種一切, 在此刻好像都有了答案。
大婚之夜的冷遇, 梅織雨來飛鸾宮後, 她親手栽下的胡楊木便被砍下, 還有那一晚在太真館, 梅織雨會被強行喂毒——也許這就是陛下生怕她告狀的因由。
由此可見, 梅織雨是被聖人所忌憚的人, 所以陛下才會害怕她向聖人告狀。
細雨如煙似霧,在帝後之間氤氲漂浮着, 風一吹, 那雨霧就像劍了,分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線。
李玄都低頭看她,她有一雙清澈透明的眼睛, 過分黑亮的瞳仁是她純真感的來源,在這樣的眼神注視下, 他頭一次感覺自己的心,在發虛。
眼前人鎮定地可怕, 李玄都未語先笑,再看向她時,眼底覆了一層冷漠,“你對她做了什麽?”
姜芙圓聞言,氣的渾身發抖。
好奇怪的問話,她此時此刻才知道梅織雨的真正身份,又能對她做什麽?
“我能對她做什麽?”姜芙圓仰頭看着他,從天而降的雨水流進了她的眼睛,使她看起來不堪一擊,“我還能對她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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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最後這句話時,提高了嗓門,使人聽起來像喊出來的一樣,李玄都怔然,素來見她生氣也好、不高興也罷,都是輕言細語,驟然見她這般失态,李玄都的怒火也被點燃。
“不想對她做什麽,為何忽然提起她的名字?她如何,和你此刻在飛鸾宮耍威風,有什麽幹系?朕喜歡誰,同誰兩心相知,又與你何幹?”
李玄都向前一步,欺近了她的身前,“姜芙圓,朕為天下、為社稷娶妻,娶的是賢良淑德、深明大義,朕的宮裏已經供了一尊大佛,你想做第二個,先看看自己配不配!”
姜芙圓氣的握緊了拳頭,只覺得發指眦咧,恨不能一把推開他,轉身就走。
“真是太欺負人了。”她覺得自己渾身都在顫抖,雨水糊在眼睛上,睫毛重的像承載了露水的荷葉,要使勁閉一下眼睛,才能看清眼前的人和事。
“尚舍宮的女官,一聲說着要收回宮中賜下的嫁妝,我應允了,他們卻要在這裏下跪,以此要挾,我何錯之有?聖人每每召見,我從未提及陛下一個字,陛下卻多次以告狀之名指責與我,我何錯之有?我栽的小樹不過幼苗一株,還沒來得及生出楊絮,陛下以莫須有的罪名砍之,我的小樹何錯之有!”
她拿手背抹去了臉上的雨水,往前一步,反倒逼得李玄都向後退了一步。
“陛下娶妻只為天下社稷,我的願望卻微小若栗,不過是期百歲、願千年,白頭不相負,既然陛下視我為敝屣,愛生厭死,不如廢了我!殺了我!這大梁的後位,我既不配,那就不坐了!”
她聲音雖不大卻字字泣血,說到這裏的時候,已然渾身發抖、淚流滿面,捂着胸口喘不上氣來。
李玄都這一生,何曾有人在他的面前,釋放過如此強烈的情緒,即便是贊贊,再生氣的時候也不過低聲埋怨哭訴幾句,便再也沒有別的了。
而眼前這個塞北而來的女兒家,他親往塞北選來的皇後,卻敢在他的面前哭喊陳情。
那一句期百歲、願千年,簡直叫他渾身汗毛豎起,心潮起伏。
然而他這一瞬的所思所想,卻在看到她雖流着淚卻仍毫不畏懼的眼睛時,瞬間被憤怒取代。
她豈敢?她竟敢?
竟敢在宮外跪着的一衆宮人面前,直斥到他的臉上。
李玄都為人君者的自尊在此刻抑制不住了,他上前,一把捏住了姜芙圓的兩頰,低頭怒視着她的眼睛。
“姜芙圓,你是朕親選的擺設,朕暫時還不想再費心思選旁人。做錯了就改,不會做皇後就學着做!朕不喜歡你、更不會與你期百歲、願千年!定襄王府把一個寵壞的女兒送進宮,朕不治他的罪是朕宅心仁厚,若想不牽累父母,還請你做好皇後的本份!”
在提到父母的時候,李玄都看到她的眼睛裏又t湧出了淚水,恐懼之色一閃而過,他冷哼一聲,低頭向她欺來。
“梅織雨是朕之心愛,你膽敢有半點動作,朕饒不了你。”
他說完放手,看她在歪倒的那一瞬,被身邊的宮女扶住,李玄都冷冷地看着,吩咐下去:“皇後虧禮廢節,大不敬,禁足五日。”
他說罷,轉身離去。
雨線開始變得稠密,飛鸾宮外随着陛下的離去,人潮散盡,小盞、小扇,以及謝共秋、樓雙信圍在姜芙圓的身邊,看郡主無聲地跪在雨地裏哭着,都心有戚戚,陪着她。
然而這一刻的安靜被禁衛軍打破了,他們冒雨而來,打頭的侍衛首領粗暴地請姜芙圓進去,手下竟也沒個輕重,推推搡搡的,險些傷到一旁服侍着的小盞。
宮門就此關閉,姜芙圓哭的頭痛欲裂,被攙扶着回了寝宮,小扇小盞伺候着她睡下,到了半夜聽見郡主在說夢話,小盞點了燈上前一看,郡主緊閉着雙眼,臉頰紅通通,唇上幹裂起皮,拿了手試溫,燙的灼手。
小盞吓得手忙腳亂,郡主卻拉着她的手說怕,小盞回應着慢慢拍着郡主的肩,便見郡主把自己蜷縮起來,啜泣着發着抖。
小盞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高聲喚謝姑姑與小扇,好在謝共秋沉穩鎮定,當即濕了手巾為殿下降溫,又去廚房拿了白酒,在殿下的手腕、手心交心擦拭,這麽一番動作下來,姜芙圓果然舒服不少,勉強能入睡了。
“天明了就去請太醫。姑姑,宮裏沒有禁足就不給看病的規矩吧?”小盞在一旁抹着眼淚說着。
謝共秋也悄悄紅了眼圈,拍拍小盞的手說道,“別怕,即使不成,我也有法子。”
小盞還是害怕,眼淚流個不停,“……郡主總做夢,夢裏會有睡魔糾纏她——要是瀚海的神将能來守夜就好了。”
紫微城飛鸾宮的夜驚心動魄,紫微城外的銅駝街上,雲家的臨時住所裏也不消停。
昨夜有雨,庭院裏的枝桠上就懸着一整排的露珠,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過後,雲家十一子崔大星坐在輪椅上,從屋子裏沖出來,十二子萬星臨拄着一根拐杖,氣急敗壞地從屋子裏跳出來罵。
“十一哥,我的輪椅不能這麽折騰!會散架的!”
崔大星哪裏肯放過他,坐着輪椅在庭院裏打轉,吆喝道,“十二弟,快來推哥哥!”
萬星臨臉色陰郁,恨不能把崔大星仗斃,正準備運用畢生的力氣把自己挪動過去,身側卻有個人走過,同時把他的拐杖一把抽走,萬星臨吓了一大跳,一下一坐在了側旁的圈倚上,驚魂未定。
雲跡星拿着拐杖,抱臂斜倚在門邊,正看着他笑。
“十二哥,你同他打一架。”
萬星臨轉過臉看他,眼神惡毒,“十三弟,你也不打算放過我。”
雲跡星笑,把拐杖丢回到萬星臨的身上,正準備說話的時候,長随禀事來了。
“門外來了個富麗堂皇的馬車,遞了帖子過來,是定陽長公主。”
雲跡星同萬星臨、崔大星對視幾眼,都覺蹊跷。
“昨日太後的人在咱們這裏來來往往,好不開心,今天這一大早的,又來了個長公主?誰認識她?可曾有交情?”
雲跡星搖頭,萬星臨腿斷了一條,記憶卻很好,思忖過後,恍然大悟。
“三年前魏無敵圍城,倒是有位公主困在城外,被魏無敵的人拿做人質,彼時十三弟張弓射箭,不費吹灰之力便救下了她。想來今日是來道謝來了?”
崔大星就轉着輪椅往屋裏去,走過萬星臨的身邊時,又叫他推自己,不出意外被萬星臨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巴掌。
雲跡星起手叫人去請,自己則同十一哥、十二哥一同,往正廳裏去了。
雲家宅子外,定陽長公主李荷華被請進了大門,她本是清麗婉約的長相,今日又着了一身淺藕荷色的裙衫,春日晴好的日光曬在她的面頰,越發顯得整個人輕盈脫俗。
她一邊走,一邊悄聲問身旁的女使,“……我今日唇色如何,會否太過濃豔了些?”
“殿下的唇色濃淡合宜,最是好看不過。”女使輕聲應着,“宮裏不叫女兒家塗脂抹粉,說什麽應以樸素為美,真是奇怪,害得您也只能偷偷搽一搽唇色。”
李荷華此刻心中若擂鼓,哪裏聽得進貼身女使的吐槽,一路被引進了正廳,将将坐下,便見門前日光一暗,她聞聲擡頭,只見來人身量極高,他穿星藍的瀾袍,腰身窄而瘦削,向她看來的那雙眼睛,幹淨清澈,好似霁藍的夜空。
她心中的鼓聲越擂越響,震耳欲聾,慌亂裏她喊了一聲雲将軍,踟蹰着開口。
“我是定陽長公主李荷華,三年前在定鼎門下,你曾彎弓射箭,救了我的性命。”她緊張地無法呼吸,頓了頓方才将呼吸勻停,“母後說你來了京城,我多方打聽才知道你在此地。”
她喚人奉上禮物,擡眼看雲跡星坐在了她的對面,心便安定了下來。
“三年前的救命之恩,今日才來道謝,也不知道晚不晚。”
雲跡星說不必客氣,他擡手指了指右耳,道了聲抱歉。李荷華忽然想到了什麽,面上也多了幾分歉意。
母後同她說過,雲跡星聽覺受了損傷,她此刻說的什麽,也許他并不能聽見。
她低下頭去,匆匆飲了一口茶,絞盡腦汁想要說些什麽。
“……皇後殿下從雲中來,我曾向她打聽你的事,她說逢年過節,會同你見上一面,想來——”
她找着話題,卻聽對面人忽然開口了,嗓音深穩,似有疑問:“皇後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