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盛世佳人(上)

盛世佳人(上)

(一)

阿雯和香港來的姑侄倆在複興路上走着,七月底的上海,晚上也熱得不消停。

姑姑讓阿雯稱呼她Mandy,Mandy看上去不到四十歲,利落的波波頭,她在講一件去年發生的事情,講得有一句沒一句,于是在她講話的空當裏,阿雯就擡頭看夜空中黑黢黢的法國梧桐。

“我祖母當時在冰櫃裏存了一個月,就為了等我和家姊從溫哥華回港,家姊有事耽擱了,我們在香港落地又要隔離。”

Mandy操着濃重的粵語口音,她講得費勁,阿雯聽得費勁,于是阿雯又擡頭看梧桐樹杈,複興中路不寬敞,汽車和電瓶車算計着開。

“我覺得害怕。”Mandy又說。

路邊咖啡館裏穿着黑色馬甲的服務生,倚在梧桐樹旁抽煙。

“我把寶兒叫來,我說我想看看祖母,但我又害怕。”

說到這兒,她的侄女寶兒在一旁依舊安靜地走着,沒有說話。

寶兒是個瘦高的女孩子,一頭長直發,街燈下看起來有點冷酷,聽說去年拿了國際華裔小姐亞軍。

這會兒阿雯穿着麂皮涼拖,寶兒穿着人字拖,只有Mandy穿着貓跟涼鞋,于是大家只聽到她走路時的“噠噠”聲。

“我就去摸她的手臂,我想看看那到底是不是我祖母,我當時腦子裏想的是:萬一他們弄錯了呢?不行,我要确認一下那是我祖母。”

這是Mandy說得最長的一句話。

阿雯覺得該安慰她些什麽,又不知怎麽安慰,畢竟她們三人半小時前剛認識。

都是蕲佳,讓她把兩位溫哥華來的香港客人帶過去。

一輛電瓶車在擠過轎車時發出“嘟——”的一聲,将三人都吓了一跳。

寶兒接在這之後開腔了:“阿雯是上海人嗎?”

“蘇州人。”

姑侄倆同時看向她,腳步仿佛也停了一下。

“我的great grandpa和great grandma都是蘇州人。”寶兒拿不準“曾祖父母”的普通話怎麽說,于是用了英文。

輪到阿雯停了腳,“真的假的??”

“真的,”Mandy接道,“他們是1948年去香港的,”又頓了頓,“我們姓顏,祖宅在姑蘇養育巷旁邊。”

她用蘇州話說“養育巷”,蘇州人不說“養育巷”,說它的舊稱“羊肉巷”,在蘇州話裏僅一個微小差別,阿雯就知道那必是Mandy的長輩教她的。

等等,阿雯真的停了腳步,“姑蘇顏家?”

“嗨呀。”寶兒這麽随意應了一聲。

“延園……”阿雯說了這兩個字,說不下去了,像極了剛剛Mandy絮絮叨叨說她祖母葬禮的樣子,有些“害怕”在裏面。

Mandy點點頭,“是我們家祖上的園子,‘羊肉巷’旁邊那座,我祖母跟我講,爸爸小時候在那裏長到七歲,延園有很多臘梅,家族裏的小孩子冬月裏要舉行‘折梅’比賽,看誰折下的那支梅最為風雅,第一名才有資格把梅花插在古董瓶中,再放在三進會客廳的案桌上,”Mandy眯了眯眼,像在回憶,“那座宅子有十進。”

阿雯聽得呆呆的,梧桐樹下的空氣仿佛黏稠起來,半晌才接道:“那時候延園的女主人……你的祖母,該是姓沈,我姓沈。”

(二)

從複興中路往左一拐,樹蔭後掩着一座老洋樓,今晚的沙龍就在這裏舉辦,女主人是蕲佳。

起居室裏裝了個吧臺,蕲佳在吧臺後調着一杯酒,臺子上有一串閃着紅光的字:盛世佳人。

這宅子是租界時期的産物,原本裏面鋪的紅地毯,蕲佳把紅地毯換成了大理石,找了意大利的設計師,全部做了翻修,只是在完工後,堅持将拍賣行拍來的兩把黃花梨古董木椅放在起居室裏,一下便不倫不類起來。

這會兒那兩把椅子正放在吧臺前,其中一張椅子上坐着個高個子短發女人,短發染成淡紫色,五官英氣,女人正繪聲繪色說着什麽。

蕲佳擡頭看見阿雯領着姑侄倆進來,臉上綻出笑容,向大家介紹:“這三位,別看現在天南海北,往上數兩代,可都是曹公筆下那句‘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走出來的。”

Mandy和寶兒聽不懂,阿雯搖着頭,“不提當年,如今的紅塵中一二等富貴之地,可要往東南挪個百十裏地,挪到上海了,一二等風流之地嘛,自然是蕲佳的客廳。”說着指了指桌臺上的“盛世佳人”四字。

房間裏聽到的人都笑了起來,黃花梨椅子上的短發女人打趣道:“說不定是蕲佳的卧室。”

大家又都笑起來,這次笑得更加發自肺腑。

各自打完了招呼,阿雯也在吧臺前坐下,跟蕲佳說悄悄話。

“所以你知道她倆的身份?”她問蕲佳。

“什麽身份?Mandy的爺爺奶奶是蘇州人,我從雜志上看到的。”

阿雯接過蕲佳遞來的酒,醞釀一下,“剛剛Mandy一直在說她祖母去年的葬禮,我聽的時候覺得跟我無關,聽完後再一聊,才知道她說的是我們沈家一位長輩的葬禮。”

蕲佳倒酒的手懸在半空,掐個秒表能有十秒,放下手,依然不确定,“什麽意思?”

“Mandy的祖母是我……great grandaunt.”阿雯也不知道這個稱謂準确的中文是什麽了,總之剛剛三人捋出來的就是這個英文稱謂。

她想了想,幫蕲佳理解:“Mandy的祖母是我祖父的姑姑,娘家姓沈。”

蕲佳瞬時睜大眼,“沈亦雯!”

“對,放在過去,我們大概是顏家在大陸的窮親戚。”阿雯說着,把自己也逗笑了。

蕲佳還想問什麽,剛剛那個美帥的短發女人湊了過來,“聊什麽悄悄話?這麽開心。”

阿雯回想了一下她的名字,剛才介紹過的,哦,她叫阿喬。

阿喬剛剛坐在這兒,跟蕲佳倒了一桶漚了五年的酸水。也許還更久。

南通女孩阿喬在上海讀大學時,成功抱得美人歸,同班的班花,上海女孩如伊畢業後就随她去了英國,讀了一年碩士又回到上海。

世紀初,上海的房價還沒那麽誇張,也沒限購,阿喬跟家人說要在上海紮根買房,家人拿出了全款,阿喬家也算殷實。

阿喬用那錢在靜安寺愚園路附近買了個六十平的小公寓,将普陀區女孩如伊接了過來。

她倆在這小公寓裏一住就是十年,期間阿喬拿家裏的本錢以及如伊家在上海的一點關系網做點生意,如伊則做一個不做家務的主婦。

用阿喬自己的話說,能拆散一段十五年感情的,只有劈腿了。

剛剛阿喬就說到了這裏,被打斷了。

這會兒她想跟蕲佳續上這故事,便先跟阿雯熱絡兩句:“你剛剛說一二等富貴之地挪到上海了,我幫你們蘇州人說說話。”

阿雯笑了,“幫我們說啥?”

“我認識同濟建築學的老師,中國學建築的其實都講風水的,只是明面上不說罷了。”阿喬開了個神神秘秘的頭。

蕲佳從吧臺後面伸出手臂,拍了阿喬的腦袋,“別賣關子,喬半仙。”

“诶?長話短說,看看你們蘇州在太湖灣起頭的兩條河,吳淞江和太浦河,一路流到上海入黃浦江,水主財啊!太湖水龍給你們帶去的財運,都讓你們引來上海了。”

阿雯已經笑得前仰後合,“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別不信啊!你看你們挖的太浦河,剛剛通航,浦東不就崛起了?!”

蕲佳不開心了,“你不要為了讨好美女得罪我哈,”眼睛翻了一圈,“剛剛你說到哪裏了?誰劈腿了?”

“我,”阿喬整了整衣領,“我後來喜歡上一個小姑娘,跟着我做事的,那年她大學剛畢業。”

阿雯沒想到話題突然這麽轉了,有些尴尬,便低頭喝酒。

“哦……”蕲佳也有點反應不過來了,“我記得你們前幾年鬧過分手,是因為這個啊。”

阿喬應了一聲,她知道這事不光彩,但今晚她想講,“我們其實分了五年,當年我覺得對不住如伊,分手時把那套靜安的公寓留給她了,那時值個八九百萬,只不過改戶主的話,要幾十萬的手續費,這錢還是她出,但她又沒收入,我們就定了個五年的約,房子出租五年,租金歸她,用來交這手續費。”

阿雯越聽越尴尬了,便和走過來的寶兒打招呼,趁機站起身,道了聲“失陪”。

蕲佳聽不懂了,皺了眉頭,“可是……你和如伊不還在一起嗎?”

“中間有兩年沒在一起,那兩年我都沒和朋友說,”阿喬啜了口酒,“那兩年我和小姑娘住在一起。”

蕲佳拿食指在她腦袋上戳了一下,“你啊!”

“我和小姑娘兩年就分手了,又過了兩年,我和如伊複合了,就把小姑娘幹脆拉黑了。”

“拉黑人家幹嘛?”

“怕聯系起來,沒法告訴她近況。”

“如伊怎麽能原諒你?”

“湊合過吧,她也快四十了,十來年沒有工作,很難自食其力,當時她說要把公寓賣掉,跟父母住,賣房的錢就養活她後半生,我這邊想想,和她複合,起碼上千萬的房子還在。”

阿喬說到這裏,杯裏的酒也空了,蕲佳發了愣,也沒想起來給她添。

“蕲佳,我這十年,做生意贏贏虧虧,到最後算算,也就賺個生活費,真正賺的,其實就那套房子,漲了将近十倍,賺了好幾百萬,和小姑娘好的時候,一昏頭,覺得什麽都值,等激情過去,跟她也分了,再想想,又心疼了,心疼那幾百萬。”

蕲佳嘆了口氣,她說得太過直白,連罵她都顯得沒必要,再說,這紅塵俗世,又有多少幹淨人。

“那現在就好好過。” 蕲佳不痛不癢地說了一句。

阿喬苦笑,“如果真按那個五年之約,賣了房,可真聰明了,五年期滿時正是房價最後堅.挺的時候,那之後就一路跌,今年已經縮了小兩百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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