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紫色(下)

紫色(下)

意大利B城進入了盛夏,雲梓在粘膩的空氣中醒來,空調什麽時候停了,她伸長了手摸了摸身邊,空的。

強烈的窒息感突然襲來,她一手捂緊胸口,大口索取氧氣,一手摸到空調遙控器。

叮鈴!空調重新啓動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氧氣也重新回來了。

她在黑暗中流下一行莫名的淚,又是一行,又是一行。

她是想不出哭的理由的。也許只是身體的一場記憶。

那一年,那個夏夜,她陪紀方晴回家,夜半熱醒,空調不知什麽時候停了。

空氣粘膩,她摸索着找遙控器。

身邊有了動靜,繼而聽到“叮鈴”一聲,涼氣撲到了臉上。

“熱了吧?”紀方晴的聲音小而柔,卻異常地清醒。

“嗯……”雲梓卻像一汪沒有醒好的酒,搖搖晃晃再睡下去,一伸手,搭在了紀方晴身上。

手下的軟糯和剛分手的他全然不同,雲梓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剛要抽回手,卻被那個給她帶來訝異的身體的主人輕輕抱住,她的臉也貼着了她的。

不知是誰先開始的,一張臉漸漸濕糯起來,哭這件事是要傳染的,兩個人在涼氣複蘇的黑暗中一行一行地流淚,不再有巧妙溫暖或是笨嘴拙舌的安慰,我為你哭,我為自己哭,你瞧,你的淚融進我的淚,我們就懂了彼此的悲。

後來這場人生路上的小小浩劫是怎樣過去的?雲梓記不住來龍去脈了。紀方晴和孟老師總要和好的,雲梓和男友,分了也就分了,她還年輕,會有新的旅途和新的人。

開學了多了一門英文快速閱讀,雲梓不喜歡這課,閱讀的樂趣難道不是品味詞句的魅力?為什麽要在五十秒內讀完一篇三千字的文章?誰辛辛苦苦寫三千字是指望讀者五十秒讀完的?雲梓忿忿地想。

但這門課系裏安排了紀方晴教,這就不一樣了。

為什麽會回憶到這件事呢?雲梓捏着額頭,啞然失笑。她還記得那天紀方晴穿一身銀灰色的套裙,站在她坐的座位旁邊,用好聽的聲音講着課。她站得離雲梓那麽近,銀灰色的布料貼着雲梓的課桌邊緣,一伸手就能觸到。

然後紀方晴發卷子,讓大家做題,每張卷子上幾篇用來速讀的文章,讀完了再做閱讀理解。這可真讓雲梓頭疼,她不習慣一目十行地閱讀,一旦專注着看進去就會不知不覺放慢速度。

于是她讓自己不那麽專注,紀方晴就站在她身邊,站得筆直,她邊掃字邊嗅着她身上好聞的味道,剛要找到一種平衡,紀方晴卻拉開她的筆袋,在裏面找什麽。

雲梓幹脆不看卷子了,一手托着腮,看着紀方晴,紀方晴朝她看去,一臉的無辜,做題啊!

雲梓眨了眨眼,我本來就讀不下去,你還這樣“騷擾”我?

五分鐘到了,雲梓快速在題目上勾着ABCD,交到紀方晴手中,看她臉上那複雜的表情,這才找到這門課的樂趣。

後來,後來雲梓準備出國了,對新鮮世界的憧憬占據了她的大多心思,那一段關于紀方晴的記憶便少了。

她是從A城走的,臨走那天住在紀方晴家,孟老師出差了,紀方晴炖了一鍋排骨湯。

那鍋排骨湯真是好喝,雲梓沒喝過更好的。喝完了湯,看看行李也都收拾好了,她踱步到閣樓上,那裏的布局沒變,還是兩年前第一次來時看到的樣子。

雲梓擡頭,懶人椅後的牆上挂着她當初送給紀方晴的水墨畫,那時她問自己這畫的是不是西湖山水,雲梓看着畫兒上如鏡般的湖面、孤舟、摘下蓑衣的船夫、遠近層疊的山巒、霧氣漸開後露出的雲層和日頭……

其實這是哪裏的山哪裏的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畫的是她紀方晴。

雲梓摘下這幅畫,注視良久,又轉身去找筆墨紙硯,找到了,試好了毛筆,提筆在畫兒上寫着:霁色方晴。寫完又不聲不響把它挂了回去。

好多年後,她看到一種淡紫色的月季,叫“霁色月季”,看到它的第一眼便想到了紀方晴。

那晚上紀方晴提前回來,跟雲梓又交代了一些安全方面的注意事項,讓她早些休息。

她倆躺在大床上,紀方晴說:“我覺得我懷上寶寶了。”

雲梓一骨碌爬起來,“多久了?”

“沒多久。”

雲梓心想,好神奇啊,這都能感覺到。又忽然覺得,這一走,或許便要駛向各自的遠方了,紀方晴從此要有個新的角色了。

雲梓是在五點半天蒙蒙亮時出了紀方晴家門的,她打車去機場巴士候車處,沒讓紀方晴送,她也沒送。

街巷中有些店鋪的霓虹招牌還沒滅,雲梓看着這座城市,卻并不留戀。她不是一個安分的人,那時、後來,總在一座城市住着住着就膩了,那些地方沒有給她歸屬感,她也就不給自己産生歸屬感的機會。

人總要被新鮮的事物吸引并讓其占據心思的:新鮮的國家、新鮮的學校、新鮮的朋友、新鮮的小生命。

新鮮的小生命被取名為航航,是個壯實的男孩,長得像孟老師。

航航一年年長着,雲梓将新鮮的國度過得也不那麽新鮮了,她畢業了,又修學位了,又畢業了,留校了,認識阿讓了,戀愛了,訂婚了。

紀方晴進入了一地雞毛的中年危機,又抖擻抖擻羽毛完好地出來了,她總是能把生活過好的,哪怕那時她再害怕,害怕地跟遠在異國的雲梓訴說,說身邊的人都離婚了,說航航成績不好了,說母親住院了……

雲梓二十九歲了,到了當年紀方晴的年紀。

她不是說這九年決定一個女人的一生嗎?所以說,我的人生定型了。雲梓驀然回首,竟得出了這麽個驚悚的結論。

那麽接下來呢?接下來要接着做一個看似溫柔知性的老師,受很多年輕學生的膜拜,并把類似《紫色》的光碟或書借給他們中的某人。再接下來要有一個新鮮生命去占據自己的生命了,一番喜怒哀樂,迎來一地雞毛的中年,并像一個聰明女人那樣不傷羽翼地渡過來。

久違的膩味和不安分感又回來了。她怎麽在B城留了這麽久?她要在這兒終老了嗎,和阿讓一起?不了吧,公寓裏沒有阿讓也挺好的,他的鞋就讓他自己去買吧,他愛吃葷菜就随他吃好了。

而她雲梓,終究是活不出紀方晴的調調來,她還有奔頭呢,她才二十九歲而已,她還有下一個九年、再下一個九年,她還有許多各色各樣的九年。她扯掉發夾,長發傾瀉下來,帶着發夾夾出的一層不太好看的印記,她輕輕哼起一支什麽曲子,繼而大聲唱了起來,舞了起來,她閉着眼睛,扭着什麽時候在某個業餘舞蹈中心學來的節拍,在這個意大利不需要歸屬感的夜晚,就像茜麗出逃時扭着的那支稱不上優美的舞蹈。

她從閉着的眼眸中看到了那個閣樓,那幅青澀的畫,畫上“霁色方晴”四個後寫上去的字,看到了那家意大利館子,那客“天使的頭發”,看到那間酒吧,舞池裏扭動的身體……

我活不成你的樣子,我只是那會兒有些喜歡你,又或,我并不是喜歡你,我只是那會兒想活出你的樣子——誰知道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