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零度春天(上)
零度春天(上)
春天來了。
公司大廈到公寓大樓步行距離為965米,中間要走過ABC(美國廣播公司)的落地演播室和一座跨河大橋,這是C城的心髒地帶。
淩杜走出大廈的一樓大堂,撲面而來的料峭春寒使得她下意識地裹緊大衣,眯着眼看了看大街對面的紅色電子顯示牌:華氏32度。
攝氏0度,淩杜不由挑起側眉,三月末了,卻還是零度的春天。
沿着大街往公寓走,街道兩旁的花壇裏種滿了郁金香,這些是剛剛移植來的,一株株高冷地挺立着,像禁欲的美婦。
經過ABC演播室的落地玻璃窗,攝影師在窗內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攝着窗外的行人,拿這流動的街景作為新聞背景。淩杜每晚經過這裏看到的都是同一景象,而攝影師和觀衆卻每天從鏡頭裏看到不同的人和事。那些經過落地窗的行人,有這座城市裏的上班族,早已熟悉了這一切,一低頭匆匆走過;有外地來的游客,透過窗玻璃看見裏面活生生的主播,興奮地直揮手。
再過去就是一座跨過C城河的鐵橋,橋上刮着凜冽的春風,淩杜一偏頭,看見一艘小型游輪正往橋洞駛來,游輪上載滿了低估這座城市春寒的游人,頭發讓風吹得淩亂不堪,可每個人臉上卻都帶着游人特有的無辜而包容的笑容。
橋的那一端永遠坐着一個黑人婦女,帶着兩個小黑孩子,他們在乞讨,淩杜從來不知道他們夜裏睡在哪裏,也不知道這兩個孩子能不能有機會上學,抑或将來又回到城南的黑人社區,做兩個持槍搶劫的匪徒。
這就是淩杜每天下班後的日常,在C城最繁華的街區,看天堂和地獄的分界,誰又知道,頭頂的天堂是不是腳下地獄的照影?
這一天卻稍稍有所不同,鐵橋的那頭熱熱鬧鬧地圍了一圈人,淩杜習慣性地繞着走,卻在經過的時候聽到熟悉的母語,伴着活潑跳脫的吉他:
你是自由的
我是附屬的
TA是永遠的
我是錯誤的
夢是美好的
你是殘酷的
我是灰色的
我是透明的
……
這是這麽歌?如此熟悉……淩杜使勁地想,似乎每一句都那麽熟悉,可又偏偏想不出這是什麽歌,歌手是誰。
她一反常态地朝着人群走去,好奇心驅使她去弄個明白。
眼前是一個穿着軍綠色棉衣和仔褲的長發女孩子,二十三四歲的年紀,抱着把吉他瘋狂而忘我地邊跳邊唱,一旁地上放着半只紙盒子,裏面散落着零星的錢幣。
女孩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熱情和歡脫,将這一首期期艾艾的歌唱成了街頭搖滾。
可卻很好聽不是嗎?淩杜的心情也随着它暖了起來,母語,熟悉的母語将這感動放大數倍,直到一曲終了,女孩用英文道謝,淩杜翻了翻錢包,慶幸今天身上帶着現鈔,在這個一塊錢的口香糖都刷卡的國度,她抽出那僅有的五美元現鈔,彎腰放進地上的紙盒子裏。
剛要轉身離開,那女孩卻對着自己大方地笑着:“Thank you Ma’am!”一時間所有人都朝自己看來。
淩杜勾了勾唇角權當回應,匆匆轉身離去。
回到自己的單人公寓,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按歌詞搜索,終于找到了,那是範曉萱的《自言自語》,好像是讀初中的時候聽過的歌,她讓這一首單曲循環,關上窗簾,窩在沙發裏,可範曉萱的版本卻是悲的,完全沒有了那種悸動的調調。
第二天下班,走出大廈,對面的溫度顯示牌仿佛壞了,依舊顯示着華氏32度,攝氏0度。
淩杜突然想起昨天那個唱歌的女孩,今天她還會在那裏嗎?以前從沒見過她,看穿戴像是學生,以前在C大的時候也經常看見音樂系的學生在學校附近的街道上表演,順便賺些零花錢。
匆匆走過演播室,走上鐵橋,遠遠看見橋那端圍着一群人,淩杜覺得挺開心,她很想再聽到那個溫暖而歡脫的調子。
走近人群,彈唱聲就在耳邊,還是那首歌,淩杜正要走上前去,突然想起錢包裏沒有現鈔了,僅有的五塊錢昨天已經給了她。
突然就覺得自己像個想買冰棍兒又發現口袋裏沒錢的小女孩,有些失落,離開前淩杜透過人群看了女孩一眼,還是那件軍綠色的棉衣,微微發黃的長發随着她的跳動在春風裏輕輕飄揚。
第三天,午餐的時候特意去換了五塊錢零錢裝在包裏,下班的時候,淩杜又像個得了錢的小女孩,直奔那冰棍兒攤子。
可賣冰棍的卻走了。
橋那頭不再聚着一堆人,淩杜的心裏失望極了,過了橋,熟悉的音樂聲不見了,正往公寓的方向走,卻看見一個穿着軍綠色棉衣的亞洲女孩子蹲在地上,低着頭。
淩杜走了過去,走到她面前。
女孩看見一雙裸色高跟鞋在自己面前停了下來,鞋尖直對着自己,順着鞋子往上看,輕盈優雅的腳踝,勻稱筆直的小腿,套裝裙,深灰色掐腰大衣,柔柔順順的黑色長發,還有……那張精致的臉。
“哎?是你耶!”女孩這麽說着,淺笑帶出可愛的梨渦,先前低着頭的那股愁思全都不見了,突然又想起什麽,“Mandarin(國語)?”
淩杜聽她講話似乎帶着臺灣口音,又不确定,就笑了笑,“你怎麽不唱了?”
女孩聽她果然講中文,笑容又舒展了一些,“唱了一下午了,今天提前收工咯。”
淩杜看着她,小小的臉,白皙到快要透明,一雙眼睛仿佛可以代替了嘴巴說話,忽閃忽閃的,有點像年輕時的張庭。她笑了笑,卻再也想不出還能再講些什麽,對于街頭偶遇的兩個陌生人來說,即便是在異國他鄉操着同一種語言的同胞,也似乎就這樣了。
女孩看着她,看她仿佛有要走的意思了,便站起身來,把手裏的紙盒子揚了揚,依舊笑道:“半天的錢都沒了。”
淩杜這才注意到這女孩子挺高,自己已經不矮了,她居然和穿着高跟鞋的自己差不多高,有點瘦,卻瘦得挺好看。
“為什麽?”她有些慶幸對方找到這個話題,可以讓自己繼續站在這裏。
“剛才有個流浪漢全部搶去了。”
“什麽?警察沒看見嗎?這一帶很多警察巡邏啊。”
“沒有哦,那個人跑得很快啦。”女孩聳聳肩。
“那……”淩杜一時有些不知從何問起,對這個女孩,她一無所知,“你住在哪裏?”
“維克街的青年旅館。”女孩拿手朝西邊指了指。
“青年旅館?你不是學生?”
女孩笑了,“一年前我還是臺北藝大的學生哦,現在不是了,”說着拿出一個綠色的護照本,“我來美國旅游,C城是我的最後一站,說起來好像很蓑呢,前天我弄丢了錢包,把現金和卡都丢了,所以才想在這裏賣唱賺回來啊。”
淩杜覺得這就像電影裏的橋段,突然蒙上了一層戒心,猶豫了一下,“那怎麽辦?”
“沒關系,”女孩一字一頓地說着,在口袋裏摸索了一番,“我還有……十,二十,三十,三十塊錢,足夠我支撐到明天開工。”
“可是你……要一直在C城待下去嗎?還是沒有回去的機票?”
“不是啦,機票是一星期後的,但是呢,我決定在上飛機前把丢掉的錢賺回來,一共是四百七十二塊,前天我賺了七十哦,昨天五十,今天的被搶了,還有一個星期,我覺得很有希望呢!”女孩笑道:“哦,忘了介紹,我叫.春天。”
“春天?”
“對啊,‘春天’的‘春天’,你看。”女孩說着翻開護照,指着自己的姓名那一欄。
淩杜禮貌性地笑了笑,“你的故事有些不幸,但又有些有趣……為什麽想到這個時候來C城呢?這麽冷。”
叫.春天的女孩又笑了,兩只梨渦尤是好看,“因為這裏有零度的春天啊~”
淩杜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小姐,我覺得和你很有緣分哦,可以認識一下嗎?”
淩杜想了想,伸出手,“春天,你好,我叫淩杜,就在那棟大廈上班。”淩杜指了指橋那頭那幢高樓。
“哇!等等,零度?”
“呃,”淩杜從包裏拿出手機,在屏幕上打出了兩個字,“是這兩個字。”
“哦,哦,淩杜春天,我們真的好有緣分,哇,淩小姐你在那裏上班哦,好像很厲害哎。”
淩杜笑了笑,“沒有,給人打工而已。”
一時無話。
“淩小姐,你吃麥當勞嗎?我想請你吃飯,但是……好像只夠麥當勞了耶。”
淩杜笑了,“要不我先請你。”
“哎……真是不吃麥當勞哦……”
“那我請你麥當勞或者那邊那家餐廳,”淩杜笑着指指街對面,“你挑一個。”
“那……我挑麥當勞。”
“我挑那家餐廳,走吧。”
這是一家日式餐廳,她們點了一份雙人燒烤套餐,餐桌正中有一個烤爐,套餐裏包括六碟不同口味的烤肉和兩碗烏冬面。
春天撅着嘴巴坐在那裏,“淩小姐,你人真的很好耶,不光信任我,還這樣幫助我。”
淩杜笑了,“不要亂發好人卡,都是……同胞,”淩杜沒有講出“中國人”三個字,“異國他鄉的,遇到就是緣分。對了,你在這邊沒有朋友嗎?”
“都是中國人,”春天也笑了,“沒有,我是獨行俠。”
“所以就一個人來美國?一個人到處旅行?”
“是啊,”春天說到這裏有些若有所思,“淩小姐你呢?就住在附近嗎?”
“哦,我和先生住在郊外,但離我上班的地方開車要一小時,他每周都在外面跑,就又在我公司附近買了個小公寓,平時我住這裏,周末回家和我先生聚了。”
春天的眼眸中像是有什麽東西黯淡了下來,“所以淩小姐結婚了,看上去很年輕呢。”
淩杜輕輕笑了,“又沒有人規定非要老了才可以結婚啊,再說我也不年輕了。”
“那淩小姐幾歲?”春天問完又後悔起來,覺得自己很沒禮貌。
“你先說你幾歲啊?”淩杜學着她的腔調。
“我啊,24歲了。”
“嗯,很年輕。”
“你咧?”
“保密,不要問年長女士的年齡哦。”
“切,你賴皮。”
淩杜想了想,“春天,我有一個建議,你看行不行。”
“賴皮的話,我才不聽。”
“我說認真的,你答應了我以後告訴你我幾歲。”
“嗯,說說看。”
“我給你四百七十二塊,你不要再去街頭賣唱了,你陪我玩玩C城,好嗎?”
“什麽?你不是住在這裏嗎?”
“對呀,但是我從來沒有玩過C城呢,怎麽樣?”
“不……不好……像被包……不好……”春天突然話都說不清了。
“包?”
“包……包車旅游……總之不好。”
“穩賺不賠的生意你都不願意……那好,尊重你,不過offer依然有效,如果改變主意随時找我。”
春天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