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漫長的告別
漫長的告別
在我們回上海的那天,上海進一步降溫了。新聞裏的上海下起了米粒般的小雪。盡管當我們落地時,雪已經不見了蹤跡,但是氣溫非常的低。大概是北方的空氣舍不得我們的離開,護送着我們一路來到了上海。
幾日不見,院子裏的檸檬樹竟禿了一些,葉子的邊緣呈現出枯黃色。我們覺得它可能是凍傷了,便減掉了葉子和末端的枝條,重新包裹上更厚的保溫棉。希望它能撐過這一波寒潮,然後繼續堅強地活下去。我還沒有做好與它告別的準備呢。
我還沒有做好與一切告別的準備。就連我們之間每一次的道別,都是計算好下次見面倒計時的。
我們不喜歡跟對方說“拜拜”,我們不喜歡離別的滋味。每一次的分開,應該懷着對重逢的憧憬,而不是無奈才對。畢竟人如果天天黏在一起的話,是會厭倦的。
(就像喜歡一首詩一樣,一開始被它的風格、韻律、華麗的辭藻所吸引,或者僅僅只是由于當時的心境,我們瘋狂地愛上了它。我們開始熟讀、背誦,到後來可以絲毫不帶感情地熟練背誦,竟全然忘記了當初的喜歡,就好像只是為了背誦而背誦而已。接着我們漸漸地忘卻了那首詩。直到有一天,當我們再次看到那首詩時,竟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我們突然找回了當初那種熱愛的感覺,甚至有了比當時更加強烈的情感。不同的是,詩可以找回,人卻不一定。詩有千萬首,人更有千千萬。如果找不回,那就換一首吧。)
我們總是懷着期待重逢的心情,與對方說着道別之詞:“一會見”、“晚上見”、“明天見”、“大後天見”、“下周五晚上見”、“半個月後見”、“65天後見”(那是間隔最長的一次)、“明年見”(其實就是明天啦)......
有時我會想,最後一次的道別詞,應該說“下輩子見”嗎?也不知道真到告別的那天,我們會不會已經厭棄了對方,再也不想見了呢?
我們說過太多太多次告別的話,我想那已經比很多人漫長的一世婚姻裏所說的次數還要多。要說婚姻帶給我的成長,算數能力的提升必須得算一個。
記得當時我們還設了一場比賽:我們在紙上寫下兩個日期,你寫一組我寫一組一共寫了十組。然後我們各自計算這十組日期的間隔是多少天,誰先準确地計算完誰就算贏。為了防止相互抄襲,我們背對着坐在地上,你對着沙發,我對着茶幾。可這樣做,雖避免了抄襲,卻避免不了偷襲。我一心想着贏,好打破我數學不好的名聲。正當我聚精會神地算題時,一只手迅速地戳了下我的腰,吓得我一激靈。我還沒反應過來,另一邊的腰也受到了侵襲。
這我怎麽能忍呢?
我放下手中的筆,兩只手雙管齊下,伸向了後方厚實的腰。先做了壞事的人這時笑個不停,抓住我的雙手離開了腰間。四只手就這麽在空中來回比劃着,伸了好幾個懶腰。
我實在掙脫不掉,便發起了臀攻。
“哎呀。”你被我這猝不及防的一擊“吓得”叫了起來,立馬松開了一只手,站起來轉了個身。我趁機将臀部向前挪了一大步,生怕被反擊。
結果你用另一只手攔腰将我拎了起來。
“剛剛是用哪偷襲我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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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先偷襲我的!”
“我可沒那樣偷襲你啊。”
“你要拎着我去哪裏?題還沒做完呢!”
“還做啥題啊!”
“你不想做你就直說嘛?”
“我本來是在做呀,你要胡鬧。”
“我......”嘴巴被濕乎乎的東西堵上了,只好任由它去。
比賽是進行不下去了。
後來我拿着兩人的試卷檢查,我做了3題,你才做了2題。這結果當時是我贏了。
“你認不認輸。”
“認輸。我們家樂青數學最好了。以後有了小孩,你可以給他檢查數學作業了。”
“那你幹嘛呢?”
“我在旁邊給你按摩、打氣。”
“以後有了小孩,你可不許再偷襲我。”
“好。我教他偷襲。”
“你!欠打是不?”
“還要來?”
“來什麽來?是誰先來的?”
“是我,都是我。別生氣。”
“不許摸我頭。頭發要被你摸油了。”
“油了我給你洗,我給你吹。”
“不行,跟你洗太慢了。”
“你自己洗很快嗎?我都能打兩局游戲了。”
“你嫌我慢。”
“不是,我是說一起肯定比單獨所花的時間總和要少嘛不是。這是數學邏輯,你肯定懂的。”
“那咱實驗下試試呗。看看哪個更省時。”
接下來的那次我自己洗頭的時候,我頭發還沒完全打濕呢,你就在外面倒計時了:“敵人還有20分鐘到達濕區。”
“我才不管呢!”
洗頭真是個奇怪的事,洗之前得做好大一番思想準備,然後極不情願地開始實施這項艱巨的任務。可洗着洗着,就不願出來了,甚至希望自己一直處于這項任務中。
可總得來說,我還是不喜歡洗頭這件事的。真該早點剪短發的。
有些好事,從另一面看,反而并不那麽的好;而有些不好的事,某些層面上,也有其好的地方。
人生中有着許多的倒計時,比如說給人留下深深心理陰影以至于十幾年後還做着噩夢的——高考倒計時。那是一股壓抑得讓人透不氣來的感覺,伴随着矛盾、掙紮以及即将解脫的憧憬。我一邊希望它快點到來,好結束這可怕的被烏雲籠罩的日子;一邊又希望它可以慢點來,等我學得再好一點,這樣我就能如大人們所說的那般擁有一個燦爛的人生。那印象過于強烈,以至于時不時會夢到馬上就要高考而我還沒複習完的場景。那些夢就像是在提醒我,要以平常心對待一切,畢竟沒有什麽比高考倒計時更可怕的了。
另一個倒計時帶給我的感覺是激動,伴着一絲絲的擔憂(每當有美好的事情要發生時,我都會忍不住去想事情是否會出現變化,是否會走向另一個極端)與緊張,那就是領證倒計時。我們花費了好一翻功夫才讓雙方父母同意不辦酒席。他們說既然這樣的話,那領證就一定要找人算一算,挑一個良辰吉日。原本我是想放在某個節日,比如情人節、520,這樣就不用額外再記一個日子,以後也不會因為誰忘了結婚紀念日而吵架(有那麽多的日子要記,偶爾忘記也是情有可原的。可要是一方記得,一方不記得,記得的那方生氣也是說得過去的),還可以減少一次該送什麽禮物好的煩惱。雖說生活需要儀式感,可太多的儀式感也是沒必要,怪累人的。大師說情人節那天是個好日子,我剛準備開心卻發現那天是周日,民政局好像不上班。最後在大師的指點下,我們把日子定在了婦女節那一天。那也是個節日,挺好記的。
“這可以,”你開心地合不攏嘴,“你覺得呢?”
我看到你這麽開心我就覺得你肯定是跟我想到一塊去了。原本我也是挺開心的,“可以。”說完我才意識到,只有你是可以少準備一個禮物的,而我并沒享受到這一好處。于是我笑了。你看到我笑了,你也跟着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并不清楚我在笑什麽,我就更想笑了。
雖然我們沒有體驗過在婚禮上交換戒指這一浪漫的舉動,但這并沒有什麽好可惜的。浪漫的舉動可以有很多種。在倒計時還有一周的時候,我們交換了體檢報告。在我們拿出各自的體檢報告時,你配起了音樂:“deng deng deng deng,deng deng deng deng......”
“哈哈...這世界總有人在忙忙碌碌尋寶藏啊尋寶藏...就承認一笑傾城一見自難忘...”
這一舉動讓我更加期待那個日子的到來了。
3月7號那天晚上,我們都有點失眠,就稱呼這個問題展開了一番平淡的讨論。
你說:“明天是不是就要改口了?”
“我覺得也不用吧。大家都那麽叫,我們也那麽叫多沒意思。”
“這,這是有意思沒意思的事嗎?”
“你說那個稱呼是誰想出來的?老來老去的,咱還沒老呢!”
“老了就叫老伴了,也不是那個稱呼了。”
“看你這麽想叫啊,你先叫來我聽聽。”
“你不是覺得沒意思嗎?”你故作生氣地說着。
我心虛的笑了,“這是有意思沒意思的事嗎?”
“這兒怎麽有只鹦鹉?”
“要我做鹦鹉也行,你先說來我聽聽。”
結果你居然害羞的笑了。“反正也睡不着,要不來一局游戲?”
“行。”
我剛點開游戲,突然想到了什麽,“哎呀,要是打得不開心吵起來了,那明天還能去領證嗎?”
“咱打游戲有吵過架嗎?放心,我肯定不會跟你吵的。”
“要是萬一呢?或者越輸越不服氣,越打越輸,結果第二天起不來了呢?”
“嗯,也是。那還是別打了。睡覺吧。”
“好。我真的要好好睡了,你可不許偷襲我。”
“嗯,不偷。”
“晚安。”
“晚安,明早見。”
“咯咯。”
而現在的這個倒計時(也會是最後一個),是情感最複雜也最無奈的。可諷刺的是,我并不知道倒計時的期限究竟是多久。就像《當呼吸化為空氣》所描述的那種感覺:我知道總有一天,但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只知道它漸漸逼近了,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卻無計可施。
我不知道這個沒有注明具體時間的倒計時竟來得如此之快。它在我正得意地享受生活的時候突然降臨,停留在我周圍,蠢蠢欲動。我無法趕走它,也無法從它口中得知具體期限,更沒有勇氣對它說:“給個痛快吧”。我曾設想了許多許多,可沒想到,竟會是這般情形。
可這就是生活,不是嗎?
當我就那麽無精打采地躺在那張床上的時候,我竟會時不時地感到無比輕松。用不了多久我就要解脫了,我不用再去擔心什麽前程、錢財、健康、人際等等,我不用再努力奮鬥、證明什麽了,我再也不用思考意義的含義、我甚至不用再思考任何東西。那張我曾多次躺過的床(也許并不是同一張?)時而堅硬地硌得人生疼,時而柔軟得讓人想要一睡不起。那個低矮的天花板,時而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時而不停地旋轉、忽高忽低。有那麽一刻它好像突然明亮了起來,我的眼神穿透天花板,看到了藍天白雲,而在藍天白雲之上,空無一物......
寒潮漸漸褪去了,各個品種的樹都長出了嫩芽——除了那顆檸檬樹。在這個萬物蓬勃生長的時候,它卻越日漸枯萎了。園藝師說它沒救了。我們只好把它挖了出來。我看着它幹枯的軀幹,心想也許我們不久後會再見面的。可它本來是要陪小葉子一起長大的。你察覺到了我的不舍,安慰我說等天氣回暖了,我們再去買一顆種上。我說那我們不要再種檸檬樹了。
不久後我們采購了兩棵樹,我在一旁看着你挖土、填土。我為它蓋上了最後一抔土,這樣也算是我種的樹了。
希望這兩棵樹能陪着小葉子長長久久地成長下去。
萬一它們最終沒有成活下來,也不要難過,它們一定是來陪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