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假瘋子(8)
假瘋子(8)
半夜,周良延嘴裏嘟囔着什麽,緊接着大喊一聲,睜開眼,首先看向對床。
那人翻身,睜眼,帶着濃重的鼻音問他怎麽了。
“沒事,”敷衍一下,以為他會繼續睡,好奇看了一眼,發現林子禮睜着眼睛盯自己。
看來他之前說的睡眠淺不是假的。
周良延轉過來,兩人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
也許是因為自己臉皮太薄,最先敗下陣來的是周良延,對面那人低聲的笑,安靜的夜裏,再怎麽低的聲音也很清楚。
他踢了兩下被子,林子禮的笑聲愈發明顯了。
“你明知道我做夢了,還笑,沒禮貌。”
笑聲戛然而止,周良延頓時埋怨自己,怎麽就管不住嘴,他愛笑就讓他笑好了。
“哥生氣了嗎?”
“別叫我哥。”
房間徹底安靜下來了,周良延聽到另個人的呼吸聲,不在一個頻率上,林子禮的呼吸速度更快。
吐出去的話收不回來,他掀開被子爬起來,對床上最先映入眼簾的,是眼睛。
黑夜裏,還是那麽亮。
小小的房間,只有一扇窗,還能看到些什麽。
院子裏還亮着燈,光線弱了很多,有幾個燈壞了,于是瘋人院的夜晚也不是那麽亮堂了。
“從這裏可以看到最繁華的地方,那裏的光才是最亮的,你想去那裏嗎?”
市區,好久沒去過了,從被關進這裏,就沒有看見過。
都快忘了那裏的樣子。
小時候在那裏吃過棉花糖,很大很大,一口咬下去,軟軟的,在嘴裏化成一灘甜。
好久沒吃了,自打上了中學以後就沒碰過了,糖,都是小時候的故事了。
瘋人院裏沒看見糖,除了上次孔健給的那一顆,現在還在他的衣兜裏放着。
林子禮在他的身後站定,寬大的病號服遮住身形,微弱的光下,兩人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周良延不知道地面上的影子是何狀況,眼裏盡是天邊的光,天還沒亮,那是鬧市繁華的夜景。
怪不得瘋人院離市區那麽遠,這裏連找糖都困難,人也是麻木的不出一聲。
繁華不是給瘋子準備的。
“你說,這是什麽原理?”林子禮推他的肩膀,拉着他轉了一圈,兩人的影子不偏不倚的粘在一起。
可是二人之間有距離,林子禮的影子好像磁鐵把他吸走。
“光線……光線的衍射?我不知道,我上學的時候理科很差,”周良延盯着地面,眼睛漸漸适應黑暗。
林子禮的五官在夜裏被斧頭削過,線條明顯,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
周良延喜歡看他在暗淡的環境裏笑,白天,這樣的感覺就會消失,他在太陽下更像一個小孩。
手指摸向身後的玻璃,涼意在指尖上幾秒消失,玻璃上的冰花只結了一半。
林子禮拉着他坐回床上,“晚上就別總是在窗邊待着了,有冷氣,對身體不好。”
他不說話,很認真的聽着林子禮的發言。
“我也很讨厭學習,尤其是寫作業,當初發明作業是為了懲罰學生,不知為什麽現在成了每個學生的天職。”
“所以我不喜歡,那個老師還天天罵我,用很難聽的髒話,你知道嗎,我有一段時間很厭學。”
林子禮好像不在乎他是否在聽,只是自顧自的說,整理被子,并沒有躺下。
在夜晚,他的語氣也柔和了,沒有白天的侵略性。
周良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腦子裏冒出“侵略性”這個詞,有時候他會感受到,這個人,在侵入自己的領地。
找不到證據,根本找不到,只好由着他。
望向前方的眼神轉到右側,他問,“你剛剛做噩夢,會不會不舒服,要是害怕我就陪你說說話。”
“不舒服?”周良延知道做噩夢一定會不舒服,但是醒來了,還會嗎?
短暫的出神不容他回答,林子禮倚着牆已經開口了。
“我上學時遇見過一個同學,他處處跟我作對,我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得罪了他,後來我發現規律了,一到快要考試的時候他就愈發恨我,想方設法的找我麻煩。”
周良延想插話,張開嘴還沒出聲,林子禮接着說了下去。
“後來一次考試,他被老師抓到作弊,老師問他為什麽,他說,每一次考試他的成績總是在我的下面,回家少不了父母一通罵,實在是受不了了,只好作弊了。”
周良延覺得,不是這個同學恨他,而是這個同學的父母恨他。
人們常說,學生時代是多麽的美好,同學之間是最真摯的感情,現在看來也不盡然。
林子禮的故事在這裏停止,他好奇後續,可是這個人故意閉上嘴巴。
“怎麽不說了?”
“你好奇?”
“是人都會好奇。”
“沒有後來了,他在我學校的名聲算是毀了,大家都在背後指點他,他受不住,家裏幫他轉學了。”
周良延感覺這個故事太簡短,就好像一塊糖,剛放進嘴裏,甜味還沒嘗多久就沒味了。
“這麽看,你小時候學習還挺不錯的。”
“當然,”林子禮在黑暗中揚起嘴角,周良延看了個清楚,今晚沒有星,他的笑眼流星。
強迫自己挪開視線,周良延不知道應該做什麽。
睡覺?早就睡不着了。
林子禮在閉眼前偷偷瞄了他一眼,好奇這個人有什麽故事,想來他也不會說了。
被子捂在腦袋上,打算給腦袋保暖?
林子禮提醒他,把被子拿下來,不然吸進去的二氧化碳會讓人腦子變笨的。
周良延立馬把被子掏開一個小口,腦子從被子裏探出來,天真的問,“真的嗎,誰說的?”
“我說的。”
他再一次被林子禮的無聊耍到。
已經無數次了,起初還會讨厭,現在只會覺得好笑。
一覺睡到天亮,周良延是被陽光照醒的。
瘋人院果然是個破地方,窗簾擋不住一點陽光。
還沒睡幾個小時呢……他猛地坐起來,現在是冬天,冬天出太陽……
林子禮早就不在房中,他随便套上一層衣服,推開門聽見流水的聲音,半信半疑的往前走,在水房看見他正在洗衣服。
“忙不忙啊你,還洗。”
“睡好了?頭回見你睡這麽久,早飯是吃不成了。”
周良延覺得自己受到了批評,可是面前這個洗衣服的,說話語氣溫和,不像是指責。
再擡頭,是衣服搓完後,見周良延兩眼不轉的死盯自己。
剛剛還好奇身邊為什麽總會有一道黑影,穿的那麽少,還出來亂晃。
他沒有學着周良延的語氣說“看什麽看”這種話,而是繼續手上的活計,讓他看個夠。
衣服洗完,随口問一句,“好看嗎?”
他不假思索答道,“好看。”
林子禮轉身晾衣服的時候偷笑,慶幸晾衣繩的方向與周良延所站的位置相反,不然自己偷笑豈不是要露餡。
似乎意識到了,突然安靜的空氣,還有林子禮的背影,自己呆愣的站在一旁,這些畫面拼湊在一起,并不和諧。
也許,自己剛剛那句“好看”才是最違和的。
周良延邁出步子,不願意繼續在水房陪他浪費時間。
身後那人跟了上來,“跑的那麽快,也不等等我。”
“等你幹什麽?”
林子禮納悶,他今天的語氣不同以前,聽着火氣很大。
“周良延,你是不是餓醒的?我聽說餓醒的人都會有點起床氣。”
他只想找一塊布把林子禮的嘴塞上。
中午去了食堂,孔健疑惑的坐在周良延的對面,問他為什麽不跟林子禮坐在一起。
還順帶感嘆,他一個人吃飯多麽孤單啊。
周良延暗笑,孤單?只怕是要爽死了吧。
這次林子禮吃的很快,他知道,上一次吃飯很慢就是裝出來的。
小人年紀不大,演的還挺像。
孔健的話題永遠不會斷,這次還帶來了新的八卦,說他隔壁房間的一個老太太和樓下一個老頭好上了。
周良延來了興趣,在瘋人院裏好久沒遇到喜歡的話題了,于是瞪大眼睛,仔細聽。
孔健不清楚具體情況,只是知道他們兩個人好上了,也是道聽途說來的。
碗裏的湯還有一半,周良延見不到林子禮,細想他應該是先回去了。
或者是,在外面散步?
一想到從食堂出去後,兩個人會在院子裏見面,對視,互損,周良延就感覺臉上發燙。
他故意走在孔健後面,借着他遮掩。
兩人走在一棟樓下面,柳茗走出來,看見兩人走在一起還有些驚訝。
“你們認識?”
“我們認識!”
孔健大聲的喊,周良延不怕別人聽見,林子禮的耳朵可是靈的要命。
眼神飄忽幾下,沒看見人影,放松是放松了,只是還夾雜着失望。
不知道在失望什麽。
柳茗帶着孔健回去治療了,周良延在一條長椅上坐下。
好像在等,好像在曬太陽,但是沒有一件事是專心的。
坐下,像站起來,站起來,不知應該去哪裏。
肩膀上傳來癢意,下意識伸手,熟悉且陌生的手感。
一塊黑色的腦袋漏出來,緊接着就是彎彎笑眼。
周良延不喜歡他的笑容,明明晚上看起來如此清晰的臉部線條,在這個時候變得模糊。
想起來了,上一次自己在玻璃裏,林子禮也是這樣的眼神。
火氣消失大半,周良延抓了一把他的手,涼的驚人。
“趕緊回去,別挨凍了。”
林子禮沒有反駁,跟他走,像他的小跟班。
“你是不是心疼我?”
“要點臉吧。”
林子禮是故意問的,周良延也沒打算說真話。
要是在他面前說自己心疼他,這小子還不得得意死。
房間裏的暖意沒能喚回他的良心,坐下後很肯定的用陳述句說,“你,周良延,就是心疼我了。”
他懶得辯解,只好點頭,嘴裏附和“對對對”。
敷衍的話被他當真了,坐在小床上“呵呵呵”笑起來,笑聲愈來愈大,“咯咯咯”變成了“哈哈哈”。
周良延不理他,埋頭擦桌子,林子禮提醒他,桌子已經很幹淨了,他又抄起掃帚掃地。
“你就是在給自己找苦吃。”
林子禮見他沒反應,加上一句,“你在跟自己賭氣。”
他的手停下來,掃帚扔到一邊,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你最好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