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事四
故事四
《女巫狩獵》
【本文所有以外語寫作的人名】
【無論加害者,還是受害者】
【全部源于真實歷史上狩獵女巫活動中的當事人】
【願受害者安息,願加害者永遠釘于恥辱柱之上】
“時常有人誤以為,
“狩獵女巫的活動僅僅發生在古老黑暗的中世紀。”
歷史課上,教師指導學生打開課本。
“但實際上,狩獵女巫,距離我們,從來不遙遠。”
【1782年6月13日,“最後的女巫”Anna Goldi在格拉魯斯的廣場上,遭受處決。】
【而直到2008年8月27日,Anna Goldi去世的226年後,瑞士議會才宣判她的無罪。】
…………
《舊約·出埃及記》 22:18
“凡行巫術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
1310年,巴黎。
格列夫廣場,修女Marguerite Porete被綁上火刑架。
人群之中,母親捂住了小女兒的眼睛。
那時候,被緊緊護在母親懷裏的安娜,尚且年幼。
她不知道,喪鐘也在為她而鳴。
七年後。
因為貧困,安娜被送往鎮上的一戶富裕的鄉紳家裏,當女仆幫傭。
某個下雪的冬夜,男主人特別準許安娜和他一起享用當天的晚餐。
安娜捏着女仆裙角,惶恐不安。
無論是番紅花醬烹制的小山羊肉,還是塞了無花果的整只烤鴨,對于一個生活困窘的貧苦小女孩來說,都是多麽大的誘惑啊。
平日裏,安娜一家都是靠黑面包或豌豆粥充饑的。
男主人甚至給她倒了一杯希波克拉斯酒:“加了蜂蜜水的。”
這位富有的紳士笑容溫柔親切。
安娜咽了咽口水。
但她謹記母親教誨,十分小心謹慎。
這一桌豐盛佳肴,即使男主人一再盛情邀請,安娜也只是謹慎地取用了一碗小麥粥,小心地喝着。
小麥粥裏加了杏仁乳,點綴着少許的肉豆蔻粉,對小姑娘來說,已經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正當安娜品嘗着香甜的小麥粥時,高大的陰影籠罩了她。
男主人的手,不動聲色地落到了少女的肩膀上。
安娜渾身一顫,差點失手打碎了陶瓷的湯匙。
“怎麽這麽不小心?”溫文爾雅的男主人并沒有責怪女仆,反而擔心起了安娜,“有沒有傷到?”
“讓我看看……”
男人的掌心覆上了少女的手背。
安娜悚然一驚,像是被燙到了一般,迅速抽出了手。
她連忙放下碗,低頭道:“我……我應該去收拾廚房了,先生。”
說完,女仆轉過身,匆匆離去。
落荒而逃的背影,仿佛她的身後站着的,并非是一名德高望重的紳士,而是一匹窮兇極惡的狼。
次日清晨。
安娜是被宗教審判所的人員帶走的。
因為安娜的男主人指控她,是一名邪惡的女巫。
…………
在宗教審判所裏,安娜看見了許許多多和她一樣,背負“女巫”罪名的女人們。
而前來審訊她們的教士和牧師,則全是男人。
據說,來自Beguines and Beghards的修女們也在遭受審判。
安娜接受了刑訊。
施刑者不出意料之外,同樣也是男人。
她是個堅強的姑娘,面對嚴刑拷打,她也堅決否認那些莫須有的罪名。
她的男主人列舉了關于她是女巫的兩條罪證。
一條是,他在早晨的牛奶中發現了一枚銀針,他認為這是女仆行了巫術。
事實上,安娜對此毫不知情,她發誓,她決沒有動任何手腳。
另一條是,男主人堅稱她每天晚上,都會對着壁爐使用邪惡的魔法——天知道!安娜當時只是在給壁爐添上柴禾。
安娜憑借自己的堅強與忍耐,挺過了殘酷的刑罰,獲得了站上法庭為自己辯護的資格。
這個時代的法國,法院僅接受男性公民的證詞。
安娜只有作為被審判的“女巫”,才能短暫擁有和男性公民同等的權利。
這一路上,安娜見到的警衛和法官,也都是男人。
沒有一個女人。
女人都在監牢裏,等待審判。
在審判之前,安娜見到了她的母親和姊妹。
父親沒有來。
母親擦着眼淚說:“不要怨恨你的父親,他只是……害怕因為接觸女巫而遭到指控。”
而姊妹們告訴她,格洛麗亞小姐被判為了女巫。
安娜感到茫然。
格洛麗亞小姐是一名獨自居住的女士,沒有結婚,多年以來一直保持着單身。
她是這一帶村莊裏遠近聞名的醫師,因為救治了許多病患而受到衆人的尊重。
然而現在,她從前行醫的事跡,變成了她是女巫的罪證。
格洛麗亞被指控她出色的醫術是源自于與魔鬼的交易。
“她是一名女巫。”他們這樣說道。
其中不乏曾經受到過格洛麗亞恩惠的病人。
安娜只覺得毛骨悚然。
那些人是她的同類,卻那麽的不像人類。
他們比魔鬼更加魔鬼。
格洛麗亞小姐當初就不該為他們治療!
不止是離群索居的格洛麗亞小姐,交際廣泛、長袖善舞的麗貝卡女士,也被指控為女巫。
因為人們懷疑她每周舉辦的茶話會,其實是sabbat——女巫與魔鬼的集會!
“上帝知道,”母親壓低了聲音,道出了真相,“麗貝卡她只是拒絕了一位貴族的求愛!”
就這樣,安娜帶着深深的迷惘,走上了法院。
法院判處對女仆安娜執行名為“épreuve du bain”的水池考驗,來驗證她究竟是不是一名女巫。
水池考驗,顧名思義,就是将被指控為女巫的女人,手腳捆綁起來,扔進水池裏。
如果安娜能夠浮起來,那麽她無疑是一名女巫,證據确鑿,要被綁上火刑架。
如果安娜沉下水池底,那麽就證明她并非女巫,而是無罪的——
只是,這樣的“無罪”,往往要付出溺亡的生命代價。
因為等待女巫浮上水面,需要一定的時間進行考驗。
究竟要等多久,才能迎來無罪的宣判?
只有沉入池底的死亡能給出最終的答案。
水池和火刑架,溺亡和被燒死,究竟哪個更可怕?
年輕的安娜并不知道。
她選擇了逃亡。
…………
14世紀的歐洲。
夜巡的村民們舉着火把,在黑夜裏一遍遍高喊:
“狩獵女巫!狩獵女巫!”
森林裏,少女一路奔逃。
她只能奔跑,拼命奔跑。
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胸膛,喉頭彌漫着血腥味。
但她不能停下。
她的母親,她的姊妹,全都被判定為女巫。
只因人們相信女巫的巫術之力會通過血緣繼承。
在處決日,母親和姊姊犧牲了自己,為最年幼的妹妹,争到了一個逃跑的機會。
于是背負着女巫罪名的少女,就這樣踏上了逃亡之路。
媽媽對她說,一直奔跑到森林盡頭,穿過它,就是另一個國度。
可是媽媽啊,全世界,到處都在狩獵女巫。
她又能跑到哪裏去呢?
跑到,下一個世紀嗎?
少女含淚奔跑,逃往了下一個世紀。
15世紀。
1482年,Henricus Institoris起草了《最為深沉憂慮的要求》(BULL Summis Desiderantes Affectibus),被稱為“女巫诏書”。
1486年12月,Henricus Institoris同 Jakob Sprenger一起,寫下了《女巫之槌》(Malleus Maleficarum),并于1487年公開出版。
當時的歐洲,印刷術剛剛被發明出來,這部書得以廣泛傳播,成為女巫審判中,法官們依據的真理法典。
《女巫之槌》記錄了判明一個女人是否為女巫的多種方法,除了安娜當初險些經歷的水池考驗之外,還有足足四類主要方法。
但它們無一例外,同水池考驗一樣,最終的指向都是“女巫”的審判結果,或者是,也許比火刑更加痛苦的死亡。
少女只能繼續逃亡。
但16世紀并沒有比15世紀更加易于存活。
1587年,德國,Trèves。
一場針對女巫的轟轟烈烈的狩獵活動,持續了長達六年之久。
事件波及22個村莊,足足有368名女性像少女的母親與姊妹那樣,被綁上火刑架,活活燒死。
而來到17世紀,女巫名單似乎變得更長了。
1647年的Alice Young,1648年的Margaret Jones,1651年的Goodwife Bassett,1653年的Goodwife Knap,1656年的Ann Hibbins,1662年的Goodwife Greensmith,1688年的Ann Glove……*
流亡了四個世紀的少女,感到徹骨的痛楚。
她真的能夠在這個狩獵女巫的世界,活下去嗎?
想起火刑架上的媽媽和姊姊,如今的她孤身一人,她真的,還有活下去的必要嗎?
少女逃亡的足跡遍布了整片歐洲大陸,卻自始至終無法逃出最初的那片森林。
“她是女巫!她是女巫!”
“燒死她!燒死她!”
夜晚的森林深處,火光滔天。
村民們高高舉起熊熊燃燒的火把,狩獵女巫。
火光照亮了他們的臉。
少女看着他們,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把每一張臉都記在了心底。
他們每一個人,手上都沾着至少一條生命。
其中為首的,是造成這場滅絕人性的屠殺的始作俑者。
而少女心中清楚,在更大的範圍外,在更廣闊的歷史裏,這樣的屠殺,大大小小,接連不斷,持續發生着。
村民們在森林的中央,找了一塊空曠的區域,熟練地搭建起了火刑架。
少女被綁上了火刑架,聽他們宣讀她作為女巫的罪行。
在這連篇累牍的判決詞中,她多次聽到了“forte”以及“puissante”(法語“強大”),他們不斷重申着她強大的邪惡力量。
神啊。
少女幾近絕望。
如果她當真強大……她又怎會淪落到逃亡?
如果她當真強大……她為何無法保護她的母親和姊妹?
如果她當真強大……她又為何要在這火刑架之上忍受煎熬,甚至被奪走生命?
如果她當真強大……
她憤怒的火,一定早早燒光了這群罪惡的暴徒!
少女流下眼淚。
淚水在火焰的高溫中很快蒸發。
随着時間流逝,火勢越燒越旺,焰苗舔舐着她的肌膚,可少女卻絲毫沒有感覺到被灼燒的疼痛。
不知何時,判決詞的宣讀中止了。
痛苦的哭喊與嘶吼,取代了對她的指控。
少女掙脫了束縛,屹立于高高的火刑架之上。
她冷眼旁觀,原本圍繞着她的人們,在滔天的火光之中,四散奔逃。
他們逃竄的速度,遠遠趕不上火勢蔓延。
超出自然之力的火海,将他們一個個吞噬。
凄厲絕望的哭叫聲,響徹整片森林的上空。
少女注視着自己的掌心。
她好像,真的變成了女巫。
少女擡起頭,望着熊熊烈火之中驚恐萬分的人們。
她成為女巫了。
一直控訴她是女巫的他們……終于,得償所願了。
“如你所願。”
從火刑架上誕生的女巫,走向衆人。
…………
在這片罪惡的大陸上,火刑架被一次次點燃,女巫的罪名與邪惡力量被一遍遍重申。
無數被冠以女巫之名的女人們,在如同詛咒的審判詞中,當真獲得了女巫的力量。
說來奇怪,女巫沒有出現的時候,人們熱衷于捕風捉影,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然而,當第一個真正的女巫出現,向世人展示了她超出自然的力量之後,“狩獵女巫”的活動,突然停止了。
人們轉而向女巫祈求和平共處。
然而,為時已晚。
重獲新生的女巫們,她們的怒火蔓延整個歐羅巴大陸。
一場反向的狩獵,開始了。
狩獵的目标,直指那些手上沾滿無數無辜女性鮮血的,愚蠢的、無知的、罪惡的人們。
依照古老的法典,女巫們公正地審判了,每一個參與了狩獵無辜女性活動之中的有罪之人。
女巫使用的法典是——
同态複仇法。
…………
二十一世紀。
“嘿,你是男孩!不能這樣岔開腿坐!要端莊優雅!”
客廳裏,男人一邊用吸塵器清潔地毯,一邊不忘糾正兒子的坐姿。
小男孩指着沙發上和媽媽一樣岔開腿坐着的妹妹,反駁道:“那為什麽妹妹可以?”
“因為妹妹是女孩……”
媽媽本來想說女孩的生理構造就是适合岔開腿坐,更利于健康,沒想到女兒旋即接話道:
“而女孩無所不能!”
小姑娘做了個鬼臉,從沙發上一躍而起,飛奔着跑出去玩了。
而男孩則留在家中,跟父親學習烤餅幹的技巧。
“将來你可是要成為父親的人!”
一向溫柔親切的爸爸,只有在這件事上毫不讓步。
“做父親的,每天都要為全家人做飯!”還有洗衣拖地,打掃清潔,整理收納……太多了,一件一件教吧。男人心想。
“現在只是小小餅幹 ,”爸爸露出了溫柔笑容,耐心引導,“來,讓我們重新再嘗試一次,好嗎?”
“你難道不想烤出美味的小餅幹,給媽媽和妹妹品嘗嗎?”
“可是妹妹總是欺負我!”男孩哭泣,“我不想要妹妹!我想要姐姐!”
得益于長期的淑男教育,男孩哭起來也是細聲細氣。
做爸爸的幹了一整天的家務,十分疲憊。
兒子居然還鬧脾氣,不乖巧配合,男人心中憋着火,正要揚起巴掌教訓兒子兩下,突然聽見了這話,難得有些心虛的沉默。
“哎呀,妹妹怎麽會欺負你呢?女孩只是力氣大了點,不是故意的,她跟你鬧着玩呢!”
男人心不在焉地安撫了兒子兩句,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客廳沙發上看電視的妻子。
他心想,傻孩子,如果第一個出生的是女孩,肯定不會再生一個你了。
電視裏正在播放新聞。
今天,美國最高法院誕生出了百年歷史上,第一名男性大法官。
現在,這個最高級別的司法部門,由8名終身任職的女性大法官和1名男性大法官組成。
“男人當法官?”女人嘟囔着,“還真是稀奇,聽着怪別扭的。”
女人不由得想起公司的高管名單。
因為默認全都是女性,個別的男高管,需要在姓名後用括號标注男。
這樣的括號寥寥無幾,但她看着,總覺得還是太多了。
這時候,廚房裏的丈夫終于教訓完了兒子。
他洗了一些妻子愛吃的水果,削皮、切塊、組成拼盤,插上了水果叉,端出來,放到了女人面前的茶幾上。
男人跪坐在地毯上,給妻子捏腳捶腿,手法娴熟。
女人叉起一塊蘋果放入口中,看着新聞不禁感嘆:“現在可真是女男平等了啊。”
她還是懷念剛剛經歷女巫們集體狩獵,大清洗過後的那個時代的男人們,全都溫順可愛。
-《女巫狩獵》終-
【我始終不明白,他們到底在怕什麽】
【但恐懼的另一面印證着力量】
【被恐懼、被忌諱的你,擁有着他們所恐懼的,無與倫比的力量】
-《忌諱成真》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