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你是哪位?
第23章 你是哪位?
阿賽亞絞着手指, 幹巴巴地喊了聲:“舅舅……”
梅菲爾德掀起眼皮,散漫地瞥了他一眼:“傻了吧唧的,讓開。”
阿賽亞慫唧唧地小步挪開讓他進來。
房間不大,梅菲爾德用腳移開擋路的小板凳, 将肩上的人放到床上。
動作間也不知道是扯到哪個傷口, 紀喬蹙眉發出一聲痛吟。
阿賽亞一愣, 撲上前來一屁股把舅舅的長腿擠開,等他看清青年滿身是傷的模樣,眼底迅速閃起了水光,焦急大喊:“喬喬!喬喬!”
“人醒了都得被你喊聾。”
梅菲爾德被他擠得差點沒站穩,嗤笑一聲沒好氣道。
阿賽亞把哭嚎憋回去, 包着眼淚扭頭,死死咬住顫抖的嘴唇, 委屈地看向他。
梅菲爾德氣笑了:“你瞪我做什麽?”
阿賽亞抽抽鼻子:“吸——”
“是我, 把他,帶回來的。”梅菲爾德耐着性子在他和紀喬之間來回指了指, 強調道,“傷也不關我事, 懂了嗎?”
阿賽亞直勾勾地瞪着他, 通紅的小鼻子一聳一聳,随時都能再嚎上一場。
“我為什麽要和你解釋……搞得像我欺負他似的……”
梅菲爾德放棄溝通,朝他腦袋丢了張紙巾, 看了眼床上的人, 轉身走出這個小得沒處放腳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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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門口靠着門框,目光淡淡地看着走來的雷安。
雷安瞧見他把人扛回來時, 整只豹都吓得跳起來。
知道出了事,他心裏發虛想探頭去看紀喬的情況又不敢, 垂頭嗫喏道:“先生,我沒想到會有人找紀喬麻煩,早知道……”
“誰怪你了?”
梅菲爾德奇怪地看他一眼。
說到底還是因為他只派了雷安一人過來,如果不是今天有空想來算總賬,多半也碰不上縮在路邊可憐兮兮等人撿的紀喬。
“哦……現在紀喬怎麽樣啊?要不我去請治療師?
雷安聽他語氣松了口氣,嘴裏邊問邊想透過門口不大的空間往裏探頭。
“已經讓珀斯去了。”
梅菲爾德被他擠得不行,臭着臉抽身出來,随手拍了拍西服領面。
泥水和血液幹涸之後的污痕融進面料,梅菲爾德拍了兩下,手指一頓,目光落向指腹棕褐色的污漬。
“先生,治療師到了。”
樓道裏,珀斯和幾個治療師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梅菲爾德擡眼淡淡地“嗯”了一聲,朝房間裏擡了擡下巴,一邊脫掉西裝外套,一邊往樓梯的方向去。
珀斯立馬問道:“先生,您去哪兒?要不要我們——”
“不用。”
梅菲爾德手一揚,把外套甩給他,手指朝下點了點,“你們就在這兒。”
“是……”
珀斯和雷安隐約意識到了什麽,讷讷點頭,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樓道拐角。
雷安用手肘往身邊捅捅:“伯爵貌似心情不好……我有種誰要倒黴的預感。”
“哈,那又怎麽樣。”珀斯幸災樂禍道,“反正倒黴的不是我們。”
*
圓月的冷光灑向樹梢,被落葉覆蓋的鐵鏽欄杆比往日還多出幾分森森涼意。
廢棄的舊倉庫裏,身上或多或少挂彩的獸人們圍成一團,人群中間的黑衣少年被掐住脖子,幾乎被提得雙腳離地,在哄笑聲中,被狠狠砸向地面。
“咳、咳咳……”
聞一捂住喉嚨,狼狽地急促喘息,聽見逼近的腳步聲,用手肘顫巍巍地撐起身。
“砰。”
力道十足的一腳踏在他背脊,硬生生地把他壓趴在地,貼着冰冷的地面嗆出一口灰末。
“真可憐啊,聞一。”
比利居高臨下望着他,攤開手惡劣地嘲弄道“可是又能怎麽辦呢?敢背叛我總要付出代價的,你說是吧?”
“我沒、沒有……”聞一用嘶啞難聽的嗓音從嘴裏擠出幾個字。
“你他媽哄鬼呢!”
聽見他這麽說,比利心頭火氣更盛。
他把腳移開,蹲下身抓着他頭發冷冷一笑,“堵人時不見你人影,隔壁片區的巡警又突然跑過來,老子又不傻,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想幫他!”
聞一咬牙道:“不是……”
“嘴倒是比石頭硬。”比利眯着眼冷笑道,“黃毛找完紀喬那天,聽說你半路就不見了,是又回去找他了吧?”
聞一大口喘息,用餘光看向他身邊站着的幾個人。
都是之前跟在黃毛身邊的,不用想也知道已經把那晚的細枝末節抖個幹淨。
比利譏笑着看他,不放過他臉上任何表情,那雙綠眼睛裏透露着兇殘的殺意:“他媽的真能吹,還跟梅菲爾德有一腿,老子就猜到那些傳言有貓膩……”
聞一疼得渾身都在發抖,撐起身艱難地說:“藍水星人不多了,求你、求你放過他……”
“你拿什麽求我?”
比利冰涼的手掌在少年臉頰一下一下輕拍,“如果不是我把你從星盜手裏撈出來,你早就死了,你這條命都是我的還能拿什麽來求?”
他一說完,面門冷風扇來,聞一像是受到了刺激猛地朝他眼睛砸拳,漏風幹澀的嗓子怨毒發出怒吼:“你們本來就是一夥的!”
窮兇極惡的盜賊,将失去家園還處于彷徨迷茫的平民如同待宰的羔羊般瓜分,但是……
那又怎樣?
比利偏頭躲過攻擊,一把握住少年的手腕,将他朝前扯趴在地。
“你救不了他,也救不了你自己。”
他頂着少年憤怒的目光,殘忍地咧嘴笑道,“紀喬也挺能打,不知道把他骨頭打斷,像只蟲子一樣在地上爬會不會很有趣?”
“你們……你們……”
聞一想詛咒他們遭報應,可是這話到嘴邊他自己都不信,好人多磨難,禍害遺千年,這群人作惡多端已久,又何曾遭過報應!
“啧,沒意思。”
比利看膩了他如困獸般的表情,沒勁兒地擺擺手,讓人把不斷掙紮的少年拖下去用鏈子栓着門口。
“當狗就要有狗的樣子嘛。”
比利從鼻腔裏冷嗤一聲,開了罐酒仰頭灌着。
旁邊的小弟陪笑着問道:“大哥,紀喬打傷咱們好幾個兄弟,你說之後……”
“別等之後了。”
比利突然覺得有些熱,抹了把臉上的汗,他煩躁地把手裏的罐子丢開,一邊去冰櫃裏翻找凍過的酒罐,一邊不耐煩道地說,“不是已經讓人去找他家了嗎?找到了就把人帶來給你們玩……”
“哈哈哈好、謝謝大哥!”
幾個獸人聞言,頓時眉開眼笑,仿佛已經看見那個青年跪地求饒的模樣,迫不及待地搓手朝外面張望。
“媽的,耳朵都被他扯爛半個,看等會兒我不……”
“喂,先讓我們玩了再說,你弄死了怎麽玩!”
“憑什麽你先?”
“別吵吵,這都什麽時候了,那些去抓人的怎麽還沒回來?”
“就是,這點屁事還磨叽得要死。”
“你們覺不覺得有點熱啊……這不是才下雨嗎……”
有人冷不丁的抱怨了一句,幾人才發現四面通風的舊倉庫裏,忽然反常的悶熱,不知不覺間像個蒸籠一樣。
“嗯?”
比利癱在座椅上,掀了掀眼皮,将手裏喝空的易拉罐捏得咔咔作響。
他比旁人對溫度的感知更加敏感,正準備讓人出去看看怎麽回事時,兩扇碩大的鐵門忽然發出嗡嗡的顫聲。
倉庫裏的所有人随之一愣,從同伴眼裏都看到了相同的困惑。
“老大,這是……”
有一人撓頭困惑地朝比利走來,卻被他擡手一推。
“閉嘴。”
比利不耐煩地吼了一嗓子,胸腹隐約間有些悶痛,一時分不清是紀喬的拳頭太硬,還是空氣中若有似無的壓迫感,本能讓他死死盯住前方不敢眨眼,伏低身子用一只手往座椅下探。
“砰——”
當他的手指剛摸到藏在椅子底部的槍支,鐵門随着一陣耳鳴的巨響在轉眼間炸裂,無數如箭雨般射向四周。
“好燙!快躲開!”
“啊——”
“別踩我!別踩我!”
倉庫被各種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充斥,所有人都亂成一團到處躲避。
“慌什麽!又死不了!”
比利推開遮擋的廢舊鐵塊朝着手下怒吼,鮮血從手臂被劃破的鱗片裏溢出,但他現在管不了那麽多,驚疑不定地看向從火光中走來的身影。
周圍的手下要麽倒地不起,要麽倉皇逃竄,只有剩下幾個能打的心腹一擁而上。
那人似乎輕笑了一聲,明亮灼熱的火光在手指間流轉,速度快得如影如電,掀起難以抵擋的滾滾熱浪吞沒不自量力的蝼蟻。
搖晃的吊燈喀嚓迸裂砸入火舌,刺鼻的焦臭彌漫在盡是凄厲慘叫的空氣中。
仿佛是地獄一樣的畫面,來人卻插着手閑庭信步般像是在參加一場盛大又荒謬的宴會,以散漫的姿态慢悠悠地來到比利面前。
熾熱的火焰對他沒有分毫影響,不需要看他襯衫領口的家族徽紋,光是對方從頭發絲兒裏都透露的傲慢,比利也能猜到對方的身份。
“晚上好,先生。”
輕慢的語調響起,是貴族們一貫優雅又虛僞的寒暄風格。
周圍的溫度很高,可比利骨頭縫裏還是如同身體的本能般一下子竄出股寒意。
他把槍支握在手中,一邊退後一邊盯着來人扯了扯嘴角:“尊貴的伯爵,哈,是這樣的稱呼沒錯吧?我想我們之間或許有些誤會……”
比利往四周慘烈的景象看了看,幹笑道,“至少不值得您如此大動肝火吧?”
“誤會?”
梅菲爾德像是聽見了個天大的笑話,勾起嘴角道,“好像不存在呢。”
“自從有消息傳出廢礦區是你收購,琥珀城所有幫派都避開了那片區域,我們也……”
比利說道一半,強裝鎮定的表情突然出現一絲裂痕,他的心底生出個可怕的猜測,難以置信地看着他,腦中的話脫口而出,“難道那些傳言都是真——”
“砰!”
突如其來的一拳砸得比利眼前一黑,連擡手扣動扳機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人踹翻在地。
精神力的壓制讓他恐懼的顫栗,剛想竭力保持着腦中的清明,耳邊就是一陣暴躁的怒吼——
“啊……你還真敢說啊……”
梅菲爾德一改先才優雅有禮的模樣,扯開領帶暴躁地把他踹得滿地亂滾,嘴裏不停地念叨——
“保護費保護費,我看你們都是群窩囊費,整天屁事不做到處當街溜子,你幹什麽不行勒索到他們頭上!如果不是你們,他和阿賽亞那臭小子就不會瞎編,如果他們不瞎編,老子也不用被亂傳緋聞還要被糟老頭子取笑!”
他越想越氣,心頭的怒火全都發洩出來,揪住比利的衣領把他提起來,沖着他面門猙獰的大吼:“全都是你們的錯!老子再說一遍,那些莫名其妙的傳言都是假的!假的!”
比利被他吼得耳朵嗡嗡作響,心說你他媽打這麽狠,是假的就怪了。
他被大力砸在牆壁,垂頭嘔出一口鮮血,扶着滾燙的廢舊機械呼哧呼哧喘氣。
不是所有獸人都能擁有異能,只有精神力達到一定強度才能夠覺醒這樣的特殊力量。
面對梅菲爾德,比利咬牙切齒卻無力回擊,眼睜睜地看着他朝自己逼近。
“看樣子你的獸型是條蟒蛇?比起看人被打斷骨頭在地上爬行,我倒是覺得打斷你的更有意思。”
梅菲爾德撒夠了氣,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擦拭手背沾染的血跡,漫不經心地丢入周圍亂舞的火舌。
“嚓——”
熟悉的火焰再次在指尖躍動,映透在比利綠色的瞳孔。
他無數次把人被逼到窘迫困苦之地,看困獸掙紮,現如今角色颠倒,他總算體會到那種油然而生的懼怕與絕望。
“格蘭頓有規定、對…有規定過除了戰場不能随意使用異能……”
對死亡的恐懼讓他不複之前的嚣張氣焰,一個亡命之徒竟然搬出了律法企圖以此從他手下求得一線生機。
梅菲爾德挂着一抹極淡的笑意,在靜谧的深夜,詭異得讓人心底發涼。
他最終俯身,用手心貼緊了他覆滿鱗片的胸膛。
醜惡的污黑在那些曾經沾滿無辜鮮血的青灰色鱗片擴散,鋒利的邊緣一如嘶吼的主人般扭曲蜷縮。
不堪重負的房梁發出噼裏啪啦的脆響,倒塌聲此起彼伏,伴随着沉悶的轟鳴,火焰中竄起的濃煙向天空肆意狂舞,釋放的高溫和光芒吞噬沾滿罪惡的地方。
梅菲爾德淡然地從快要崩塌的倉庫走出,站在門口前甚至有心情回頭,滿意的神情如同在欣賞絢爛的煙火表演。
“嘩啦……”
倉庫不遠處,一陣輕微的動靜讓梅菲爾德微微側目。
“嗯?”
他走過去,發現是個被鎖鏈套住脖頸的少年,正傻愣愣地看着熊熊燃燒的火焰。
聞一看得入神,渾身輕飄飄的仿佛進入另一個沒有任何束縛的世界,就連耳邊傳來細微的咔嚓聲都沒注意,直到壓在脖子的重量消失不見,他才回過神,呆傻地看着斷成碎塊的鎖鏈。
“啊……”
他猛得站起身,向身後張望,然而什麽都沒有,只有一片被火光照亮的天空,那是他見過最暢快的日出。
*
“他怎麽樣?”
一句慢悠悠的聲音,讓站在門口當門神的珀斯兩人立馬擡頭。
出去沒兩個小時,梅菲爾德已經換了身衣服,潔淨整潔的模樣一如往昔,看不出他在外面兜了一圈幹了些什麽。
盡管被掩蓋得很好,但雷安還是從他身上聞見了一絲鐵鏽味。
珀斯在雷安開口前撞了他一下,開口回道:“都是外傷,已經沒大礙了。”
珀斯朝房間裏面看了看,略微壓低了聲音,“不過治療師說他體質似乎比尋常藍水星人更弱,用藥後有點低熱,現在還沒醒,所以小少爺他……”
“知道了。”
梅菲爾德微微蹙眉,偏頭對雷安交代了幾句。
雷安壓住直呼卧槽的沖動,繃住臉嗯嗯嗯地點頭,兩只耳朵也跟着上下搖晃。
梅菲爾德把他腦袋按住,狐疑道:“記住了嗎你就點頭。”
去找C區的執政官處理一場火災有什麽難的?
雷安覺得這是雇主對自己工作能力的嚴重不信任,委屈地對梅菲爾德眨眨眼。
梅菲爾德被一個比自己高的壯漢看得有些惡寒,握住他肩膀,将人轉向了面朝樓梯口的方向,命令道:“快滾。”
“哦。”
雷安不滿至極,又是嘆氣又是哼聲地離開。
什麽毛病!
梅菲爾德在心裏默默嘴了一句,走進房間打算去找阿賽亞,誰料一陣立體環繞的尖銳哭聲直沖耳膜,繞梁回蕩。
“哇哇哇——喬喬、我的喬喬呀!你、你嗚嗚嗚為什麽還不醒……是不是生我的氣……”
梅菲爾德止住腳步,從口袋裏掏出一管針劑熟練無比地紮在手臂。
頭頂因為驚吓被彈出的虎耳再次消失不見。
阿賽亞整個人都趴在青年身上,悲傷得難以抑制,淚流滿面地抓起一張紙巾——
“吭——”
“吭——”
他抽了抽鼻子,把黏黏糊糊的紙團丢開,又繼續撕心裂肺地哭嚎,“求求你醒一醒……我不該、不該晚上偷吃糖、睡覺……睡覺時也不是故意在被窩裏放屁的!”
“……”
梅菲爾德抱着手臂靠在門框前,神色無比複雜地看向熟睡的青年——
這都不把他丢出家門,真他媽能忍啊……
阿賽亞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忽然身體懸空,發現被梅菲爾德嫌棄地提溜起來。
“舅舅……”阿賽亞抽搭着又吸了吸鼻子。
“人還沒死你就哭喪,煩不煩吶。”
梅菲爾德抽出紙巾戳成長條,往髒兮兮的鼻孔裏擠了擠,把他塞成只小象。
阿賽亞敢怒不敢言,憋屈地發出“哼哧哼哧”的聲音,又問:“那喬喬會有事嗎?”
“有事又怎麽辦?想讓治療師陪葬?”梅菲爾德沒好氣地說了一句,就見他那雙大眼睛迅速蓄滿水光,嘴巴也跟着往下撇。
阿賽亞發出超級難過的嗚咽:“嗚……”
“打住,我錯了。”
梅菲爾德飛速道歉并捏緊了他的嘴。
阿賽亞幽幽地盯着他重新發問:“唔唔唔唔唔唔?”
喬喬會有事嗎?
“不會。”梅菲爾德往床上的方向瞟了一眼,敷衍道,“聖體安康。”
阿賽亞聽不出他嘴裏的陰陽怪氣,只知道舅舅不會欺騙自己。
他又開心起來,點點頭跑到紀喬身邊趴着,捧着小臉自言自語——
“既然喬喬睡着了,那我就要等他醒來!”
*
“喬喬……喬喬……”
熟悉的呼喚聲中,紀喬睜開眼,看見眼前頭發蒼白的老人驀然一怔。
看來他是做夢了,竟然讓他再一次看見早已逝去的奶奶。
那時他住得離學校遠,舍不得花兩塊錢坐公交,老早就要起床收拾。
早飯在家裏吃奶奶做的米粥配小鹹菜,然後背着書包步行去上學。一年四季,刮風下雨,都是如此。
紀喬不覺得有什麽問題,經常拿着蛇皮口袋一路走,一路撿地上的空瓶子,然後把它們存在學校保安亭,等到放學再撿點帶去回收站賣錢。
他父母早已亡故,靠着助學金和奶奶的那點退休金,他們的日子還算過得下去。
直到他高二分班後,前十來年的在災厄全都集中在這一年出現。
那天下着雨,他扛着幾包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小跑回家,被一夥同班的學生堵在了巷口。
“喏,周旭你瞧,那就是那個撿破爛的。”
“看吧,我就說他每天都要來這兒撿瓶子!”
“哈哈哈哈哈怪不得,班上總是有股臭味,原來是他身上的啊!”
紀喬怔怔地站在原地,任由他們簇擁着中間的少年對自己指指點點。
那些聲音越來越肆意,他的臉頰逐漸燒得通紅,擡起手臂聞了聞。
藍白色的校服很整潔,是清新樸素的肥皂味,一點也不臭。
這樣的嘲笑時常發生,紀喬知道他們故意取笑,也知道最中間的少年據說家裏條件不錯,反正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
他再不高興,也只是抿着嘴,把頭埋得低低的,拎着蛇皮袋從他們身邊快速走開。
紀喬天真地以為,那不過是放學時的小插曲,然而他真正的惡夢很快到來。
之後再去學校,他的作業莫名其妙被撕得稀爛出現在垃圾桶裏,水杯時不時地出現粉筆灰,去食堂打飯時也會突兀地被人狠撞一下。
全班的人好像團結在一起,把他排除在外,讓他像只無措茫然的幽靈在教室裏徘徊。
為什麽呀?
我有做錯什麽嗎?
紀喬很難過,他想不通為什麽事情會變得這麽糟,又很快收拾心情覺得沒什麽大不了,忍一忍就過去了。
第二個月交班費時,班長突然說收齊的班費不見了,所有人的視線齊齊投向剛走進教室的紀喬。
“還用問嗎?肯定是紀喬!”
“全班就他最窮,連班上的水瓶子都要撿……”
“翻他書包吧,塞那麽多東西,怕不是還藏了別的!”
周遭的氣氛隐隐有些不對,紀喬不知所措地退到牆角擺手,搖頭嗫喏着:“我沒拿……真的不是我啊……”
可惜他的聲音在衆人的讨伐聲中如此渺小微末,書包也好,書桌抽屜也好,像是被抄家似的全被翻了一遍,就連他自己也被幾個男生嘻嘻哈哈地壓在牆壁搜身。
最後除了幾張皺皺巴巴的零錢,什麽都沒有找到,紀喬甩開按住自己的人,紅着眼朝他們怒吼:“滾開!都說了不是我!”
所有人哄笑一團,周旭只是懶懶地說了聲:“哎呀,好像誤會了,紀喬你別介意啊,就當是玩笑好了。”
他們一群人就像是什麽都沒發生般,又呼啦啦走開,紀喬低着頭,僅存的那點自尊和滿地破爛不堪的書本卷子般印滿污黑的腳印。
冰冷的手指貼着褲縫微微蜷縮,大滴大滴的眼淚珠子砸在紙頁發出嗒嗒聲。紀喬偏頭擦幹眼淚,蹲下身慢慢收拾一地狼藉。
等到放學時候,周旭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套了蛇皮袋狠狠地打了黑棍,他氣急敗壞地扯開髒臭的口袋,卻沒瞧見半個人影。
之後的事就一發不可收拾,誰撕紀喬卷子,紀喬就撕回去,鎖廁所也好,走路被撞也好,別人怎麽施加在他身上的,紀喬全都加倍返還。
次數一多,許多人都對他身上那股不管不顧的狠勁生出些許畏懼,只有周旭像是找到了一個新鮮持久的玩具,帶着人将他壓在地上打得爬不起來,紀喬越是反抗,那些拳頭巴掌就落得越起勁。
他問周旭為什麽是自己,周旭眼睛亮閃閃地說——
你看起來比較好玩啊!
每天晚上,紀喬縮在被窩裏發出嗚咽的低音,他也期望過有人能救救自己,像是動畫片裏閃閃發光的英雄從天而降,可惜從來沒有人回應過他。
難熬的高中生活就像塑料膜覆蓋在臉上,裹得他密不透風喘不過氣,像具行屍走肉般想着過一天算一天。
無數次反抗後,周旭對他的興趣不減反增,帶人将他堵在巷子打算施暴時被居民樓的老人發現,打了報警電話。
所有罪責都被推到了紀喬頭上,沒有人付出任何代價,反而是他被學校退學,像是垃圾般被掃地出門。
奶奶知道了原委,沒有怪他,摟着他淚光閃爍:“是奶奶沒有用,都不知道我的喬喬受了那麽多苦……那麽多傷…他們怎麽、他們下得去手!”
“沒事。”紀喬窩在奶奶溫暖的懷裏蹭了蹭,揚起臉笑道,“奶奶給我煮個雞蛋,我吃了雞蛋就不疼。”
那年夏天,學校縮短了假期,許多準高三生哀聲載道去補課,紀喬沒再找學校,不是他不想上,而是奶奶病倒了。
醫院人多混亂,他自己也沒進過幾次醫院,背着水壺和舊挎包,像只無頭蒼蠅般攥着挂號單亂跑。
他怕奶奶跟不上,讓她去座椅上等自己,老人家得了癌,手術和化療方案聽着紀喬頭暈腦脹,醫生也看得出他不過是個半大小子沒什麽能力,只能問道:“你家大人呢?”
紀喬說:“沒了,我就是大人。”
手術還要大筆錢,醫生先給他開了藥,他剛坐下屁股又得挪起來,好不容易跑了幾層樓拿完藥,護士小姐又告訴他暫時沒有多餘的床位。
紀喬說走廊也行,回頭去找奶奶,結果當他回到休息區時又沒看見奶奶的身影。
他疲憊地嘆了口氣,無力感頓時席卷全身,可又來不及崩潰,找護士和醫院的保安幫忙,總算在一樓大廳找到了慌張無措的奶奶。
“你跑什麽啊!你為什麽要跑!”紀喬紅着臉,淚水奔湧而出,“不是讓你在那兒等我嗎!”
奶奶也哭了,拉着他像個犯錯的小孩般道歉。
她說喬喬我的病好貴,咱們不治病了行不行,錢要攢着,攢着給你上大學呀。
“不上了!我不讀書了!”
紀喬痛哭着伏在她身上近乎哀求地哽咽,“不上大學我也能賺錢,我能賺好多好多的錢,求你、求你再陪陪我……”
他開始沒日沒夜地打工,除了那幾樣不能沾的,只要能賺錢他什麽都幹,再苦再累都無所謂。
可惜老天還是沒有眷顧他,沒等他湊夠手術費,奶奶還是離開了他。
紀喬孤零零地把她的骨灰盒送回了老家,讓她老人家落葉歸根。
“您這一輩子太苦,睡着了也好,睡着了就沒那麽多煩心事。”
他還有很多話沒說,也沒掙大錢讓奶奶享福,少年站在墓碑前,已經哭不出眼淚,心中的悲戚無限放大,哀哀地想為什麽就他活得那麽難。
之後又過了一年,苦熬三年的學子總算在這個暑熱難耐的夏日開啓了他們人生的新征程。
周旭順利拿到了體院的通知書,找了狐朋狗友在夜市攤喝酒慶祝到深夜,搖搖晃晃地走着小巷回家。
這條路他走了無數遍,前面的垃圾堆是最熟悉的地方,因為他許多次把那個犟驢脾氣的少年丢進裏面嘲笑戲弄。
天空雲層湧動響起陣陣悶雷,緊接着大雨傾盆而下,驅散地面浮躁灼人的暑氣。
雨簾模糊了他的視線,噠吧嗒吧的腳步聲踩着水花從身後響起,周旭摳着冰冷的磚牆,猛然回頭,卻只有一條空蕩蕩的雨巷。
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又覺得可笑般低罵一聲,然而再次回頭時,眼前倏地一黑,劇烈的疼痛從腳下傳來透進骨頭縫裏。
漆黑的巷子裏發出聲慘叫,之後便沒有任何動靜,就像一切都沒發生一樣。
周旭的右腿要廢了,據說是夜裏沒看清踩中了生鏽的粗鐵釘,又在泥水裏泡了一夜,被發現時整個腳背紅腫糜爛,情況相當糟糕。
他在床上發洩似的砸爛擺在床頭的花籃水果,叫嚣着一定是紀喬在報複自己。
那個清瘦的少年被帶去警局問話,但很快又被放了出來。
事發時他正在燒烤攤打零工,雖然離那條巷子很近,但監控和他的老板都證明了他的無辜。
紀喬擺擺手,大度地說都是誤會沒有關系的,甚至還買了花送給坐在輪椅暴躁發狂的周旭,誠懇地祝他早日康複。
周旭咬牙切齒,認定了就是他做的,卻因為沒有證據在輪椅上無能狂怒。
紀喬無所謂地聳聳肩,神色如常地轉身離開。
夏日熱烈和浪漫的生命力周旭再也感知不到,事實上他也感知不到,但是沒有關系。
紀喬對躲在不遠處的幾個少年微微颔首。
時間還很長,他們這些曾經被周旭賦予陰霾的人,會慢慢學着感知。
他回去後賣了老房子,換了個城市重新開始,一邊打工學手藝,一邊收廢品攢錢,摳摳搜搜過了兩年總算攢夠了點本錢,于是租了間小門面開始賣起了醬香餅。
餅攤生意不錯,日子也算過得去,偶爾想念奶奶了,就關了店會老家給她掃掃墓,燒點紙別墅紙空調,再擺一壺她最喜歡的普洱茶。
紀喬覺得這樣挺好,自由自在沒什麽煩心事,唯一令他煩悶的,就是那些熱鬧團圓的節日。
因為他沒人能團圓。
潮濕的雨夜裏,紀喬一個人蹲在窗前,捏着罐啤酒,眼神放空地看向窗外萬家燈火。
恍惚間,他聽見有人在叫自己名字,他擡眼看去,那些燈火暈成一團像是熾熱的火焰驅散無邊雨跡。
明亮的火光越來越大,刺目得像是白晝的太陽,他總算聽見那些嘈雜又耳熟的聲音——
“好喬喬做餅餅,餅餅香肚肚飽~珀斯吃了咩咩叫,雷安吃了咕嚕嚕~大雨嘩嘩快走開,喬喬睡醒起來嗨!”
“嗬——”
紀喬從渾噩中猛然驚醒,腦袋一陣陣發暈,他伸出手想要揉一揉太陽穴,卻摸到臉上一片濡濕。
“醒了。”
一道陌生的聲音在他左側響起。
房間昏暗的光線中,他隐約覺得面前有個男人,一時半會又看不清楚。
紀喬身體一頓,不知為何,心底攀上一絲不妙的預感。
他茫然問道:“你是哪位?”
梅菲爾德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盯着青年傻不楞登的面容,随即唇角翹起,露出屬于貴族的虛僞假笑——
“我的摯愛,你忘了?我是你,素未謀面的未婚夫啊?”
如同一聲驚雷在腦中炸響,紀喬登時清醒過來——
完了!他完了!可以準備下次投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