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紫色(中)

紫色(中)

“畫的是西湖山水嗎?”在那家意大利餐館,紀方晴問。

雲梓愣了一下,想了想,“算是吧。”她點點頭。

那頓晚餐自然是紀方晴結的賬,她怎會讓一個學生破費,何況還要答謝人家的畫兒。

往餐廳門外走的時候,紀方晴說,回去後能不能替我保個密?不要和同學提起這頓晚餐?

雲梓的心跳漏了一拍,卻再自然不過地接道:“我不會說的,紀老師這麽受歡迎,如果每個人都來約你吃飯,可忙不過來。”

笑容在紀方晴臉上綻出來,她真心在笑的時候鼻梁上會有個細細的褶皺,很特別,很可愛。

“你很聰明,很善解人意。”她說。

聰明嗎?後來雲梓真的聰明了一些,想到這一段,總後悔當時沒有問她:為什麽不可以說?

聽她自己講講原因多好,為什麽要自作聰明?

如果一個人有意在兩人之間創造出一個共有的秘密,起碼,她對你是特別的。

這個道理,雲梓當時并沒有想清晰,但她喜歡依自己的直覺行事,她就覺得,紀方晴對自己是特別的。

她愛和紀方晴聊天,可那個時候都在聊什麽呢?她壓根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每跟她有一次對話,都是種莫大的享受。等自己活到了紀方晴當初的年紀,她開始懷疑,一個奔三的有家室的女人,和一個二十歲的黃毛丫頭聊天,真的有“享受”可言嗎?

沖着這種“享受”,她樂此不疲地約紀方晴,約她吃飯,約她逛街,紀方晴向來受學生歡迎,大家都愛約她,可別人是約她去英語角參加活動,約她指導興趣小組,雲梓從不稀罕這些有紀方晴在的公衆場合,因為她可以獨自占有。

她倆去逛街,雲梓陪紀方晴給她先生買鞋,他穿44碼,是個大個子男人,紀方晴在專櫃裏拎出兩雙笨頭笨腦的休閑皮鞋,雲梓摸着桌臺上她沒挑上的一雙,紀方晴在身後說:“你是喜歡這種鞋頭有曲線變化的式樣吧?其實我也喜歡這樣的,可是孟老師不喜歡,他就愛笨頭笨腦的鞋子。”

孟老師是紀方晴的丈夫,在另一所高校教書,紀方晴的話裏,一半嗔,一半寵。

雲梓笑了笑,“關鍵還得他自己喜歡。”

“可不是嘛,”紀方晴拿手伸進鞋子裏試它們的舒适度,“孟老師可好笑了,每次讓他一起來買鞋他都說沒時間,可等我買回去試了不合适,要退換的時候他倒有時間去了。”

“那不如一開始就自己去買。”雲梓為他這樣折騰紀方晴而不滿。

“男人有時候就是這麽可笑,等你有男朋友就知道啦。”紀方晴如是說。

雲梓悄悄翻了個白眼,她想,我才不會找這麽個沒有邏輯的男朋友。

去年和阿讓訂婚後,雲梓帶阿讓回A城玩,紀方晴和孟老師做東請他倆吃飯,阿讓是學機電的,常常嘲笑雲梓沒有邏輯,可是他卻任雲梓在官網上幫他買鞋,因為他沒時間去購物,等鞋子收到了不合腳,他就專門開着車去商場裏調換。

雲梓和紀方晴說這事時,紀方晴哈哈大笑,鼻梁也皺了起來。

第一次去紀方晴家吃飯是大二寒假開始前,期末考試陸續結束了,紀方晴說,你來嘗嘗我最拿手的雞翅和大蝦,順便給你些英文影碟回去看。

雲梓第一次去她家帶的是啥禮物?她後來怎麽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進了門見到高大的孟老師,你好我好地打了招呼後,孟老師問紀方晴,你燒還是我燒?

紀方晴說今天她要給雲梓燒她最拿手的菜。

孟老師說那我知道買啥菜了,你一共會兩道。

雲梓憋笑憋出了內傷。

鹵雞翅和鹽水大蝦,再配上些菜蔬,孟老師說這麽素的菜在我北方老家都不好意思端出來招待客人,雲梓說很豐盛了,紀方晴說孟老師是無肉不歡的人,又叮咛他步入中年了要少葷多素主意飲食均衡。

孟老師說你整天唠叨這些,雲梓傻呵呵地笑着,她覺得整天聽紀方晴唠叨該是件很幸福的事。

吃完飯孟老師就出門了,他還在一家公司兼着職,為這個剛成立一年的小家添磚加瓦。

紀方晴帶雲梓上閣樓,出了樓梯就撞見一屋子的冬日暖陽,兩張肥碩的懶人椅能讓不懶的人也就範,一旁站着張原木的櫃子,櫃子上有一瓶布花。

雲梓後來偏愛帶閣樓的房子,偏愛肥碩的沙發,她總覺得那才是家的模樣。

紀方晴說你随便坐,這是我的書房。

雲梓陷在其中的一只沙發裏,輕輕搖着,紀方晴在一旁給她挑影碟。

她看着紀方晴,問:“有相冊嗎?給我看看呗?你以前是啥樣子?”

紀方晴笑得有點不好意思,“我找找啊。”

她拿來了三、四本相冊,從第一本打開。

“這是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在樓下跳皮筋,我媽在陽臺上偷偷拍的。”

雲梓看着那個紮着高高馬尾的小女孩,看不清臉,将皮筋跳得輕盈。

“這是我大學的室友們,你看,我們一起去旅游時拍的。”紀方晴指給她。

雲梓看着那些照片上紀方晴的微笑,從小到大,如出一轍,沉靜而溫和,她眯着眼睛,屋裏的暖陽像極了照片上的笑,她突然覺得遺憾,為什麽不能早點認識她呢?如果在她上學的時候就認識她,該多好。

她在沙發椅上輕輕搖着,嘆道:我倆都是二十多,差不多大。

紀方晴停住了回憶,彎下腰,認真地看着雲梓的臉,“差多了,二十歲到二十九歲,決定了一個女人的一生。”

二十九歲的雲梓窩在自己公寓閣樓的沙發裏,給阿讓打電話:親愛的,我今天不過去了,明早有節早課……唉,知道了……嗯……晚上別吃太葷,多吃蔬菜水果……好的……嗯,早點休息……我也愛你,拜~

那年那天,雲梓從紀方晴家帶走了她的一張照片和幾盤影碟,照片上的她穿着件深紫色的毛衣,笑得特別紀方晴,影碟裏有一部叫《紫色》的片子,斯皮爾伯格執導的,紀方晴說她很喜歡。

整個寒假她都沒有和紀方晴聯系,仿佛脫離了A城便是另外一個世界。她常常翻看紀方晴的那張照片,還拿給媽媽看,跟她說,這是我們系的老師,跟我玩得可好了。她喜歡和對自己重要的人提她。

那部片子她看了兩遍,她想,紀方晴喜歡它的什麽呢?女權主題?抗争、獨立,與追夢?可是她又從不把這部影片帶到課堂上去,是因為那兩個女人的吻嗎?她看不懂那一段,茜麗和莎格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她看了兩遍也只是懵懂。

開學了,她去紀方晴家還影碟。

“茜麗和莎格為什麽要接吻?還吻了那麽久……她們是同性戀嗎?”她問紀方晴。

紀方晴觸着她的眼神,又彈開,想了想,“我理解那是一種象征,莎格是獨立與自我追求的象征,茜麗與她的吻是茜麗蛻變的開始。”

這麽深奧?雲梓悶悶地想。

大二的下半學期,雲梓戀愛了,又失戀了。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失戀會讓人厭食、失眠,讓人做不下來任何事。

她打電話跟紀方晴哭訴,一次又一次,她慶幸,每每傷心到崩潰的時候還有個紀方晴。

暑假開始了,她賴在宿舍裏,不想回家。紀方晴約她晚上出去散心,還叫上了別人。

一同來的是個工作了的學長,以前也是紀方晴的學生。他們去一家挺出名的酒吧消遣,雲梓沒想到去這種場合,打扮得也不像,紀方晴倒是和平時不一樣,那天她卷着長發,穿着件無袖的雪紡上衣和小腳褲——那個年代的時尚。她屬于會長的,四肢修長而勻稱,身段凹凸有致。

雲梓不愛蹦迪,紀方晴拉她也沒用,她便一個人進了舞池,學長去陪她,雲梓邊喝酒邊看着她,原來她做這種事也很好看,怎麽個好看法?大約就是,韻律感好,扭得好看又不會誇張。

看着看着卻發現學長停了下來,去拍她的背,什麽情況?雲梓盯着他倆,酒了忘了喝。

學長拉着她下了舞池,走了過來,卻看見紀方晴一張臉哭得梨花帶雨,怎麽了……?雲梓不知從何問起。

小兩口吵架,呵呵,學長打圓場。

雲梓翻出紙巾遞給她,要不我們回去吧,她說。

紀方晴搖搖頭。多放松放松吧,學長又說。

雲梓朝他瞪了一眼,覺得他特別多餘,心裏也有些吃味,顯然他是知道整件事情的,為什麽自己不知道?她想了想,這段時間她就只曉得跟紀方晴哭訴自己的失戀,哪裏問過她過得可好。

學長說些好聽的哄她,紀方晴倒哭了出來,“昨天回了家一趟,話都不跟我講。”

“冷戰嘛,他也要找個臺階,別難過,過兩天就好了。”學長說。

“孟老師去哪裏了?”雲梓問。

紀方晴擦了擦鼻子,“去C城出差了,也就不到一小時的距離,故意在那邊住着不回來。”

“也不見得是故意的……”雲梓不知如何安慰,她不擅長這個,她難過的時候,紀方晴可以說得她暖暖的,她恨自己沒這個本事。

出了酒吧,紀方晴問雲梓宿舍裏還有誰,她說沒人了就她一個,紀方晴說你來我家住吧,雲梓想去卻說不打擾了。

她怕麻煩人,如果紀方晴說你能不能來陪我,她肯定會去,紀方晴說你一個人在宿舍沒人陪你,她倒不願意去了。

紀方晴欲語還休,終也沒說什麽。

學長卻張羅起來,雲梓去陪陪紀老師吧,你倆互相做個伴。

紀方晴擡起頭,一雙眼睛在街燈下閃着淚光。

嗯,好吧。雲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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