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96-11-11

第一章 1996-11-11

因為睡得晚，這一覺李知泉睡得格外沉，醒來時已是早上8點。

李知泉打開手機，發現劉行長給他打了6個電話，丁總給他打了10個電話。李知泉連忙給丁總回電話，聽到丁總焦急地和他說：

“你可算接電話了。李知泉，你最近居家辦公吧，千萬別來公司！”

還不等李知泉問為什麽，丁總又說：“家裏門窗都鎖好，別點外賣，別出門，不要再給行裏惹出事端來！先等這陣風波過去。

網上的消息，要是無法承受，和我打完這個電話後，就把手機也關了吧。

所有事情，讓行裏公對公處理，你一點都不準插手，你插手只會讓事情更糟。聽明白了嗎？”

丁總說完直接挂機。

李知泉一頭霧水，打開手機逐項清理堆積成99+的待看信息。

淩晨2點，女下屬葉曦曾發給他一條語音：“李處，沒有時間了。可疑客戶識別模型提交監管檢查的工作文檔，在我電腦桌面上。您一定要親自仔細檢查後再提交。”

不知為何，她的聲音顫抖又驚恐。

後來，李知泉看到了紛至沓來的社會新聞推送：

銀行女員工加班至淩晨，遇網約車司機過勞駕駛不慎猝死，車輛沖出高架，兩人不幸身亡。女員工臨死前，尚在向領導交接工作任務。

內卷社會的悲哀，可憐女員工被領導PUA，死前一刻還在講工作。

SC銀行又爆醜聞，美女員工加班至淩晨，不幸車禍身亡。

李知泉随手點開幾條短視頻。

他看到，有黑白處理過的葉曦的工作照、生活照。

有她車禍現場，打着馬賽克，血淋淋的照片。

有網約車司機的照片，有人扒出，他為了給女兒治病，全年無休地拉人，每天工作12個小時。

也有視頻挂上李知泉的照片，配上無情的AI朗讀：記住！他，是吃人的資本家，壓迫女員工到死前還在為他工作，法律或許會放過他，但我們，永遠不能原諒他。

還有事發視頻的回放：淩晨的黑暗中，一輛車亮着孤單的遠光燈，筆直地向前行駛，沒有減速，沒有轉彎，最後沖出了高架。

葉曦發給他的語音，就是在這段時間裏發的。坐在車裏的葉曦，清醒地看着自己無法掌控的車，迅速沖向自己死亡的終點。

她那時該有多麽恐懼，多麽絕望！

得知這些消息，李知泉第一時間竟不是苦痛。他麻木又呆滞，不敢相信昨天還是活生生的人，今天就不在了。

他希望這是自己的一場噩夢，甚至希望這是一個盛大的布置周全的愚人節。

李知泉又聽了一遍葉曦發給他的語音。

又一遍。

再一遍。

“她的電腦，我帶來了。”陳岳然突然出現在他身後。

“你怎麽進來的？”現在沒有比見到陳岳然，更令李知泉恐懼的事了。

“那天灌你酒，我送你回家。從你嘴裏套出了你家密碼，是我生日。”陳岳然語氣中有種可怕的平靜。

“你現在，給我去看，葉曦給你的工作文檔。”他把葉曦的電腦塞給了李知泉：“看完後，請你告訴我，裏面有什麽重要內容。”

李知泉戰戰兢兢地打開電腦，聯系行內的信息安全處，遠程解鎖了葉曦的電腦。桌面上有一個文件夾——可疑客戶識別模型工作文檔。

在陳岳然的審視下，李知泉一目十行，逐項檢查。

數據來源正常，建模流程清晰，方法嚴謹，腳本幹淨。沒有任何問題，也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看完了嗎？有什麽重要內容嗎？”陳岳然有些不耐煩。

上交給監管檢查的工作文檔，是重要。但在葉曦的生命面前，不重要。“沒有重要內容。”

陳岳然聽到李知泉的回答之後，怒極反笑：“沒有重要內容，哈哈哈，沒有重要內容。葉曦死前那10秒鐘，想到的不是我，居然是你！你這裏不值一提的工作，對她來說，居然比其他所有事情，都更重要。”

他咬牙擠出了幾個字：“很好，李處，你很厲害。”

李知泉看着陳岳然逐漸扭曲的臉龐，他知道，暴風驟雨即将來臨。他吞了下口水，閉上了眼。

陳岳然把李知泉掀翻在地上，拳腳相向。

李知泉條件反射般地四肢縮在一起，抱着頭，沒有還手。

陳岳然以前也打過他，也逼他喝過酒，那時候李知泉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還手。但這次，他一定不能還手。葉曦的事，他本就該懲罰自己，如今陳岳然來報複他，李知泉居然還感到了一絲釋然。

陳岳然擰開李知泉護着頭的胳膊，正反手連續不斷地掌掴李知泉的臉。

李知泉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疼，耳邊盡是陳岳然的咒罵和瘋狂的乞求：“你把葉曦還給我，你把她還給我！”

陳岳然打累了之後，雙目空洞地看着李知泉。李知泉在地上掙紮着欲爬起。

陳岳然突然像是在搜尋着什麽，他找到了一塊通體潔白，嶄新的羽毛球拍。

他拿起這塊拍，三兩下把手膠扯了下來。這塊拍上的手膠也是潔白的，但是已經纏了很久了。扯下來時候，表面老化的橡膠，淅淅瀝瀝地掉渣。

陳岳然用這一條手膠，把李知泉雙手縛住，背在身後。又把李知泉拎起來，往他膝彎處重重一踢。李知泉跪在了葉曦那臺可笑的工作電腦前。

陳岳然掄起球拍，開始抽打李知泉的背。

這是李知泉最喜歡的球拍，白金利爪。是葉曦挑選的款式，陳岳然纏的手膠。

陳岳然或許不知道，那一年生日，李知泉沒有退掉自己買的那塊同款球拍。李知泉平時用的，換過無數次手膠的那塊白金利爪，是他自己買的。

而陳岳然手裏的這塊，正是那一年他送給李知泉的生日禮物。剛剛陳岳然扯下的，是他親手纏的手膠。

這是李知泉第一次聽到這塊拍子揮舞在空中的破風聲。只不過，同樣爽飒的破風聲之後，他聽不到擊打羽毛球的暴脆聲響。他只聽到鞭打在人肉和筋骨上的鈍聲，和自己隐忍到極點的悶哼。

疼，真的太疼了。李知泉忍得幾近于要把嘴唇咬破，牙齒咬碎。生理性的眼淚不受控地落下，覆滿了雙頰。

“疼？掉眼淚了？那葉曦滿臉都是血，她該有多疼！”

陳岳然把手中的球拍向地上砸去。球拍叮呤哐啷地彈了幾下，最終躺在了地面上，拍框已經變形。

李知泉緩緩擡眼，憐憫地看着這個因自己而失去妻子的男人。

“李處，你是在可憐我嗎？我恨極了你這副高高在上、自命清高的樣子。你明明比誰都更下賤！”

陳岳然邊說把李知泉拖到卧室的鏡子前，開始撕扯他的衣衫。

“你做什麽？”李知泉終于打算還手了。

可他雙手已被捆縛住，被打得只剩半口氣，如何還能去抵擋陳岳然猛獸般的憤怒呢？

“陳岳然，你打我罵我都可以，但請你不要這樣。”

“不要怎樣？你這媚上欺下的狗。我當年要是睡了你，你是不是就不會和秦總搞上了，你就做不了處長，葉曦也不會成為你的下屬，她也就不會死！你不是一直很喜歡我嗎？讓我看看，你有什麽能耐。”

“別說了，你住手。”

“你裝什麽清高，那一年我在葉曦家地上親你，你都有反應了呢。”

原來他知道那天是我，那他為什麽還會祝我生日快樂，為什麽還會親我，會什麽還會故意讓我聽到他說：生日快樂葉曦？

李知泉腦子裏很亂，但他現在顧不上那些，只能無力地懇求陳岳然停下來。

可陳岳然沒有憐憫他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攻擊着，顫栗着：“你就這點能耐嗎？想不到你這副死屍樣子，還能勾引大佬？”

李知泉越來越疼痛，眼神漸漸失焦，陳岳然猙獰的臉時隐時現。李知泉的聲音斷斷續續，氣若游絲：

“很久以前，你讓我叫你哥。我一直不敢，我一直守着分寸，叫你陳老師。很久以前，你說過，謝謝我陪你，你說過，以後會照顧我。哥，你放過我吧，哥。”

七年前，李知泉、陳岳然、葉曦是一起入職的。

這年頭，寡言少語內向深沉的人，可找不到啥好工作。

包括技術崗。

SC銀行數據科技部校招新入職的員工們，正東一簇，西一簇地站在寫字樓大廳裏，成群結隊地閑聊。空闊的大廳，此起彼伏地爆發出陣陣歡笑。仿佛，在站的每一個人，都和入職招聘時填寫的性格測試一樣——樂觀、健談、熱情、積極。

“葉老師，我和你同一天生日。”

聽到葉曦說自己生日是雙十一，李知泉像是找到了一根融入大家談話的救命稻草，邊說邊拿起入職文件袋裏的身份證給她看。

同事之間互道老師，是銀行業內的習慣。此時，他們還沒習慣這個稱呼，只覺得頗為有趣，就有樣學樣，互相老師老師地叫起來。

“哇，李老師，你96年的，比我小4歲呢。21歲就碩士畢業開始工作了？神童嗎？”

葉曦活潑俏麗的臉蛋上，露出了不似作僞的敬佩神情。

“沒有，沒有，英國混了個一年水碩，僥幸畢業得早。”李知泉面對五六位同事投來膜拜大神般的目光，連連擺手，低頭嗫嚅。

“太謙虛啦！”一位相貌俊朗的男同事走上前來：“你叫李知泉對吧，科大少年班本科，牛津大學碩士。牛津也叫水碩，你想卷死我們嗎？”陳岳然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領着其他同事一起笑了起來。

李知泉認得這位男同事，他叫陳岳然。就像陳岳然記得他一樣，他也記得陳岳然。

他們在入職招聘時，無領導小組讨論被分在一組。

在那場無領導小組讨論裏，李知泉完成自我介紹後，就尴尬地沉默在一群人的唇槍舌劍中。

他在心底，把這種唇槍舌劍定義為：無意義無邏輯的表演式擡杠。

當時，陳岳然果敢地打斷了那群七嘴八舌的麻雀，針對辯題條分縷析，沉着大膽地引導着每一位成員理性發言，包括李知泉。

于是，表演式擡杠，變成了表演式議論。

托他的福，李知泉獲得了開口的機會，通過了面試，也記住了他的臉。

面試那天的陳岳然和今天一樣，眼眸明亮，笑容陽光，穿着故作正經的白襯衣，黑西裝，頭發卻還是天然微卷的少年模樣，每一縷都恣意卷曲。

“同日生日就是夫妻！你們倆都顏值爆表，發展發展啊。”陳岳然勾起嘴角，狡黠地盯着李知泉和葉曦。

李知泉想叫他不要取笑，并且向他科普銀行親屬回避條例：直系親屬，例如夫妻，是不能在同一家銀行工作的。

可他卻聽到自己對着陳岳然說：“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是紅樓夢裏面的臺詞，你也喜歡讀紅樓夢嗎？”

大概嫌棄他的話題過于不合時宜，葉曦咳了咳，插嘴道：“陳老師是文科生，高考要考紅樓夢的。我和他是校友，財大的，他金融系，我數學系。”

她順利地把話題帶回到高考以及學校專業上，大家順勢繼續談笑風生。

能入職SC銀行，拿到這份不高不低的死工資，多少也得是個985或者海外QS排名前50的名校畢業生。所以每個人都能有些引以為傲的校園往事來互吹。

不得不說，在聊天方面，葉曦确實比李知泉招人喜歡多了。

“李知泉，你是數理金融專業的吧？怎麽不去做更賺錢的量化，來銀行數據部啊？”

“好的量化的公司不要我，只能來這裏。”

他說完頓覺自己嘴笨，一句話得罪所有人。

四周沉默了。

陳岳然出言為他解圍道：“李老師是國外高材生，追求不一樣嘛！”

李知泉無奈地搖頭，對着陳岳然感激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