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十二)

(四十二)

門被敲響了。

程臻不用想也知道是降桃李,屬于他的那股氣息自始至終也沒遠離過。

程臻去開了門,然後就擋在門口。

她沒說話,在等着對方開口。

“這個點出去我只能睡大街。”

程臻沒反應。

“你不讓我進去我就在樓道裏待一晚上,反正我也沒別的地方可以遮風避雨了。”

程臻往旁邊挪了挪,算是同意了。

降桃李就從程臻身側和門檻的縫隙中擠了進去,他站在房間中央,有些手足無措,好像這裏和十分鐘之前已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雖然現在很晚了但是你還沒有洗澡吧,”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排解尴尬,“那你現在趕緊收拾一下去休息吧……欸欸欸欸!怎麽回事?為什麽洗手臺上有血!”

他竄到程臻身邊,“你哪裏受傷了?你用刀把自己割傷了!”

在用眼神把對方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之後,降桃李深吸一口氣,“你的……耳朵?你……你不會是直接就這麽紮進了去吧!”

程臻懶得說話,而男生的反應像是火星撞了地球,“我就出去十分鐘你就給自己打了個耳洞!還流了這麽多血!你到底要幹嘛啊!直接用耳釘紮自己的耳朵,你是原始人嗎!”

“降桃李,”程臻忍無可忍打斷了他,“我之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吵。”

“你的耳朵都紅了,可能會發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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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發炎好了。”

“為什麽要釘自己的耳朵呢?”

“為什麽?”程臻抱着手臂看他,“那我問你,你為什麽要回來呢?”

“因為我不想離開。”

“能說點別的原因嗎?”

程臻表面不動聲色,內心波濤洶湧。

她當然十分希望,十分希望身邊的人不要離開,可以留下來永遠陪着她,但好像這樣的話一旦說出口,就把自己放在了弱勢的位置上,給了別人可以傷害自己的理由,事情就會更加沒辦法控制。

倘若這樣的話是別人先說出口的,她又忍不住去想,真的嗎,從你口中說出來的話是真的嗎?那些話,你真的可以做到嗎?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些什麽,我的腦子裏很亂,只是,有一點我非常清楚,我不想離開,我不想走,我不覺得,我收到幾張照片就應該分手,我想……我想你根本就不喜歡他,你還是喜歡我的。”降桃李的聲音越來越小,“雖然他确實有錢又有勢的,我想,拒絕他也不是件很簡單的事情,而且他不是還和你的導師關系很好嗎,我就覺得……你也挺難過的。”

“……”

程臻緩了好一會兒。

那感覺就像,她不小心掉進了水裏,撲騰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竟然可以在水中呼吸,于是她即驚訝又小心,生疏地練習着,如何在這種滲透進身體每一道縫隙的水中呼吸,但她仍然冷靜得像是另一個人,“你說這些話,是想讓我感激你嗎?感激你的愛,感激你‘不拘小節’?”

“這都是我自願為你做的,你不需要為我做什麽。”

“自願的……呵……”程臻既覺得荒謬又覺得悲涼,她的內心分出來兩個人,一個自己在嘲笑另一個自己。

“只是……只是我要一個答案,”降桃李走上前,他的身體遮住了燈光,程臻站在他投下的陰影裏,他把自己的額頭靠在程臻的額頭上,“你不喜歡我嗎?你看着我的眼睛。”

像是那些狗血電視劇裏,已經到了緊要關頭,但仍要談情說愛的主角。

程臻之前看劇的時候,最讨厭這種情節,她迎着自己男友的目光,“我喜歡你……但是那又怎樣?”

“那就夠了。”

“怎麽就夠了?”程臻反問道,“說這些話要多輕巧有多輕巧,随便就可以說,說了也不可信。”

“那你覺得要怎樣才夠?”

“你也打一個耳洞,打在跟我一樣的地方,你跟我經歷一樣的痛苦,這樣你說愛我,說永遠不離開我,我就會相信。”

降桃李思考了三秒鐘,應該只有三秒鐘,然後給出了肯定的回答,“好。”

說完他走進了還沒清理過的浴室,程臻剛剛用過的酒精還有另外一只未使用的耳釘都在洗漱臺的架子上。

“和你一樣的耳釘。”他自顧自地說,然後拿起酒精給自己消毒。

程臻就站在他的後面,看着他幾乎是一氣呵成地在自己的耳朵上釘了個洞。

他轉過身,帶着微笑看着程臻,“其實還挺好看的。”

在他的右耳,耳釘微弱的閃光和鮮血混在一起。

“你動作這麽快幹嘛,”程臻看着他,眼睛因為濕潤而發亮,“我剛剛是瞎說的。”

“因為我本來就想試試和你一樣的痛。”

“那你痛嗎?”

“……比我想象得痛。”

痛是一種可以從耳尖傳遍全身的感覺,好像愛也是這樣,就像不可逃避的開春破冰的江水,沖走了所有的冰淩,程臻的眼淚牽扯着眼淚,一發不可收拾。

程臻已不記得之後發生了什麽,最後他們兩個擁抱在一起,縮在小小的沙發裏,分不清是醒的還是睡着的,不知不覺,天就微微亮了。

“今天就休息一天吧,你要不請個假?”

“是,我要請個假……”明明只是躺着,但程臻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幹,連帶着想要繼續努力的心,“或者幹脆辭職好了,反正也沒意義。”

“怎麽就沒意義了?”

“太難了,我根本做不到。”程臻絮絮叨叨說起那些她之前從未提及的事情,“原本就花了很大的工夫才通過了面試,幾乎是求着別人才讓我去幹一點不是‘dirty work’的東西,但是那些代碼,那些深度學習機器學習的東西,我根本就看不懂,好像也根本就學不會,原來我還可以用什麽‘這都是楊名害的’這樣的借口來安慰自己,可現在不行了,我已經投入了自己是十成十的精力,可是就是不行……好像從一開始就錯了。”

這種時候不适合說些勵志的話,降桃李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麽,“說不定過了段時間就有轉機了呢?你現在放棄了不就什麽都沒有了?”

“說不定……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程臻時常會陷入這種徹徹底底的空虛失落的境地,仿佛之前所有可以依靠仰仗的事物,現在都不再能被依靠了,于是迫切地想要找到另外的可以依靠的東西,比如愛情。

她猶記得很久之前自己幼稚的夢想,“要是沒有很多錢,那麽我一定要有很多很多愛。”

她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終于明白了,眼前的,這個比自己小了兩歲的男朋友,比自己預想地,更喜歡自己。

要是愛情可以當飯吃就好了,要是人可以只靠愛情活着就好了,那她現在肯定什麽也不用愁了。

等到差不多要上班的時候,程臻打電話給自己的上司請假,一開口,她的嗓子就像被煙熏了一天一夜,手機那頭的人聽到她的聲音,有些驚訝,“怎麽聲音這麽啞?”

“我……生病了,昨天着涼了。”

申儀舒絲毫不意外,“你們這種學生,就喜歡熬夜,我就猜到會有這一天,那這兩天你都在家裏好好休息,反正現在也不是很忙。”

“嗯。”

申儀舒說這些話倒不是為了安慰程臻,最近确實不忙,但不忙的原因不是因為工作量減少了,而是因為暑期,公司毫不費力就招到了條件更好的實習生。

換句話說,他們可以很輕易找到替代程臻的人,程臻的優點只有便宜和有經驗。

草草聊了兩句,程臻就順利請到了假,她覺得自己心裏頭最後一塊石頭終于也落下了,好像沒請到假之前的頹廢抑郁都是提心吊膽的,只有請完假之後,才是正式的。

程臻看了眼同樣躺着的降桃李,“我是請假了,那你呢?你不應該坐車回去支教嗎?”

“我也把票改簽了,我跟他們說我要再晚一天回去。”

“可我是上班,你是上課,你的課也能随便延後嗎?”

“本身也只是假期裏的一些活動,再說了我負責的也不是主課。”

“小時候最讨厭的就是被占了的體育課,怎麽你長大了還助長這種行為?”

“那可不,我好不容易長大了,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遮雨的傘給他們撕碎!”

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中,程臻終于睡意漸濃,迷糊起來,她的眼睛已經半睜不睜,沒看到身邊的降桃李眼神逐漸認真起來。

“臻臻,你還醒着嗎?”他戳了戳程臻的手臂。

“醒着呢。”

“我有些話想說。”

“嗯?”

“我想說……你現在先好好休息兩天,但是千萬別放棄,兩天後,再爬起來,努力奮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之後的事情還沒發生呢,誰說得準到底會發生些什麽?不是都說‘正因為未來不可預料,所以才值得期待嗎’?”

“你這麽突然說這個?”程臻苦笑,“這誰說的話啊,這種雞湯早就沒人喝了。”

“你自己說的,高考出分之後,你作為勵志代表返校,在講臺上說的。”

程臻直接怔住,瞬間清醒,“還有這回事?我……我說了這些?”

“對啊,當時你說完了”

“還有這回事?你不僅是和我一個地方的,你還是和我一個高中的?”

“對,我比你晚低兩屆,但是我之後又複讀了一年。”

“……”

人們都不希望自己落魄的經歷被人知道,同樣的,過去意氣風發的經歷,也不希望被別人知道。

程臻心情複雜,滿是逃避的意味,閉上眼。

幾年前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真是巨大的對比啊。

“那個時候,你在站在講臺上,說‘正因為未來不可預料,所以才讓人期待,因為我們永遠都有機會去改變未來’,後來結束了,我跑過去你找你,你在我遞過去的明信片上簽了名,還送了我一句話,‘縱有疾風起,人生不言棄’,我一直都記得。”

“竟然還簽名?我天,”程臻覺得這對于自己來說根本就是一個社會性死亡的時刻,“我當時只怕是尾巴都要翹上天了,不過會做幾道題罷了,就以為自己了不得,根本就是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鎮做題家。”

“高三的時候,我就把這句話貼在自己的桌上,後來第一年高考,其實我的成績對我自己來說,算是不錯了,但我還是去複讀了,當時周圍人都很不理解,但我就是覺得,我應該能更好一點,我醒悟得太晚,我不甘心我只能考到這樣的分數。”

程臻的表情随着他提及的過去的事情而變得異彩紛呈,但降桃李關于過去的回憶開始了便沒法輕易停止,“第二年我的分又高了些,選擇也更多,報志願的時候,我雖然考不上你的大學,但是能考上你隔壁的大學,我就填了,那個時候我确實在想,萬一我們能遇見呢,萬一我們能認識呢。”

程臻對于他為了自己報志願的說法表示懷疑。

“當然也是因為,學校本身也不差,反正,那麽多差不多的大學,我肯定選離你近的那個。”

“可是,雖然兩個學校挨得這麽近,但是學生有這麽多,我們永遠都不認識的概率才比較大。”

“如果我們一直都沒辦法認識,那只能說明我們沒緣分,其實這麽多年,你從都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裏過,我偷偷去過你的學校很多次,我本來是想着,說不定呢?說不定就能見到你,雖然最後,一次也沒碰到,我只是看到了你的照片,那個優秀學生的宣傳照片。”

“我的被挂在路燈上的優秀學生的照片?”程臻瞳孔地震,那好像是一張不知道從哪次活動宣傳文案中截下來的照片,程臻當時忘記了及時提交自己喜歡的照片,于是學院裏直接草率地上傳了一張,是她本人都認不出自己的離譜程度,“你能看出來那是我?”

“那上面有你的名字和學院。”

“……”

“直到去年……我現在都記得那天,我剛和同學吃完飯,結果就看到了你出現在學校門口的地鐵站,我還以為自己的眼睛出問題了。”

程臻努力站在一種在此刻非常不合時宜的客觀的立場回應,“你那是喜歡嗎?說不定只是一種對于學習好的人的崇拜,又或者是,你對過去的一種執念,你全都把這些情感全都寄托到了我的身上,然後覺得,它們就是喜歡。”

她說到一半,突然想到方斐提到的那句話。

“人終将為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不就是這樣嗎?

說不定自己也是這樣,只是沒意識到了。

降桃李反問她,“原因重要嗎?反正不管原因是什麽,結果不都是這樣的。”

程臻逃避地眼睛閉上“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愛情什麽的,太高深了……時候不早了,睡覺吧。”

“我還有最後一句話。”

“什麽?”程臻感覺到自己的手被用力地握住了,一般這種時候都有事情發生。

“你能不能把靳熠删了。”

“……”程臻心想自己幸好已經把眼睛閉上了,“就算删了,也可以加回來。”

“是這樣嗎?是真的是這樣,還是你的借口?”

“……”

“你睜開眼睛看着我!”降桃李的呼吸噴在程臻的臉上,他的眼神帶着和呼吸一樣的溫度。

“是我的借口,因為他有錢又有勢,所以我不想删掉。”雖然說這話的時候程臻沒睜眼。

“那又能怎樣呢,他一肚子壞水,我覺得我們就得離這種人遠點!”

“我也不知道能怎樣,我也很清楚,我沒辦法控制他,我甚至會引火燒身。”

“我可以被你控制,選我吧,我永遠都屬于你。”

這話聽起來,非常的奇怪,程臻不由得睜開了眼,她看着降桃李,像是凝望着某種遙不可及的事物,“我也不想控制別人。”

“選我吧,我會陪着你,永遠都會。”

他緊緊抓着程臻的手,好像一輩子都不會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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