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蒼山腳下,一片白色的房子簇擁着,環抱着,形狀像把半張開的扇子。這把扇子連接着不遠處的洱海,也連接着許許多多慕名而來的游人。
其中有俞景。
“臨岸”是一間布置的很有格調的咖啡店,老板曾銘是個北京來的閑人,在大理待了一段時間後決定定居于此,順便開了這家店。
店內的咖啡臺上放着幾只風幹的松果,形狀圓潤漂亮。那是老板在山上撿的,帶下來後順手放在那裏,發現和咖啡店很搭,也就再沒挪過。
最近不知道哪位網紅發現了這家店,視頻一夜爆火,前來打卡的人絡繹不絕。
俞景倒不是來打卡的,他只是剛好認識這家咖啡店的老板。
他們是大學室友,從前一起辦過畫室,雖然效益并不好,但不妨礙兩人志趣相投,又都是不缺錢的主兒,畫室無人問津也待的開心自在。
只是後來畢業,各奔東西。
俞景端着一杯手磨咖啡,站在二樓的露臺上看遠處的風景。有不知名的鳥兒掠過海面,翅膀沾着水珠,雨滴般從遼遠的天空落下。
“俞哥,在這兒躲清閑呢?”
曾銘手裏端了一份小甜品,緩緩踏上木質樓梯,将甜品放到俞景身後的小桌子上。
俞景轉身笑看着他:“忙完了?”
曾銘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上前和他站在一起遙望洱海:“害,忙不完,人這一輩子總是有做不完的事。”他轉頭問俞景:“怎麽到這兒來了?”
俞景目光落在那束映透洱海的陽光上,調侃:“忙煩了,來閑閑。”
曾銘笑了一聲,也不怕得罪自家客人:“依我說現在的人哪,就是太閑了。人閑下來就愛亂想,一開始亂想各種煩惱就出來了。什麽人生信仰,什麽生命價值,想出來一堆,全是空話,無病呻吟,全他媽在扯淡。”
俞景也跟着笑:“你開這家店,不就是為了他們扯淡用的。”
曾銘倒是挺贊同這個觀點:“是啊。總得有個東西來寄托人那點矯情。”他嘆一口氣:“我也是扯淡。人活一輩子不長不短的,怎麽舒服怎麽來。”說着,他拍拍俞景的肩膀,下去幫忙了:“老同學就不招呼了,自己哪涼快哪待着吧。”
俞景喝了一口咖啡,回到桌子邊,拿起叉子吃了一口甜品,味道很不錯。
他在大理已經待了差不多半個月了。
這半個月裏,他跟陳淮誰也沒有聯系過誰。
他把自己的日程安排的并不滿,但卻足夠消磨時間,只會在入睡前的幾分鐘,想起遠在邊境線上的人。
閉眼前,總要惦記着把手機充好電,為的是什麽,其實自己也不知道。算不上望梅止渴,因為畢竟他的梅子總會回來。
店裏的人逐漸多起來。
俞景穿上外套,坐在竹椅上,手機頁面仍舊停留在買車票那一頁。
陳淮不在,他總要把這次旅行進行到底。
俞景往下滑了滑,訂了第二天去麗江的高鐵。
吹了半個小時的風,他昏昏欲睡,起身打算回民宿裏睡一覺。
前臺小哥也受不住這天氣,一只手撐着頭,額頭時不時點在桌面上。俞景輕手輕腳的走進去,刷開房門。
裏頭很整潔,因為俞景用完東西喜歡把它們歸還原位。
他仰面躺在床上,目光停留在白色的天花板上,有點疲倦。
陳淮走的時候給他留了一件厚外套,怕晚上突然降溫。外套此刻就挂在衣架上,衣擺垂在空中,微微晃蕩。
俞景轉身,伸手把它扯下來,慢慢抱進懷裏。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聞到上面淡淡的皂角清香。
手機鈴聲是什麽時候響起的,他并不知道。模模糊糊睜眼時,發現天已經黑了。
上面有十三個未接來電,都來自于徐州。
俞景起身,先去洗了一把臉,人稍微清醒後,才給徐州回撥過去。
那頭是一陣急促的呼吸聲:“沈嘉出事了你知道嗎?”
俞景愣了一下,聽見那頭徐州說:“他們的任務失敗了,沈嘉被打斷了腿,身上還中了彈,現在在ICU躺着。要不是老劉給我打電話,我還不知道。”徐州那邊有飛機起飛時的轟鳴聲:“我剛下飛機,他們在哪家醫院?房門號是多少?”
俞景:“……”
漫長的沉默中,徐州終于發現了他的不對勁,他放輕聲音問:“你在哪?”
俞景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轉不過來,導致他根本思考不了徐州那些話裏的內容,只能問一句答一句:“大理。”
徐州那邊隔了幾秒鐘:“陳淮呢?”
俞景:“我不知道,他說他去執行任務。”
徐州說:“老劉沒跟你說?”
俞景:“沒有。”
兩個人隔着屏幕,都猜到了些什麽,但都沒說。
徐州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手裏只提了一個公文包,上次俞景受傷,他也是這樣,什麽都沒來得及準備,就匆忙跑來了。
這一刻他才明白,受傷的消息,對等待的人來說,是件好事。因為那至少說明,人還活着。
俞景的聲音聽起來仍舊冷靜,他問徐州:“老劉只說了沈嘉是嗎?”
徐州那邊嗯了一聲。
俞景點頭說好,然後挂斷電話。
手機仍舊在響,也依舊是徐州。
他沒再接,伸手摁了關機鍵。
房間黑暗空曠,沒人開燈。
俞景的身影在床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頭有人聲響起,那是旅人準備外出覓食。
他緩緩起身,往露臺走。
依舊什麽都沒想。
活了這麽多年,他的腦細胞好像在這一瞬間全部罷工,理智連同思考一起消失,他沒能從中判斷出陳淮的消息。
也可能是,不敢。
露臺上擺放了很多多肉,其中一盆是他買的,很小,孤零零一朵,在花盆裏養着。
也許是夜晚刮了風,花盆連着多肉摔在地上,泥土連同多肉粘連一片,在角落裏奄奄一息。
俞景沒撿起來。
他看了半響,莫名想起來陳淮站在吉普車前抽煙的樣子。
火光明滅,他的臉就隐在明暗之間,挺拔的鼻梁,五官如同雕塑。嘴唇張合,吐出的白霧頃刻籠罩着他,神秘又矜貴。
他分明,是京都的一陣風雨。
将他吸引在這雨霧之中,從此再也走不出來。
俞景轉身,去了那家小酒館。
酒保依舊是有兩個梨渦的青年,他認出了俞景,這次卻不再貿然上前。
他的同伴過來,問俞景想喝點什麽。
俞景坐在角落,甚至沒有擡起目光:“蒼山雪。”
酒保看他一眼:“這位客人,蒼山雪的前調……”
俞景點頭:“我知道。”
于是桌子上有了一杯蒼山雪。
俞景喝了一口,在苦澀的前調中想着,也不是很苦。随即這份苦從舌尖彌漫到口腔內部,再到喉嚨,到心髒,他開始覺得自己浸在一片苦水中。
可是陳淮,那天喝的很平靜。
俞景恍惚中,又想起那天的情景。追逐着自己的回憶,他腦子開始泛起細細密密的疼。
舒緩的民謠聲中,有人始終看着他,即使恨不得立刻離開,也耐着性子等他聽完。清亮的月光下,有人穩穩背起他,一步步走出這硌腳的青石路。漫長的一路,陳淮又是否跟他說出過心底的愛意。
遲來的感受如同繞着樹根生長的藤蔓,一點點盤踞,一寸寸占領,最後大樹轟然倒塌。
俞景在醉意中張開唇,想要叫出那個名字。
那是千山萬水的近和近在咫尺的遠。
酒的後勁很大。
音樂聲又太吵。
到最後,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躺倒在桌上。
酒館打烊的時候,他被人輕輕晃醒。
酒保換下了工作服,梨渦深深:“先生,我們酒館打烊了。”
俞景睜開眼睛,有些茫然。
反應了幾秒,他慢慢站起身:“好的。”頓了頓,又補上一句:“謝謝你。”
他知道自己占了這張桌子太久。
酒保伸手虛扶了他一下:“不客氣,需要我送您嗎?”
俞景不太清醒的目光落在他臉上,最後撞上他頗具深意的眸光裏:“我不需要床伴,也不玩一夜情。”
酒保被看穿,也不惱怒:“我想您買醉,總不會是因為開心。”他歪了歪頭:“上次您身邊,不是也有人麽?怎麽,覺得我比不上他?”
俞景突然笑了。
他喝醉了,臉頰泛着粉,眸光潋滟,笑起來格外反差格外大,很容易讓人有征服欲。
但他說出的話卻并不好聽:“你要是嫌癢,就去樹上蹭蹭。”他避開那只手,步子有些不穩,但走的很堅決:“誰給你的自信,跟他比。”
酒館外,是燈光逶迤的街道。
俞景掏出手機,沒有選擇打電話給陳淮或者老劉。他只是滑開買票界面,退掉了那張前往麗江的高鐵,然後,買了一張大理到北京的機票。
這間民宿,陳淮租了一個月。
小哥人很好,并沒多說什麽,只收了一點手續費,給他退了房間。
俞景要上樓時,小哥叫住他:“您的多肉被風吹下來了,我讓阿姨重新給您種好放在露臺上。”
俞景沒回頭。
他只是擺了擺手:“留在這裏吧,帶回去不好養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