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春和景明”
俞景站在畫室門口,仰頭看着門口挂着的牌子。看得出來牌子被人惡意破壞過,上面留着修補過的痕跡。
俞景從包裏翻出鑰匙,右手握上門把手時,門卻先一步被人從裏面拉開。
穆棱戴着口罩,手裏拎着一袋垃圾,衣服上有各種顏料留下的痕跡。看見俞景,明顯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伸手拉下口罩露出一抹溫和的笑意:“回來了。”
俞景看着他,半響沒動:“畫室……不是被查封了嗎?”
穆棱搖頭:“沒有。前段時間有位叫陳麓的老板找到我,讓我繼續把它經營下去。”
風吹起樹梢,河畔柳枝浮動。
俞景在帶着暖意的微風裏,不合時宜的想起大理的天空。
原來,那段日子也已經過去兩個月了。
沈嘉醒了,還在醫院住着,雖然傷的重,但總有一天能好起來。那幫販毒走私分子也被抓住了,他在電視臺上看見,為首的是個染着黃頭發的青年。
他交代出了當年的事情。
1993年,俞哲和弟弟俞志由于個人能力出衆被調往雲南邊境秘密訓練,最終俞哲作為卧底“隼”,被秘密安插進緬北至中國邊境線上一支最為龐大的毒品走私組織裏,以期獲取情報。
卧底二十年來,他為打擊毒品走私提供了關鍵信息,同時,他在國內的身份也逐漸面臨暴露的危險。為了不被發現,他選擇了假死,實則繼續蟄伏在組織身邊,想找到一舉殲滅的機會。
與此同時,上級收到他死亡的消息,讓他的弟弟俞志接替“隼”這個代號,潛伏在邊境線一帶。
兄弟倆在執行任務中會了面,俞哲靠着這些年的經驗和關系網成功打入走私組織內部,獲得關鍵情報。
但俞志急功近利,不聽俞哲的勸阻執意把這些信息傳遞出去,導致面臨身份暴露的危險。關鍵時刻他洩露了俞哲的行蹤自保,自己也因此失去了一條腿。
之後俞哲被毒販組織殘忍殺害,因公殉職。俞志僥幸從緬北逃回境內,但他為了後半生的利益,将俞哲得到的情報據為己有,颠倒黑白,不僅隐瞞了俞哲還活着的事實,更污蔑俞哲多年前曾因懼怕身份暴露而背叛組織。
俞志受到功勳後因為腿傷被轉業安置,待遇優厚,而俞哲的妻兒卻一直活在輿論的迫害中。
事情真相大白,網絡上瞬間掀起一股征讨俞志的狂潮。那些曾經在網絡上辱罵俞哲一家的時候,仿佛頃刻沒了蹤影。
這件事情的影響很大,受到極大的重視。俞志被捕入獄,俞哲受到了追封。
舉行追封儀式那天,俞景把手機關了機,獨自待在卧室,畫了一天的畫。
客廳的電視機并沒關,俞志被戴上手铐腳鐐,站在無數鏡頭前面,真誠忏悔。
遲來的忏悔跨越不了時間和生命,只讓俞景覺得惡心。
俞志在入獄前,寄給俞景一封信,那是俞哲最後寫的家書,也是周安真正寄出去的那封信。
信裏,他已經預料到了自己的死亡,只讓李薇不要難過,照顧好尚且年幼的兒子,并幫他隐瞞自己還活着的消息。
李薇看出來這分明是一封訣別信,但她不能說,也不能做。她甚至連報警救下自己的丈夫都做不到。
在這樣的煎熬下,她的心理終于出現了問題,所以在真正聽見俞哲死訊時,徹底崩塌。
悔意無時無刻都在折磨着她的神經,要是當時,她沒有選擇聽俞哲的話,也許,俞哲就不會死。
她将自己視為劊子手,手裏的刀指向的,是自己的枕邊人。
俞志在俞哲死後匆匆趕來,扮演着弟弟的角色,讓俞景一家對他無比感激。
他甚至搶走了俞哲對俞景的那份愛,将他最後給俞景留下的東西,據為己有,最後以叔叔的名義送出去。
那塊玉佩,分明是俞哲留給俞景的最後遺物。
俞景把信看完,獨自去花店買上兩捧白菊,打車去了公墓。
墓碑上,俞哲滿臉意氣風發,李薇則笑的溫婉賢淑。
兩個人實在很登對。
俞家沉冤昭雪,沈嘉死裏逃生,被連調幾級,就連束水的邊防大隊都受到了表彰,上了電視。
一切似乎都在變好。
唯獨陳淮,失蹤在邊境線上,再也沒能回來。
俞景把花放在碑前,沉默的站着,良久,才喊了一聲爸:“說來忏愧,我經常在夜裏想,如果我沒有選擇一意孤行查你的事情,陳淮是不是就不會死。”
他在這一刻無比清楚李薇當時的心情。
因為他也是劊子手,執刀的人不是他,但是他把陳淮推上了這條死路。
俞景沒能再待下去。
他獨自在路上走着,內心很空,像是硬生生被人挖去了最重要的東西。起初這疼痛不太明顯,但随着時間的流逝,那處空虛越來越大,越來越深,最後在深夜讓人輾轉反側。
北京的天,總是不那麽容易晴朗。
俞景在人來人往的路口,發覺自己什麽都沒有了。
那陣風雨,最後停留在了大理的藍天。
有人告訴他,總有一天,他能再度拿起畫筆。但沒人告訴他,拿起畫筆的代價,這麽大。
沿着那條走過無數次的小路,他來到畫室。以為會看見破爛不堪的一面,卻發現畫室好好的在那裏,甚至連穆棱都還在。
直到他說出陳麓。
俞景再度感受到了那塊空缺。
陳麓不會幫他盤活這間畫室,能讓他這麽做的,只有陳淮。
俞景在恍惚中勉強沖着穆棱笑了一下:“畫室現在還好嗎?”
穆棱把垃圾放在門口,跟在俞景身後走進畫室:“挺好的,最近學徒也陸陸續續變多了,之前走掉的老師也回來了很多。”
畫室裝修的很簡約,是俞景曾經喜歡的風格。
有學生認出俞景,站起來想要打招呼,卻被穆棱的眼神阻止。
因為俞景正對着一幅畫出神。
畫上是祥和的小鎮,青石板鋪就的街道,河畔一排垂柳。街道上站着一位挑着扁擔的老者,戴着黑色帽子的青年站在跟前,要了一碗涼糕。
“這種樹,只能長在束水,別的地方,你都見不着。”彼時陳淮笑的張揚,像是在說樹,也像在說人。
俞景望的眼睛都有些發酸,才想起來當時自己的回答:“那這樹也挺不會選地方長。”
穆棱見他看了太久,久到畫室的學生們都開始探頭往畫上張望,終于忍不住提醒:“阿景?”
俞景回過神來。
穆棱仍舊是笑着的:“我們出去走走吧。”
俞景應了一聲,兩人走到門口,他兜裏的手機突然響起來。
是一串陌生號碼。
俞景摁下接聽鍵,電話那頭是老劉:“俞老師。”他頓了頓,說的很艱難:“陳淮的追悼儀式在下周五,你有時間過來嗎?”
俞景:“……”
沉默半響,他聲音發苦,連帶着整個人都浸在苦澀的情緒裏:“找到了嗎?他的…屍體。”
老劉含糊着:“沒有。大概率順着雅麗河的方向漂走了,但也許是沉了。”
俞景不能想,一想到那個畫面就心痛的直不起腰:“能找到嗎?”
老劉隔着屏幕搖頭
,語調沉重:“兩個月了,就算找到,也剩不下什麽。”
俞景:“……”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穆棱聽見了電話裏頭的內容,卻沒有出聲,只靜靜站在俞景身邊。
在老劉再次出聲前,俞景道:“不了,我最近挺忙的。”
然後他先挂斷了電話。
穆棱什麽都沒問。
莫名的,他察覺到俞景現在的心情很不好。
也許是因為電話那頭的事。
他伸手,拍在俞景肩膀上,放緩了聲音:“阿景,都過去了。”
俞景今天沉默的次數已經夠多,但他仍舊沒有開口的欲望。
他只是點了個頭,獨自往外走。
穆棱沒跟着他。
垂柳旁設置了供人休憩的座椅,俞景坐上去,從午後待到日落。
橘紅色的光圈終于完全落下雲層,岸邊再沒有風,只剩下柳枝孤零零垂釣在水面上。
俞景覺得自己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像是一場夢。
夢醒了,該走的人還是走了。
霓虹閃爍時,他起身,右手摸到外套兜裏。
指尖觸碰到濕軟的東西,他拿出來,看見幾塊融化到一半的巧克力。
很熟悉的包裝,也是很熟悉的味道。
陳淮曾經把它們剝開,喂到自己嘴邊,再把包裝紙塞進自己口袋,好像那是一件很值得他做的事情。
也是在含下巧克力的時候,俞景答應和他在一起。甚至連第一個吻,都和巧克力有關。
太難了。
俞景站在夜色裏,心想。
忘記一個人,太難了。
好像有無數絲絲縷縷的藤蔓自心髒纏繞着,時不時就會勾出一點回憶,讓大腦反複記起。
手心黏糊在一起的巧克力,空氣中彌漫的苦榛子味兒,連同那個名字,組成了陳淮這個人。
俞景在苦澀裏将最後一點巧克力抿進唇間,像是要永遠記住那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