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盛世佳人(中)

盛世佳人(中)

(三)

寶兒今年剛剛畢業,她是小時候跟着家人移民到溫哥華的,聽說香港移民圈有個标準,尤其是在寶兒小時候那個年代适用,說香港的有錢人去英國、溫哥華,沒錢的去多倫多,總之是在大不列颠殖民圈裏比較。

Mandy在溫哥華做收藏,她有這個家底和眼界。

雖然看上去不到四十,其實Mandy再過兩年就過五十壽辰了,卻也一直未婚,無子。

她是家中的小女兒,寶兒的爸爸說,這個小妹被寵壞了。

顏家祖上出了兩個狀元,蘇州曾經是個狀元輩出的地方。顏家後人,兒時的玩物都是了不得的物什,他們倒也沒太當好的,Mandy四五歲時被長輩逼着練書法,用的硯臺是靈岩山澄泥硯孤品,上有太虛大師真跡“明心見性”,她不喜寫書法,煩了,便趁長輩不在,将那硯臺掼進下水溝裏,從此書法繼續練,只是那硯臺沒了。

這樁事體,雖不算大,可她長到如今這年歲也不敢說,小時候是怕長輩,長大後是怕自己。

後來她以收藏為事業,或許也是對童年荒唐的心理補償。

蕲佳今天一定要把她請來,也是因為這場沙龍是個“鑒寶會”,朋友有些私藏的古董蘇工想出手。

阿雯正和新認的遠房親戚講閑話,講到過兩日一起去趟蘇州,打門口進來個穿襯衫西褲的女人,一看就是從公司直接過來的,女人穿平底鞋,有一米七,西褲裹着的臀翹得緊,是個常健身的。蕲佳一看到她便從吧臺後走了出來,那女人也不打算進來,只在門邊的凳子上坐下,對蕲佳點了點頭。

蕲佳消失了一會兒,又領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出來了,那是她和前夫的女兒,蕲佳将女兒帶到西褲女人身邊,“也是巧了,阿姨今晚家裏有事。”

那女人說了句“沒事”,彎腰逗了逗小女孩,起身又說:“回頭我送過來吧?”

蕲佳也沒客氣,“那好,我快結束時給你發消息。”

女人帶着小女孩走了,阿雯想,這女人定是和蕲佳睡過了,兩人才省去了所有的客套,也必然是過去的事,不然蕲佳會把她介紹給大家。

蕲佳見阿雯盯着自己看,便笑笑地走過來,Mandy在喝第二杯酒了,寶兒對着面前的橙汁發呆,今晚的場合對于她來說有些無聊了,她純粹是陪長輩過來。

蕲佳說了些場面話,恭喜三人認親之類的,又将Mandy介紹給今晚活動的主講,要賣古董蘇作的朋友,轉回身,對阿雯擠眉弄眼的,“你剛在看什麽?”

“看你和安安啊,小孩子長得真快,”阿雯邊說邊看蕲佳臉上的表情,知道這漿糊搗不好,“也好奇那個女人,安安好像和她很熟。”

蕲佳聳了聳肩,“朱小姐。”

“沒聽你提過。”阿雯的胃口被吊了起來。

“朱小姐是個可憐人。”

阿雯不再追問,她知道蕲佳是要講的。

“她是北方人,北方一個縣城的,小學的時候正逢國企工人下崗潮,爸爸媽媽都下崗了,她爸爸跳樓了,媽媽不知道怎麽活,還要養她,就跟了一個叔叔,也沒結婚,總之把她拉扯大了。”

阿雯呼了口氣出來,還沒準備好這麽濃烈的故事,“我們……背後聊她,會不會不好?”

蕲佳瞪大眼睛,“你要聽啊!朱小姐把她的故事寫了出來,不然你去看吧?”

“那還是你說吧,看文字眼睛痛的。”阿雯“嘻嘻”笑道。

“朱小姐讀書很争氣,她喜歡南方,就考來了複旦,讀法律,從本科一路讀到了博士,但她不想搞研究,想掙錢,她跟我說,錢是這個世界上最讓她有安全感的東西。”

“那就別讀博士了。”

“她只是想留在上海,又不滿足于做普通打工族,法學碩士在上海比比皆是,博士雖然也不少,但總是更有機會。”

“後來呢?”

蕲佳擺擺手,“你聽我說嘛,我和朱小姐認識的時候,剛和安安的爸爸離婚,這套老洋房歸我,另外我也活躍在一些……還不錯的圈子,人脈不錯,她是在一次這樣的聚會中認識我的,後來我介紹她去了一家很好的律所。”

“……哦。”阿雯明白了什麽。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其實我不覺得被利用了,這也是我和朱小姐依舊保持着不錯關系的前提,和她在一起那兩年,我很開心,原本離婚這種事挺折騰人的,我慶幸有她。”

“怎麽分了?”

“淡了,我們也不需要彼此了。”

“那也還好。”阿雯唏噓。

“然後她去了日本。”

“怎麽去的?”

“通過網絡吧,認識了在東京的一個華人女孩子,談了大半年,搬過去跟那女孩子結婚了。”

“哈?”

“去之前那段時間她很開心,在上海漸漸找不到的目标,一時又找到了,整日歡天喜地的,那女孩子高中就去了日本讀書,也是那個行業很厲害的一個人。”

“那朱小姐不喜歡上海了嗎?”阿雯不解。

“她總是想出國的,小時候想出國念書,但家裏沒錢,”蕲佳聳了聳肩,“但是去東京前兩個月,有人匿名聯系她,給她發了一些她未婚妻在外面跟男男女女搞七撚三的證據,是一些入不了眼的照片,她很傷心,”蕲佳看了看起居室門外,又收回視線,“但她還是去了,她來問我,我說,你想明白就好。”

“你沒勸她三思嗎?”

蕲佳笑了笑,“我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麽,阿雯,換作是你,看到那些東西還會猶豫,還會跟老情人商量嗎?她知道我最了解她,”蕲佳頓了頓,“也不會審判她。”

“然後呢?”阿雯預感這個故事還沒完。

“她去了東京,結婚,拿綠卡,之後過得很不快樂,怎麽會快樂?她老婆也明白她為什麽還要結婚,沒有信任的兩個人,總要找些矛盾出來的,尤其是朱小姐發覺,到了東京事業遠不如上海,她沒有日本的學歷,她老婆東京的人脈不給她用,等于是兩眼一抹黑,只是落了個身份,她想回來。”

“哦,”阿雯終于明白了,“所以朱小姐回上海了。”

“沒,她來出差,去年她認識了一個美國的華人姑娘,”蕲佳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她和日本那個離婚了。”

阿雯笑了起來,“朱小姐要去美國了?”

“她說不去,說她公司跟她談了幾次想調她去美國,都被她拒絕了。”

阿雯聳聳肩,“我打賭她要去的,只是我想不出,再往後她要去哪,從北方縣城到上海,到日本,到美國。”

蕲佳眼中蒙了一層霧,“再走的話,該回來了吧?回上海,回北方。”

一時兩人無話,蕲佳冷不防來了一句:“她和我像的,只不過我停在這裏了,她停不了。”

阿雯聽不明白這句話,她不覺得蕲佳跟朱小姐是一樣的人。

“我就是有點難過,”蕲佳又說,“她開始在我這兒顧顏面了。”

這句阿雯想了想,懂了,“強調她公司想派她去美國的話嗎?我反正是不信的。”

蕲佳回了思緒,嘆口氣,“朱小姐是個可憐人。”

(四)

蕲佳的朋友展示的,都是一些貨真價實但也沒有太大驚喜的物件,蘇作的小玉器、扇骨、犀雕之類的,說是古董,可大多也只是清末民初,甚至近幾十年的玩意兒,Mandy随便收了兩件算是捧場,阿雯只對蘇作家具比較感興趣,她更想要蕲佳屋裏的這兩把黃花梨椅子。

活動告一段落,幾個西班牙餐廳的廚師推了一只小乳豬進來,乳豬烤得蜜黃酥脆,一時整個屋子都飄起了烤豬肉的香氣,那廚師拿出一只盤子,用盤子三下五除二把乳豬切成幾塊,“咔嚓咔嚓”的聲音讓人聽了都不免食指大動,切完後将那盤子往大理石地上一摔,碎得四分五裂,這套儀式就算完成了。

西班牙人打掃完現場,沙龍的女客們各自拿盤子去夾食物,吧臺前默默走進來一男一女兩個蘇州評彈小師傅,女孩子水靈靈的,看上去也就十七八歲的年紀,抱着琵琶,男孩子也不過二十,抱着支三弦,男孩子撥了撥手裏的三弦,慢慢上了調兒,一時女客們的注意力才放到了這邊,Mandy很是驚喜,倏地睜大眼睛,開心道:“哦!蘇州評彈,好久沒聽了。”

那男孩子便唱了起來:七裏山塘景物新……

大家耐着性子聽了一句,鼓掌捧了場,便又重新交談起來。

“Mandy也聽蘇州評彈嗎?”蕲佳好奇。

“小時候家裏會請人來唱的。”

說了幾句,大家都在等那女孩子開口,等了半天,終于聽她開口喚了聲“官人”,婉轉悠揚,只這兩字,男師傅便又唱起來。

“蕲小姐哪裏請來的兩位先生?”Mandy還用舊時的稱呼。

“評彈學校的,顧校長推薦這兩位小師傅,說天資極高,Mandy給提提意見?”

“我不懂評彈的,祖父祖母生前喜歡,我們小孩子都不要聽的。”Mandy可能感到自己先前太過激動,讓人誤會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蕲佳也笑了,阿雯跟着笑,“我一個蘇州人也不聽的,”頓了頓又說,“但要是細品品,也蠻有味道。”

吃了塊烤乳豬,聽了會兒評彈,阿雯有些困了,也不好先走,便拿了煙出門,跟蕲佳說去提提神。

快十點了,街道比來時明顯安靜許多,空氣裏有種城市的夏夜獨有的味道,是一絲渾濁,是空調從一戶戶緊閉的人家裏抽出的濁氣,奇怪的是,這渾濁不惱人,阿雯不覺得惱,這絲渾濁讓她相信每個人都還在努力活着。

阿雯點了煙,一對情侶從面前走過,女孩子手裏還拿着杯奶茶。

身後有腳步聲,阿雯回頭一看,竟是寶兒,她好似也困了,走得懶洋洋的,兩只長腿像是假的。

“阿雯姐。”她這麽乖乖地喊了一聲。

阿雯拿不準該不該把煙掐了,手懸在空氣中,寶兒問道:“能給我一支嗎?好困。”

阿雯又将她的臉仔細看了一眼,“你成年了吧?”

寶兒笑出來,“我今年大學都畢業了。”

阿雯點點頭,遞了支煙給她,又幫她點上,還下意識回頭朝洋房裏看了一眼,轉頭将寶兒拉到一株梧桐樹下。

“畢業後要做什麽?”阿雯問寶兒。

“有在世伯的公司裏實習了,但我不喜歡,”寶兒吹了口煙,“我想演戲。”

“演戲?”

“嗨呀,去年我參加華裔小姐,得了獎,其實我是想去TVB演戲,”寶兒頓了頓,“他們不允許的。”

阿雯明白了,顏家還是有老觀念,唱曲的,演戲的,哪怕這風雅的評彈先生,在舊時不過“戲子”二字。

舊時大戶人家的子弟,有戲癡,拿銀子捧伶人的另說,也有在家中自娛自樂辦個唱曲會的,過一過戲瘾,可終究不會真去做個唱戲的。

阿雯便安慰道:“時代變了嘛,現在富人家子女進軍演藝界的也不少啊。”

“可他們說,顏家不是暴發戶。”

正說着,蕲佳從裏面走了出來,舉着只手機,蕲佳沒看見樹下的阿雯兩人,就站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講電話。

電話是公放的,阿雯聽得清楚,電話那頭是把老年女聲,蕲佳和她講着什麽地方的方言,像是安徽的,阿雯有點納悶,她一直以為蕲佳是上海人,她的上海話講得很地道。

阿雯為難了,覺得這麽聽牆角不好,想要拉寶兒再去別處,又覺得反而驚動了蕲佳,正猶豫,那邊蕲佳終于看到了樹下的兩人,匆匆說了兩句,挂斷電話,阿雯便就裝作沒注意,接着寶兒剛才的話道:“……那你的長輩希望你做什麽?”

“不去演戲,不做讓他們覺得丢臉的事情就行,”寶兒聳聳肩,“我讀的是藝術史。”

蕲佳猶豫了一下,終沒有說什麽,轉身又進了洋樓。

“藝術史……”阿雯這麽重複着,看着蕲佳的背影,思緒紛雜,一面想,蕲佳有什麽秘密,一面又想,藝術史這麽不實用的專業,只有顏家的女兒敢去讀了,可他們心裏又有道界限,好像研究藝術可以,做藝人不行。

阿雯心裏突然又一個激靈,仿佛懂了蕲佳剛剛那句沒頭沒腦的:“她和我像的,只不過我停在這裏了,她停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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