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零度春天(下)
零度春天(下)
這頓飯過後,她們互換了微信,只是在加春天時,淩杜猶豫了一刻,“是否讓對方看到你的朋友圈?”她想了想,“否”。
她的朋友圈裏,有某一天她做的晚餐,有郊區那座房院中的梨樹,有和先生在某處旅行時的美景……而這一切,似乎都與這個女孩子格格不入,不知為何,她不想讓她看見這些。
春天走在回旅館的路上,點開淩杜的朋友圈,背景是C城載滿游船的河水,簽名是“零度的春天”,卻沒有內容,她知道,自己被她阻止了,心裏有絲悵然的失落。
淩杜卻窩在沙發裏窺視着春天的朋友圈,本是大大方方的翻閱,甚至還可以去留言評論,然而在自己阻止了對方的那一瞬間之後,就變成了窺視,也是在這一瞬間之後,隐藏更深的那一個似乎擁有了更多的主動權。
她看見兩年多前的春天,似乎是在臺北藝大的時光,很學生味的生活,有小提琴比賽的照片,有露營的連載,有喜悅,有苦惱,還有一個女孩子總是出現在這些照片裏。
那是一個溫婉年輕的女子,春天對她的稱呼很簡單:她。
到了一年多前,“她”突然消失在朋友圈的照片裏了,本是無心的翻閱,這會兒仿佛有了某種目的,淩杜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輕輕翻動,上上下下地尋找,是的,那個女孩子在一年多前突然就蒸發了。
她坐起身,忽然有種莫名的、說不出的悸動,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低頭一看,竟然是春天的消息:Hi,在幹嘛?
她臉上一熱,像是被人捉了現行的賊,扔了手機走去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走到窗邊,窗外有萬家燈火,窗內有這個小小公寓不能承載的寂寞。
在窗前伫立良久,她走回沙發,輕輕滑動指尖:Hi,準備睡覺了,晚安。
随後關機。
第二天早晨再打開手機,看見春天的回複:呃……晚安,今天謝謝你。
周五的上午似乎要慵懶些,那是一種好事将近的惬意,淩杜總是覺得,周五比周六還要開心一點。
快到午餐時間,手機震動起來,那是春天發來的消息:淩小姐,TGIF!周五忙嗎?有沒有時間一起午餐?
她想了想,回複道:好呀,不過我只有一小時。
春天:好棒耶!我去你公司樓下等你!保證不超過一小時!
下了樓,出了旋轉門,似有微微的春風拂面。
春天穿着件牛角扣的藏青色大衣,怎麽看怎麽像個學生。
“淩小姐,今天我請客哦,”說着晃了晃手上的鈔票,“上午我賺了三十塊!”
淩杜有些想笑,怎麽聽起來像是一對有今天沒明天的街頭混混,“好吧,你想吃什麽?”
“我都可以,還是你挑吧。”
淩杜想了想,有什麽地方可以将兩個人的飯錢連小費一起控制在二十塊以內,她可不想把春天的三十塊吃得一毛不剩。
“墨西哥菜你吃嗎?”
“吃啊。”
“走,我們去Chipotle。”
在Chipotle簡陋的桌椅上,淩杜将四百七十二塊錢整整齊齊碼好攤在桌面上,擡眼将春天看着,微微挑着眉。
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這一桌子鈔票上,春天的目光在桌上的錢和淩杜的臉上掃過來掃過去,自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似乎在做着一個影響一生的決定,掙紮了好一會兒,她伸出手,挑出一百五十塊錢放在一邊,“我的錢包丢了之後一直到現在,我又賺了一百五十塊,所以把這一百五挑出去,該是三百二十二塊。”
淩杜愣了愣,随即笑了起來,說不上是為了對方接受這個offer而開心,還是為她這點小較真而感到有趣,也許兩者都有吧。
她收起那一百五十塊,“好,那從現在開始,到你上飛機頭一天,一共……五天半的時間,你就做我的專職玩伴,吃住玩統統由我報銷。”
下午回公司,她請了周一和周二的假。
而周五對于她來說,也意味着回家。
郊區和市中心兩邊跑對于她來說是一種良好的調劑,平日裏享受着市中的便捷與熱鬧,周末又在安逸平靜的郊外休養生息,她開着車往家裏駛去,但她知道自己明天又要開回來。
一鍋湯煲好了,丈夫才拖着疲憊的身軀回來,一周沒見,習慣了,牽挂多于思念。
“我明天加班,晚上不回來了,周日再看。”淩杜垂睫輕輕吹着一勺的湯,第一次說謊的她,心也像這被吹皺的湯一樣。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謊,其實可以這樣說:剛結識了一個臺灣來旅游的女孩子,打算周末跟她一起玩玩。
“嗯?這麽突然。”
“嗯,”淩杜想了想,“明天你不要睡太晚了,按時吃飯。”
很幸運買到了周六晚上游船的票,每逢周六晚河邊都會放煙火,淩杜買的船票包含了一頓船上的晚餐和煙火觀賞。
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五年,奇怪的是,就算當初剛剛搬過來時,她也從未以一個游人新奇的眼光去看過它,丈夫從未和她好好游玩過這座城市,哪怕是坐一坐游船,或者晚上在最熱鬧的街區壓壓馬路。
而這些,她今天和春天都做了,她們去看了一座博物館,然後一路走到了碼頭,在河水中看着岸上這些自己每天穿梭其中的建築,竟是截然不同的風味。煙火在水面上燃開、焚散,散了漫天,漫天的牽絆。
誰說煙花散盡只剩寂寥?明明可以獲得溫暖與滿足。
兩人在漸漸沉寂的街上往回走着,淩杜輕輕哼唱着一支曲子,那是春天彈奏的《自言自語》。
“淩姐,”一天下來,春天對淩杜的稱呼有了既大又小的變化,只是省掉了中間一個“小”字,卻拉近了半個地球的距離,“你喜歡這首歌哦?”
“是挺喜歡,尤其是你的版本。”
“我還有另外一個版本,你要不要聽?”
“好呀。”
“那你等我回去取吉他。”
淩杜随她去了旅館,房間裏又住進了兩個俄羅斯來的學生,亂哄哄的。
淩杜皺了皺眉頭,“我覺得你不要把東西放在房間裏了,不安全。”
“嗯,好。”春天拉開吉他的封套,随意地答着,手指也在琴弦上随意撥弄了兩下。
對面床傳來“叽叽呱呱”的對話,随即是一陣哄笑,兩個印度來的房客在看一部什麽片子。
“春天……”淩杜這麽喚了一聲,卻沒了下文。
“哈?”春天擡頭看着她,一雙眼睛澄澈得不像樣。
淩杜是想說什麽,可一瞬間又覺不妥。
“淩姐?”
“你……要不你去我那兒住吧,”想了想又添道:“我可以回郊外住。”
春天淺淺笑了起來,卷起兩只梨渦,“淩姐你嫌棄我嗎?”
“嗯?不啊。”
“那我要和你擠在一起,你不要回郊外,好不好?”
春天的行李當真不多,一只吉他比旅行箱子還大。
公寓裏暖氣很足,比起旅館簡直像天堂,淩杜站在花灑下,聽着外面若有若無的吉他聲,什麽時候她的這間公寓裏多了一個人,多了一抹好聽的聲音,像是做夢。
走出浴室,春天已經抱着吉他盤着腿坐在窗臺上,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寬帶背心和一條棉質的長褲,頭發還稍稍糯濕。
她并沒有擡頭看淩杜,只是沉靜在自己的世界裏,長長的睫毛低垂着,微微顫着,手指撥出的旋律輕緩而憂傷。
她輕輕唱着:
天是灰色的
雨是透明的
心是灰色的
我是透明的
……
唱完了,她擡起頭,唇角微微牽動,完成一個淡淡的笑,“這是另一個版本的。”
淩杜靠在門邊,說不出話來。
“淩姐……你看了我的朋友圈?”
淩杜的心倏地跳漏一拍,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卻很快掩了過去,半晌,“好晚了,睡覺吧。”
她們是被淩杜的手機震醒的,淩杜看了看時間,已經是上午九點了。
“你今天回來嗎?”
淩杜閉着眼睛,想了一會兒,“太累了,不想來回跑了。”
“要我過去陪你嗎?”
“不用啊……你下周忙嗎?”
春天躺在一旁,聽了這兩句便起了身,走進洗手間裏。
等她再出來,電話已經挂了。
“淩姐,對不起哦,把你和姐夫的時間都占用了……”
“沒有,”淩杜也坐起身來,這是一張queen size的床,一個人睡略大,兩個女孩子正好,可她卻好像睡了一夜的床邊,這會兒腰都有些酸了起來,“餓了嗎?”
“有點,我給你做早餐。”
這一天她們逛了兩座博物館,吃了淩杜一直想去但一直沒去的那家海鮮館,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看的是什麽不重要,只是淩杜仿佛已經幾年沒有進電影院了。
回到公寓已經十點多,肚子又有些餓了起來,家裏有什麽吃的呢?淩杜想了想,拉開冰箱。
一整個冰箱裏只有一罐鵝肝醬孤獨地躺在那裏。
她有些想笑,去廚房摸索一番,找到一小塊昨天剩下的黑麥面包和一瓶紅酒,她把面包切成兩片,每一片上都塗了厚厚一層鵝肝醬,又拿出兩只杯子,斟上紅酒,一頓夜宵也可以這樣簡單打發。
酒比食物多,就更容易醉。五年前萊茵河區某串發酵的葡萄此時正暈染着淩杜的臉頰,微醺,她靠在餐臺前,拈着那杯紅酒,眼神都有些飄蕩。
春天坐在吧臺椅上,仰頭呆呆地看着她。
突然她站起身來,站在淩杜面前,她比她高一點點,真好。
淩杜微微擡臉看着她,眼眸裏春光潋滟,再一眨都能漾出水來。
她就那樣低頭吻上了她,毫無防備地,卻又像是等了很久。
唇齒間溢滿酒的香醇、鵝肝醬的濃滑,麻麻的感覺從淩杜的唇邊蔓延到腦顱,她從未和兩瓣如此柔軟嬌嫩的唇接吻過,從未被一張和自己一樣細瘦的手臂環擁過……開始的那一瞬間,她想掙脫。
然而她卻留了下來,麻麻的感覺被一種更為妥帖的酥麻所代替,她不知何時已放下了那杯紅酒,擁住了對方修長的後背,她開始回應她的吻,些許的猶豫随着酒精蒸發了,唇舌間忘我的糾纏在越來越重的喘息中升溫,被羊絨薄衫緊裹着的一抹豐腴也輕輕貼在春天的胸前,那柔韌似乎要把春天融化。
“淩杜……”春天的聲音顫抖了,貼在她的唇邊耳側,“淩杜……”
第一聲将她燃起,第二聲卻将她驚醒。
胸前那抹柔韌倏地離開了自己,缱倦的鼻息也消失在寂靜的房中,只剩冰箱低低的喘息,此時無限放大。
淩杜躲開春天那熾烈無辜的眼神,她什麽都說不出口,說什麽都是多餘。
她拿了外套往門口走去,走到門邊,“你就住在這兒。”
“你去哪兒??”
“我回家。”
家,呵呵,這是當頭一棒。
可她不能就這麽垮了,“你留下,我走,這麽晚了你又喝了酒,不要開車。”
淩杜打開門,将鑰匙扔給她,“你早些睡吧。”
春天看着閉上的門,一張臉蒼白如紙,只有眼圈微微發紅。
周一淩杜獨自在郊外的家中,她關了手機,将家中裏裏外外清潔了一遍,一個人去林子裏跑步。
周二她開了手機,所有推送都不如幾條微信顯眼。
第一條:安全到家了嗎?
第二條:到了嗎?
第三條:你關機了,你是喜歡我的,不然不會平白要雇我做玩伴,對嗎?
第四條:淩杜,你為什麽阻止了我看你朋友圈?其中的原因你自己清楚。
第五條:愛是盲目的,戀是瘋狂的,癡是可悲的,夢是美好的,我是錯誤的……
第六條是一早六點多發出的:我走了,鑰匙留在了大堂前臺,認識你很開心。
眼淚奔湧而出,怎麽也擦不幹,她換好衣服,往城裏駛去。
前臺老尼克果然叫住了她:“淩小姐,你的朋友留給你一件東西。”說着低頭找出一個信封,交到她手中。
淩杜在上升的電梯中從信封中摸出鑰匙,電梯停了,打開門,門內果然空了。
廚房的餐臺上用胡椒瓶子壓着一摞鈔票,一共三百二十二塊,旁邊還有一張便簽:這些天多謝你的招待!後面畫着一張笑臉。
淩杜擡頭,看見一紙包新鮮的黑麥面包躺在餐臺上,她轉過身環顧廚房,水果籃裏擺滿了水果,再打開冰箱,裏面塞了滿滿的食物……
她轉身往門外跑去,跑出大廈,跑向維克街,跑進那家青年旅館。
登記臺的小夥子在系統裏查了半天,再次擡頭向她抱歉地笑了笑,“抱歉,女士,你說的這位小姐确實在三天前退房了,沒有再回來過。”
淩杜走出旅館,拿出手機:你在哪裏?
沒有回應,她連春天的手機號都不知道,只知道她一直用的臺灣的號碼,打電話不方便,所以只有微信。
又發了語音過去:你在哪裏?
她站在料峭春寒中,等她弄丢了的人的回複。
手機終于震動起來:我不在C城了,已經去了北邊的M城。
淩杜看了幾遍,确定自己沒有看錯。
你不是後天周四回臺灣的飛機嗎?
對,後天我直接從M城去機場。
你哪來的錢?
半晌,那邊才回複過來:我自首,我的錢确實丢了,但只丢了四百二十七美元現金,卡還在……我……那樣跟你說……是私心想制造和你相處的機會……我騙了你,請讨厭我吧……I deserve it.第一眼看見你就很喜歡,沒有能控制住,sorry…
她在凜冽的春風中微微顫着,卻什麽都說不出。
天就那麽突然暖和起來了,周四的中午,淩杜走出公司大廈,街對面的紅色電子顯示屏上赫然寫着:華氏45度。
這不算太暖和,但對于在嚴寒中漸漸麻木的人來說,卻是拂面春風。
她點開春天的朋友圈,依然可以看到她的動态,她從來不曾阻止自己。
她的簽名變成了這樣一句話:C城很美,因為這裏有零度的春天;離開C城,希望春天的零度不再孤單。
春天走了。
春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