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假瘋子(7)
假瘋子(7)
林子禮一口飯要嚼一萬年,食堂裏吃飯的人陸陸續續都走了,只剩下幾個人。
其中包括孔健。
林子禮在孔健到來之前吃完最後一口,站起來,連一句“再見”也不說,端着碗走了。
孔健順勢坐下,“你好,我們又見面了,我來陪你吃吧。”
周良延沒有這個想法,他只是受林子禮的影響,吃飯速度也變慢了而已。
門簾掀起,這是食堂裏,林子禮留下的最後一個畫面。
年輕人,總是愛耍小性子,有話不說。
孔健轉身看向門簾,林子禮的影子早已消失不見,他回頭,笑着問他,“你在看什麽呢?”
周良延搖頭,勾勾嘴角。
孔健不在乎這些,一如既往的快樂,坐在他的對面,喋喋不休。
他說,他的治療醫生是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就像媽媽一樣,對他很好,以前那個醫生總是會罵人,她不會。
周良延對他的事情完全不感興趣,但是貿然離開還有些不好意思。
食堂裏只剩下幾個人了,孔健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還在說話。
他感覺自己好像在傷害一個人。
好不容易找到空隙,他插進去一句話,說自己要離開了。
“好啊,我們一起走。”
孔健很自然的主動拿起他桌子上的碗,周良延的手撲了個空,再擡頭,他已經走在自己前頭了。
門簾也是他掀開的,周良延出了食堂在臺階上坐下,孔健也坐下,兩個人擡起頭。
白天看不見星星,即使他知道,這個時候也是有星星的。
孔健還在犟嘴,“白天就是沒有星星,只有晚上才會有!”
周良延随他去了,不想跟他浪費時間。
沒有反駁,兩人坐下來,孔健說了無數句話,他在不斷的迎合,生硬的對話,空氣也成了僵硬的固體。
“你怎麽不說話了,我很喜歡聽你說話的。”
說話?周良延找不到話題,他好像除了自戀和逃跑計劃,找不到什麽新話題來熱場子。
有人走過來,孔健回頭,看到的事一個很眼熟的人。
“你好啊,我們一起坐一會吧。”
那人沒說話,走下幾層臺階,兩人中間蹲下。
孔健撓撓頭,“我好像見過你,但是忘了在什麽地方,我們認識一下吧,我叫——”
“你叫孔健。”
他愣住,嘴邊的話咽下去,最後恢複往常一般的笑容。
周良延佩服他對情緒的把控,要是他遇見這樣沒有禮貌的人,準是要生氣。
或許,他心裏已經生氣了呢?
想到這裏,周良延仔細觀察他的臉,微表情他不太懂,單看臉,看不出什麽來。
林子禮瞄了一眼周良延,這家夥,還挺敏感,生怕別人生氣。
他給了林子禮一個白眼,警告他不要亂說話。
林子禮裝作看不懂,兩人當着孔健的面一陣擠眉弄眼。
他不蹲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撐着臉,臉上還帶着笑。
在周良延的眼裏,這笑并不友好。
三個人,說話的只有孔健一人,周良延偶爾點兩下頭,林子禮幹脆開始撕倒刺了。
周良延踢了他一腳,“沒聽見人家在說話嗎,走什麽神,你沒事點個頭也行。”
林子禮用力點了一個巨大的頭,臉幾乎要塞進胸裏。
“別踢人啊,他說不定已經聽清楚我說的話了,總是點頭他也會很累。”
林子禮擡起頭,“孔健,他剛剛可是點了好幾次頭呢,他也很累。”
随後就是一出感人的大戲,孔健傻呵呵的朝周良延笑,好像真的把他當成家人一樣。
林子禮有一股無名的火氣生出來,找不到源頭。
他站起來,頭也不回的往前走,在大樓門口停下來,沒有往裏面進。
透過一樓玻璃,他看清了身後人的面孔,那個人跑着追上來,在他的身後停住,伸手想抓他的手臂,但是并沒有真正抓上。
他沒有回頭,背後傳來聲音,“坐着聽孔健說會話也挺有意思的,你怎麽突然就跑了……”
“你可以繼續聽他說話啊,我只是想走走而已。”
他的借口永遠蒼白無力,周良延一眼看透,從未揭穿。
院子裏的人變多了,大家各幹各的,人多,玻璃上的倒影變亂,幾個人穿過他們指尖的距離。
周良延的倒影,如水,在玻璃上漾出波紋。
林子禮挺直後背,轉身又是戲谑的表情,“周良延,你在這待着也怪寂寞的,我看孔健也不是不行……”
周良延抓着他的已經,林子禮感覺自己飄起來,雙腳離地。
他幾乎是一字一頓,“林子禮,你最好把嘴閉上,要是再胡說八道……”
“打死我。”
周良延的手勁松了,但還是抓着他的領口不放,林子禮的笑,還有聲音,他眼前有一秒的幻覺。
這不是冬天。
可能是因為今天溫度回升,所以坐在臺階上也不會很冷。
大樓擋了冷氣,兩人靠的近,于是冬天在他的眼裏也算溫柔一次。
“……什麽?”周良延聽見了那三個字,不信,讓他重說。
“說?說什麽?”林子禮輕輕一扯,他的手就從衣服上滑下來,落在身體兩側。
他當然不會再說第二遍,轉身就要往樓裏走,周良延一把拉住他。
手很涼,他就是喜歡在外面挨凍。
“等了很久,是嗎?”
林子禮沒說話,人已經走到門口了,周良延以為自己的聲音太小,大聲重新問了一遍。
樓是擋不住風的,聲音就這麽被吹散了。
“林子禮,你說!”
他扯着嗓子,吼出這幾個字。
在周良延看來,他一定是聽見了,就是裝,就是嘴硬。
賭氣坐在長椅上,不回去,天黑了也不回去。
他還故意坐在背對着大樓的長椅上,林子禮回去,一定會站在窗邊往外望的。
院子裏除了風聲,還有尖叫聲。
對面的樓上落下一個黑色的長條狀物體,附近的人大聲喊叫,刺耳的聲音割開冷空氣。
掉下來的是個女人,在周良延眼裏,她或許是真瘋子,這一輩子折在一個“瘋”字上。
大家都在喊“有人跳樓”,這個女人,看着還怪眼熟的,可能是瘋人院裏的老人了,不經意時見到過,所以才會覺得熟悉吧。
女人身下流出汩汩殷紅,整個瘋人院都浸在血腥氣裏。
周良延深呼吸,血腥味直沖大腦,呼出的氣體裏,也有了血液分子。
他走進大樓,一步步踏進房間,林子禮果然站在玻璃前,觀看人們收拾殘局。
聽見腳步聲,他沒回頭,“沒想到瘋人院裏的工作人員這麽少,這幾個男人既要負責抓人,還要負責保潔,工資不得雙份啊。”
周良延走到窗邊,底下已經收拾的差不多了,剩下兩個人把沾血的東西塞進黑色袋子裏。
又是幹淨的一片土地。
幾分鐘,或許是幾天,這塊地面上就會留下人的腳印,大家還會坐在長椅上,曬太陽。
周良延感到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推開門跑去廁所,剛吃的東西在胃裏沒留住。
瘋人院裏的血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大庭廣衆之下,刺眼的紅。
冬天,會有紅色的冰碴嗎?
周良延站在水龍頭前,一只手幫他打開了,流出的是熱水。
“這裏難得還能放出熱水,洗洗臉吧。”
水珠在臉上滑下,臉上涼絲絲的,林子禮把毛巾遞給他。
“這裏就這樣,看淡就好,”林子禮安慰他。
“你看淡了嗎?”
“沒有。”
周良延的心情有一點點緩解,林子禮很少在一件事上認同他。
外面沒幾個人了,遠處倒是有一個人影,周良延仔細看了,身影與孔健很像。
他急忙遠離玻璃。
人命消失的那麽快,周良延已經見過幾次這樣的場面了,只是還不能适應。
常人都無法适應吧。
可是林子禮坐在一旁,無聲的整理床鋪,剛剛只是看了一出恐怖片。
他低語,“不怕嗎?”
“怕。”
收拾好了他坐下,周良延的臉上沒什麽血色,眼神也晃得厲害。
感受到對面的目光,他像是被熱鐵燙了,“看我幹嘛,我只是好奇他們為什麽會……會想不開。”
林子禮安靜的倚在牆上,鮮少見他這麽安靜,兩人熟悉後他都是毒舌發言。
心裏一緊,周良延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該不會也那個什麽吧,我告訴你,沒什麽事是想不開的,再說了,咱倆現在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呢。”
對方被逗笑,“我什麽時候說自己想不開了?”
周良延緊張的情緒消失大半,林子禮臉上又是那副表情了,看着讓人來氣。
挪開視線,周良延裝作很忙的樣子也開始收拾床鋪了,直到被人提醒——
你昨天不是剛收拾過嗎?
昨天?
“忘了。”
他學着林子禮的語氣,突然明白這個世界上為什麽那麽多渣男了,因為他用兩個字敷衍的時候也挺爽的。
“忘了?真的忘了?什麽時候忘的?剛剛?”
四連問。
周良延往旁邊讓,所有的空隙都被他填滿,腦袋也不放過,林子禮在他的眼前挑眉。
第一次發現,有人還能用臉陰陽怪氣。
床單上的褶皺怎麽也拽不平,林子禮一只手撐在他的床上,身體扭成“S”形,很慷慨的送上自己臉。
“把手拿開。”
“不拿。”
“你壓到我床單了,我要好好整理一下。”
林子禮不動,妥妥的叛逆小孩形象。
“林子禮。”
“哎,怎麽了?”
周良延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眼前男孩的笑容,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暖,亮,眼睛是滿滿的、要溢出來的星星。
幾指距離,周良延感覺,兩人隔了一道天塹。
“哥哥?你怎麽又發呆了。”
周良延擡起頭,兩人拉開距離,剛剛這句話,算不算一個問題,他在心裏盤算着怎麽回答。
幾乎使出全身力氣,他擡眼,林子禮狀如往日,滿眼希冀不見了。
“……別叫我哥哥,我說過,顯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