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小劇場/野外拾來小郎君
第62章 小劇場/野外拾來小郎君
西南邊陲一條荒無人煙的山道上,兩匹烈馬飛馳而過,鐵蹄踏着雨後半幹的道路,不時濺起大塊泥點。
時近深秋,山林樹木卻蒼翠如墨,絲毫不見秋的蕭瑟,唯有星星點點的梧桐白楊那等知時節的樹木黃了葉。霧霭缭繞山間,如給遠山罩上薄紗,霎是好看。
路過的飛騎卻無惜花賞景的心情。大盛煜王薛其鋼與游夏人作戰時被炮彈炸傷,正在左三營練兵的薛湘楠驚聞噩耗,連忙同副将岑陽朝主帥營地策馬狂奔。
薛湘楠心急如焚,一身寒甲尚未來得及卸下,一雙熬紅的眼容盯着前方,恨不得肋下生翅,馬上飛到父王面前。
“籲!”一旁的岑陽突然勒馬沖薛湘楠大喊,“郡主,樹林裏有個人!”
“籲!”薛湘楠連忙勒馬而立,駿馬四蹄在泥濘的山道上剎出長長幾道印子。
順着岑陽手指的方向,薛湘楠見山道左邊樹下坐着一個人。那人着一身青衫多處撕毀,閉目靠着樹幹昏迷了過去。
薛湘楠心生疑窦:此處偏僻,怎會有人?
不由得策馬前行,走到那人面前,居高臨下看着他:那人二十來歲模樣,倚着樹幹昏睡着,細看之下,一張臉生得面如冠俊俏至極,但臉頰卻蒼白如紙,嘴角還挂着一道暗紅血跡,奄奄一息。
他衣着那般單薄,荒山野嶺又冷,若是将他留在這裏,不是凍死便是野獸果腹之物。來不及多思考,薛湘楠忙着去看父王,沒時間在陌生人身上多費功夫,沖岑陽一聲令下:“岑陽,帶上他。”随即調轉馬頭朝主帥營地飛奔。
岑陽無下馬将那半死不活的人艱難抱上馬,喘了口氣自語道:“還挺沉……算你小子命大,這荒郊野外的,若不是遇見我家郡主,你可就沒命了。”
那半死的人趴在馬背上,尚有神智,只是喘了口氣表示知道自己被人抱上馬背,卻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低垂着頭顱,嘴角的黑血順着臉頰往下流。
看他氣息奄奄的樣子,不是病入膏肓便是毒入肺腑。岑陽上馬,惋惜地看着那人将死的臉頰,嘆息道:“可憐吶,白白生了這副好皮囊,卻是個短命的……罷了,讓你死得舒服點也算積德。”
馬匹帶着個人跑不快,又怕颠着馬背上那人,岑陽只得放慢腳程。待他回到營地,天已擦黑。士兵連忙過來幫他将馬背上的人攙扶着,岑陽下了馬接過那人抗在肩上,沖士兵問道:“王爺傷勢如何?”
士兵道:“軍醫正在救治,郡主令任何人不許前去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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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陽嘆了口氣,擡頭望着灰蒙蒙的天,知道今夜注定不平,自己能做的,便是盡力為郡主解憂。他轉頭看着肩上奄奄一息的男子,對士兵道:“去請老陳到我帳中來。”
“諾!”
一整夜,主帥營帳那邊燈火通明,軍醫和煜王的仆從進進出出忙碌着;岑陽的營帳在主帥帳東南角,遙遙相望,卻也是燈火通明。
他把自己的床讓給那半路撿來的病鬼,自己則強打精神坐在案邊看書。天快亮時,忙碌了一整晚的軍醫老陳終于擦了擦額頭的汗,捶着酸疼的老腰直起身子,板了一整夜的臉終于露出笑容:“好了,總算保住他一條命。”
“好了?”岑陽連忙放下書快步走過來,只見那人躺在床上沒睜眼,但臉色總算有了些活人樣子。他渾身衣衫都被軍醫脫了,以便紮針放血,渾身上下只着了條褲衩,四肢修長身材勻稱,雖稱不上強壯,卻也是個極俊美的體魄,完全不似白日看着瘦弱的模樣。
岑陽心中好奇,問道:“老陳,他究竟中了什麽毒?”
軍醫老陳看着床上的年輕人,一臉惋惜道:“唉……年紀輕輕不知為何這般看不開,竟服了不少朱砂。我雖年邁體力不支,不能去照顧王爺,但行針的手法還在……”
岑陽知道他滿心遺憾不能去主帥帳搶救王爺,谄媚一笑湊過去用胳膊戳了戳他:“你老人家可是咱薛家軍的守護神,哪能輕易勞動,就讓他們年輕人去鍛煉吧……再說,幸好你老人家沒去主帥帳,否則這小子不是死定了麽?你又救了一條人命,積了多大的德啊!”
老臣不吃他那套,一邊收拾醫藥箱一邊道:“你呀,就剩嘴甜了。這人命是保住了,但朱砂毒性太大,若非他身強體健早就沒命了,但還是留下了後遺症,日後需終身服藥。”
送走老陳,岑陽這才轉身回到床前,看着躺在自己床上熟睡的年輕人,無奈地嘆息一聲。這年頭,想活命的拼盡全力才換得茍延殘喘;有人活得好好的卻偏偏不惜命。
罷了,救你一命,回頭你再尋死覓活也與我無關了。岑陽順手拉了條被子将他身子蓋住,趴在案上打起盹來。
保住這人小命,總算對郡主有所交代了,岑陽放心地睡了過去,直到天光大亮,營帳外一陣嘈雜将他吵醒。
一個人推門進來,是薛湘楠。岑陽連忙揉着眼睛站起來關切地問道:“郡主,王爺傷勢如何?”
薛湘楠徑直朝床上躺着的那人走去,道:“血暫時止住了,尚未度過危險期,這幾日需人日夜守着。”她徑直走到床邊坐下,看着那人問道,“他怎麽樣了?”
岑陽連忙将軍醫的話對薛湘楠說了,又道:“郡主,您一夜沒睡,去歇着吧。我看着他。”
薛湘楠聽聞那人身中劇毒,眼裏哀戚之色一閃而過,疲憊地起身道:“好,你照顧好他。若他清醒了,給他些錢財,讓他走吧。”
“諾!”
薛湘楠起身正要離開,那人卻突然睜眼了,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直直看着薛湘楠的背影,艱難地撐起身子喊道:“郡主?薛湘楠?”
薛湘楠一下轉身,見那人直起上半身,虛弱地倚着床,眼睛卻死死盯着自己,似憤恨似不甘,似看着不共戴天的仇敵。随即又劇烈咳嗽起來,一張俊俏至極的臉蒼白似紙,連嘴唇都沒什麽血色,低垂着頭顱奄奄一息。
“你認識我?”薛湘楠被他那一眼看得有些心驚,轉身看着那人問道。
那人卻捂着嘴趴在床邊咳得死去活來,一句話都說不出。
岑陽見狀連忙過來,喊了聲:“郡主……”
帶兵這麽多年,戰場殺人無數,薛湘楠太清楚那人方才一眼蘊含着什麽。她連忙擡手阻止岑陽,道:“你下去,我與這位公子有話說。”
“可是……”岑陽也察覺那人對薛湘楠的敵意和殺氣,不想走。
“下去!”薛湘楠厲喝。
岑陽無奈,只得退了下去。
薛湘楠看着那人趴在床邊咳嗽,慢慢走過去,道:“公子昨日暈倒在樹林,我與下屬路過将你救回來……”她警惕地看着那咳得額頭青筋暴起的人,他一手緊緊揪着身上被褥,一手捂着嘴,萬分狼狽,露出被褥的肌膚瑩潤白皙,并非軍中糙漢那種黝黑與健碩。
那人沒回她,劇烈咳嗽了一陣,修長白皙的手顫抖着攤開,錦帕裏是一團刺目的黑血——他方才咳出來的。
薛湘楠聽岑丹說他中了朱砂之毒,但沒想到解毒了還這般兇險,她不由得後退兩步。
那人無力地靠在被褥上,緊抓着被褥的手也放松了,嘴角尚帶着血跡,卻閉目瘋狂地笑起來:“哈哈哈……沒想到,前拒狼後入虎,我童若謙這輩子都逃不出你們薛家人的手掌心。”
他一笑,蒼白的臉頰俊美中帶着幾分妖媚,看得薛湘楠一陣心驚,更心驚他的話。薛湘楠冷了臉,怒斥道:“公子糊塗了吧?我薛家人如何對不住閣下了?”
那人臉上挂着心灰意冷的笑,閉了眼一副哀大莫過于心死的模樣,無力地靠在被褥上,身上被褥不由得下滑下去一些,露出白皙精壯的胸脯,薛湘楠連忙別過頭去不看他。
童若謙昏渾然不覺在女子面前裸露身體不得體,任由被子下滑,連微微起伏的腹部也露出來了。他靠着被褥虛弱地咳嗽了一聲,不管不顧地用胳膊擦拭了下嘴角的血,閉眼氣若游絲道:“塢原是你們的天下,我九死一生逃出來,卻又落入魔掌……罷了,我不逃了,你殺了我吧。”
薛湘楠聽他話裏話外對薛家充滿怨恨,滿心疑惑怒斥:“你胡說什麽?我為何要殺你?”
童若謙自暴自棄一笑,說出的話差點令薛湘楠站不穩:“你兄弟荒淫無度,強搶不成便下毒,我如今已是将死之人,你們還不肯放過我麽?”
薛湘楠心頭一凜,衣袖下捏了下拳頭旋即松開,看童若謙如此模樣,不像說謊,試探着問道:“你說的是誰?”
她生怕從童若謙嘴裏聽到是的薛淩雲的名字,随即聽那人苦笑一聲道:“你好弟弟幹的事,你會不知道麽?何須還來假惺惺?”
“我多年不曾回塢原。”薛湘楠心都揪緊了,進步一步逼問,“你說的究竟是誰?”
童若謙睜眼看着她,一雙俊美的雙眼滿是不信任,嘲諷道:“薛家好家風,郡主的好兄弟,你自行去問吧。”言罷閉目,根本不想再搭理薛湘楠。
薛湘楠心中惱怒,只覺一股怒火憋在胸間,轉身沖門外怒喝:“岑陽!”
岑陽連忙進來,抱拳道:“郡主。”
薛湘楠紅着眼斥道:“去把信使叫來!”
“諾!”
薛湘楠每月派信使回塢原上奏戰報,信使回塢原時也需将煜王府和薛淩雲的情況回禀薛湘楠。沒想到出了童若謙這麽大的事,信使卻絲毫沒有提到。
童若謙口中提到什麽“荒淫無度”“強搶不成”,再看他生就那副招桃花的模樣,必定會招浪蕩子垂涎。薛湘楠大怒,沒想到薛淩雲在京中無人管束,竟敢幹出此等有辱門風的事,若是當真,她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信使很快來了,他跪在地上瑟瑟發抖:“見過郡主。”
薛湘楠居高臨下看着他,氣勢逼人:“你上個月回塢原,報王府無異常,我且問你,世子爺在幹什麽?”
信使以額觸地道:“世子爺就跟宴侯爺的公子打過幾次馬球,去月牙巷喝酒,別的沒做什麽。”
“你還敢隐瞞!”薛湘楠怒了,指着他罵道,“苦主都尋到流番洲來了,你說,你究竟拿了薛淩雲多少好處?!”
“郡主,屬下冤枉!”信使跪地磕頭如搗蒜,惶恐不已,“屬下怎敢欺瞞郡主。”
“不敢欺瞞,你就老實交代!”
“郡主,屬下所言句句屬實……”
童若謙躺在床上,聽着兩人你一言我一句的争吵,不禁疑窦叢生,心中反複思忖衡量:看薛湘楠的樣子不像撒謊,而且她若想害我,大可不救我,任由我死在野外……
可對薛家的怨恨已讓童若謙失去了理智,他不敢再信任陌生人,只是本性善良的他還是見不得那信使被冤枉,才寒聲說了句:“不是薛淩雲。”
正在争執的兩人聞言這才停止争吵。薛湘楠轉頭,半是僥幸半是懷疑看着童若謙:“是薛文博?”
童若謙聽到這名字,臉色又白了一個度,閉眼咬了咬牙,默默點頭。
薛湘楠知道薛文博頑劣,平日喜歡養些庸脂俗粉在院子裏,但沒想到他竟敢膽大妄為到公然強搶。她氣得“砰”一拳捶在案上,轉頭看着那氣息奄奄的童若謙,不禁心懷愧疚,語氣不由自主軟下來:“你……細說,我會替你主持公道,絕不徇私。”
童若謙沒睜眼,但蒼白的臉不由自主偏了下,堂堂七尺男兒,說起遇到薛文博、被他殘害一事,竟是默默流淚了。
從那天開始,湘楠郡主身邊就多了一個文弱書生,以前她去校場都是只身騎馬而去,現在她駿馬身後還多了一輛小小馬車。士兵們都好奇那馬車裏的人是何模樣,為何湘楠郡主去哪裏都要帶着他,但卻沒人有得見一面的機緣。漸漸地,薛家軍都知道副帥湘楠郡主有一個神秘幕僚,比貼身護衛的副将岑陽還要親近。
時間飛馳而過,臨近除夕,此時距離薛湘楠遇見童若謙已近三個月。近三個月的精心療養,童若謙氣色好了許多。整個軍營都在忙着過年,唯獨他坐在小帳裏烤着爐火,認真看着軍醫老陳給他的醫書。
短短三個月,他從老陳那裏學到了一身醫術,尤其是那手出神入化的針灸之術,已不遜色于那些年輕的軍醫,可惜對自己身上的餘毒還是束手無策。
老陳見他如此聰穎,便傾囊相授,時不時還惋惜一句:“唉……可惜了你寒窗苦讀這麽多年,若非這毒,以你的聰明才智,定是那狀元之才。”
童若謙淺淺一笑,眼睛沒離醫書:“心有不甘又如何,這就是命。”
薛湘楠剛好走到門外,聽到他這話,眸光暗沉,擡腿走進帳中,對老陳道:“陳大夫,父王的傷藥快用完了,勞煩你換藥。”
老陳立即站起來拱手:“諾。”随即佝偻着背,顫顫巍巍告辭。
屋中一時只剩下童若謙和薛湘楠。
薛湘楠見他頭也不擡看着醫書,輕輕走過去道:“中原醫術畢竟有限,若是遍尋天下各方名醫,說不定能解了你身上餘毒。”
童若謙放下醫書,從碳爐上取下水壺為薛湘楠斟茶了一杯茶,雙手奉給她,滿眼溫柔:“我也相信。”
他面如冠玉,眉目如畫,一雙含情眼默默盯着薛湘楠,薛湘楠不由得臉微紅,接了茶不敢看他,有些不自在地道:“過些日子我尋機會向陛下求回京。”
她說的回京是做什麽,童若謙知曉。他苦笑了聲,擡頭看着薛湘楠:“讓郡主見笑了,堂堂七尺男兒,竟……”
“你一個文弱書生,哪敵得過那不要臉的渾小子……”薛湘楠擡眼看着他分辨了一句,發現那人正看着自己,又低了頭,飲一口茶掩飾不自在。
童若謙放了水壺,蒼白修長的手指不由自主蜷縮了下。
薛湘楠見他半晌不說話,緩緩擡頭看着他。
童若謙弓着背坐在火爐旁,高大的身軀隐在陰影裏,面容看不真切,只留給她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薛湘楠起身,慢慢走到床邊,見那枕頭底下放着一柄匕首,露出半截手柄。她輕輕嘆了口氣,頭也沒回地道:“在我身邊,沒人敢傷害你……晚上且放心大膽地睡。”
童若謙擡頭望着她,随即又縮回陰影裏:“看來我晚上又夢靥了……”
薛湘楠不置可否,轉頭看着一旁,堅定地道:“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說完竟頭也不回大踏步出了營帳。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又空降啦,是長姐和姐夫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