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送信人

送信人

天光晦暗。

被黑霧籠罩住的密林中,不時傳來“吱嘎吱嘎”的怪叫聲,陰森而低沉。

“這是半面鸮出來找東西吃了。”

淩鹿蹲在地上,手裏握着銀色的噴壺,給一株才發芽不久的覆盆子小心地澆着水,同時解釋着這聲音的由來。

水滴灑落,嬌弱的葉子輕顫兩下,像是有些害怕。

“不怕不怕啊,污染物沒法闖進溫室的。”

淩鹿用指尖輕輕碰了下小小的葉片,出聲安慰着這株幼嫩的植物。

就跟回應淩鹿的話語一般,外面的怪叫聲突然停歇了。

短暫的安靜之後,是一聲近乎凄厲的哀嚎。

伴随着“咔嚓”一聲,哀嚎聲戛然而止。

叢林恢複了往日的死寂。

淩鹿屏息凝神地聽着,小聲道:“唔,是食屍藤把半面鸮吃掉了。”

他一面和覆盆子說着話,一面用自己的長尾巴卷起一把小鏟子,給一旁的羊齒苋松了松土,還順便用尾巴尖蹭了蹭羊齒苋幽綠色的葉子。

這是一座簡陋的溫室。

溫室裏,擺放着密林中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植物——

覆盆子、羊齒苋、三葉草……

這些曾經再普通不過的植物,一旦離開這溫室的庇佑,便立刻會被周邊的“黑霧”所侵襲,形成新的“污染物”。

用了一刻鐘的時間,淩鹿雙手尾巴齊上陣,終于給所有的植物都澆完了水松完了土。

他滿意地站起身拍了拍手,正好聽見一旁的小機器人轉着履帶滾了過來,響起了“咕嘟咕嘟”的聲音。

轉頭看向這方頭方腦機器人的屏幕,上面跳出一長串變化的線條。

淩鹿看懂了。

小機器人在說:有人來了!有兩名端着武器的人,走進了主屋!

淩鹿先是一愣,随即臉上綻出笑容:和江婆婆說的一樣,真的有人來了!

他撿起自己的雙肩包背好,準備藏好尾巴犄角,再去和這些人會和。

然而……

不知是因為太過緊張還是太過激動,往常只要一秒鐘就能隐匿不見的尾巴和犄角,今天無論如何都不肯乖乖消失。

這可不行。

如果其他人看到了自己的尾巴和犄角,他們會驚慌,會害怕。

江婆婆也說,盡量藏住它們,別讓人看到。

淩鹿擡手按了按自己的角——

就好像多按按,就能把這對深紅色的小角給按回去似的。

可不管他怎麽按,犄角依然不肯消失,尾巴依然在屁股後面晃啊晃。

小機器人的響聲愈來愈急,想來是那些人越來越近了。

要快速藏起尾巴和角,還有一個辦法。

淩鹿快速跑到溫室門口,轉動把手推開了門。

看着前方如墨一般的黑色濃霧,黯淡無光的畸形密林,淩鹿輕輕呼出一口氣,鑽了進去。

*

淩鹿在濃霧裏快速穿行着。

他要去霧最濃的地方。

在那裏,霧水會凝結成“露珠”。只要吃掉一粒黑色的露珠,犄角和尾巴就會立刻藏起來。

他越走越深。

霧氣重得讓人呼吸不暢。

淩鹿不喜歡這些霧。他也不喜歡被霧侵蝕後的污染物。

比如眼前擋住了去路的藤蔓。

這些食屍藤形如大型蠕蟲,渾身布滿一個個硬幣大小的呼吸孔,又從呼吸孔中伸出一截截鞭毛,在地上縱橫交錯,緩慢蠕動。

扭曲爬行的深棕色藤蔓裏,有一株已經尋到了吃食,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那株食屍藤的枝幹,如同線圈般勒住了一只一人高的半面鸮。它那細長帶有倒刺的鞭毛,一根根紮進半面鸮的皮肉中,一面釋放出将肌肉融化的毒素,一面在半面鸮的皮下攪動,直到這獵物完全液化。

其餘還餓着肚子的藤蔓,憑着覓食的本能,晃晃悠悠立起身體,抖動着一束束鞭毛,朝闖進捕食區域的淩鹿湧來。

淩鹿不得不停在原地,輕嘆一聲,從背包裏掏出一個小型驅逐器。

這是江婆婆給他的。

淩鹿對着藤蔓,按下了驅逐器的開關。

藤蔓的速度稍微放緩了些,卻并沒有停下。

淩鹿将驅逐器舉得更高了些。

他盯着這些食屍藤,不悅地皺起了眉頭。

他小聲念叨着:“滾開,怪物,滾遠一點!”

淩鹿自己并不知道,此時他的眼睛,他那雙深紅色的眼睛,如燈光下的紅寶石般,泛着奇異的光。

剎那間,藤蔓像是意識到了什麽般,全都僵住了。

淩鹿心中一喜,只當是驅逐器終于見效了,便将手舉得更高,同時更加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的藤蔓。

藤蔓開始一節節地往回退。

淩鹿的眼裏流光閃爍。他再往前邁出一步,輕聲道:“滾開,別擋路。”

藤蔓哆嗦一下,瘋狂地往地裏鑽。

就連本來還在躺着消食的那株,也丢開自己的午餐,拼命地用枝幹刨着土,像是在躲避什麽頂級的捕食者。

不過幾分鐘時間,方才将去路擋得嚴嚴實實的食屍藤,全都藏得不見蹤跡。

地面上只留下了一大片沒有攻擊力的變異蕨,以及一具血肉模糊的半面鸮屍體。

完全沒有意識到污染物們到底在怕什麽的淩鹿,一面感嘆着這驅逐器真是好用啊,一面繼續往濃霧深處走去。

*

終于,淩鹿走到了半點天光都透不進來的地方。

這裏唯一的照明光源是散在地上的夜光蒲公英。

輕輕搖晃的毛絨花球,散發着平和無害的溫柔綠光。

然而,若是有任何活物被這帶着點兒夢幻氣息的綠光所迷惑,不知不覺碰到了這毛絨花球,那下一秒,就會有一個直徑2米布滿黏液的球狀物破土而出,再從中裂開一條大縫,将獵物整個裹進球內。

所以淩鹿很小心地避開了這些溫柔可愛的小毛球。

他借着綠光,在一片變異蕨的草葉上找到了一粒黑色珍珠般的“露珠”。

淩鹿用兩指輕輕拈起黑色露珠,像吃糖豆一般送進了嘴裏。

露珠很快在嘴裏化開了。

雖然這濃霧看着讓人心情壓抑,但這種結晶體吃起來倒是有種淡淡的甜味。

淩鹿将微甜的汁液吞進肚,安靜地立在原地等待着。

一秒,兩秒……

淩鹿眼睛一亮,摸了摸頭頂,又摸了摸屁丨股,“哎呀”一聲,快樂地叫了出來:“沒有啦!”

犄角和尾巴都沒有啦!

他興沖沖地轉過身,小跑着奔向了來時的路。

沒有犄角尾巴,就可以讓其他人帶我回到人類世界,按照和江婆婆的約定,“找到‘那個人’,和他一起好好生活,做一個快樂的人”啦!

然而沒跑出幾步,四周“吱嘎吱嘎”的聲音便此起彼伏。

半面鸮?

而且是很多半面鸮?

淩鹿停下腳步,循聲往側面看去。

果然。

一群半張臉形如老鼠、半張臉無毛無皮只有血糊糊一團肉的鸮,正停在黑色尖刺樹的枝頭,探頭探腦地張望着。

有那麽兩只大膽的,已經張開翅膀,沖淩鹿滑翔而來。

淩鹿正要反手去掏驅逐器——

“小心!趴下!”

耳邊突然炸響了人類的呼喊聲。

淩鹿愣了一下,身體沒有立刻反應過來。

下一秒,一個高大人形撲過來,将淩鹿直接按到在地,再用身體護住了他。

唔!摔得有點痛!

淩鹿來不及呼痛,先看見冰藍色熊熊火焰吞噬了撲面而來的兩只半面鸮。

火焰溫度極高,半面鸮連哀嚎都未發出就被燒成了灰。

其餘停在枝頭的鳥群,看到此情此景,紛紛怪叫着飛離。

擋在淩鹿身上的人一個翻身蹲坐在地,一手按住淩鹿的肩膀以防他亂動,一手從身後背包抽出棍形的檢測儀,熟練地按開儀器,舉在離淩鹿10厘米高的地方,一寸寸往下挪。

淩鹿瞪着眼前的檢測儀,在心裏碎碎念着別擔心別擔心,江婆婆說了,這都是正常檢查……

“滴……滴……”

檢測儀的電子音在密林中回旋。

雖說知道會有這麽一項檢測,但淩鹿還是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

這時,一名女性的聲音響了起來:“汪大狗,你動作能不能溫柔些?把人小朋友都吓傻了。”

淩鹿偏過頭,看見一位身形修長、同樣穿着迷彩服戴着頭盔和透明護目鏡的士兵,手裏端着一柄噴射器,朝自己走過來。

“滴滴滴!”檢測儀亮起了藍丨燈。

被稱作汪大狗的士兵讀出檢測儀上的數據,道:“抗侵蝕值在正常範圍,不用采取額外措施。”

高挑女性點點頭,也蹲到淩鹿身邊,伸出自己戴着手套的手:“吓到了吧?”

淩鹿猶豫一下,拉住對方的手坐了起來,搖了搖頭。

“喲?膽子還挺大。”她笑了一下,隔着頭套聲音顯得有些悶,“我叫陳雪,他叫汪明遠,隸屬于第三軍區73隊6分隊第29小隊。”

“說吧,叫什麽名字?居民編號是多少?從哪個衛星城偷跑出來的?”陳雪問道,“怎麽一口氣跑到了這種重污染區?”

每年總有些不要命的年輕人,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沖進城外的污染區。

他們大多數有去無回。

能像面前的少年這樣被救下來的,屈指可數。

陳雪看着眼前人那過于白皙幹淨的面龐,以及如同玩偶般精致乖巧的五官,不禁又問了個問題:“你的同伴呢?”

不管是從哪個衛星城出發,這纖細的少年都不可能是獨自一人。

他一定有個非常有力的同伴或者保镖——甚至是一組保镖,才能在叢林中存活下來。

淩鹿緊張地咬了下唇,看着陳雪道:“我叫淩鹿。我沒有編號,我……我就住在這裏。”

此話一出,隔着護目鏡,淩鹿也能看見對方臉上驚異的表情。

住在這裏?重污染區的叢林裏?

這少年在說什麽天方夜譚?

淩鹿又道:“我之前有同伴,我的同伴,是江笑涵江婆婆。”

陳雪和汪明遠對望了一眼,一時沒有說出話來。

他們小隊這次的任務,确實是“回收江笑涵教授的遺物”。

但從未聽說江教授還有同伴啊!

更何況,還是這麽一個看上去柔弱纖細毫無自保能力、卻又聲稱自己住在叢林中的少年?

淩鹿見兩人都沒有說話,便将身後的背包取下來緊緊抱在懷裏,小聲道:“我說的是真的……我有江婆婆寫給厲行洲的親筆信,可以證明……”

江教授寫給……厲行洲将軍?

*

一刻鐘後。

三號衛星城外的前哨站。

重型機槍的槍丨管堪堪停止轉動,金屬彈殼掉落一地。

空氣中全是皮肉被炙烤的焦臭味。

臭味來自于哨站最外圍的狼屍。

厲行洲少将,第三軍區全部軍事行動的最高指揮官,冷眼望着地上一動不動的狼屍。

在旁人看來,這些瞪着九只眼睛、身體被打成了篩子的變異狼,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測試污染度的儀器,也亮起了代表安全的綠色。

厲行洲踢開一截帶着黑色膿血的殘骸,走到頭狼旁邊。

他緩緩拔丨出配在身側的軍刀。

這柄采用了分子排列技術的軍刀,是“大災變”以前的産物。如今的人類早已造不出這樣的武器。

刀刃,在黯淡天光下泛着寒意。

原本早該死透了的頭狼,突然仰起頭顱,上下颚裂開到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

一只渾身血水肌肉外翻的幼狼,睜着四只眼睛,從頭狼嘴中如炮丨彈般被噴了出來。

“呲——”

旁人還來不及看清動作,軍刀已将幼狼從頭部往下生生切成了兩半。

刀口幹淨利落,整齊至極。

厲行洲側過頭,英俊如雕塑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新型污染物,回收研究。”

身後的人軍靴鞋跟一碰:“是!”

厲行洲收起軍刀,瞄了一眼通訊器上的呼入請求,按下了接聽鍵。

“好。”他沉聲應着,“送去最近的營地,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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