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早點

早點

周競沒叫司機,他親自開着車,在丁含元的指揮下,來到一條位于故宮邊兒上胡同裏,車不好開進去,兩人便換成步行繼續向裏面走去。

之前就說過,丁家三位男士都是吃貨,盡管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卻也對街頭美食情有獨鐘。丁含光和丁含元童年最大的樂趣,便是牽着父親的手,一起穿梭在交織的胡同裏,尋訪那些隐藏在市井街頭裏的隐秘的北京味道。這種味道帶着質樸的煙火氣,融合了人情味,是歷史的傳承,更是獨屬于這個城市的特別記憶。

丁含元年紀不大,卻也算是半個老饕,北京的那些美食,不管是昂貴的還是平價的,只要是好吃的,他都品嘗過,也知道哪家的美食最正宗,端出去不會丢四九城的臉。

“喏,就這兒了,可別嫌地兒小。”

這是一家不起眼的蒼蠅館子,鋪面非常小,一些桌椅板凳被支在外面。來吃飯的都是住在附近的老街坊,大家随意地聊着家長裏短,哪裏的菜新鮮,晚上去哪遛彎。

人、聲、景,共同構成了一副真實、熱鬧且質樸的市井畫卷。

丁含元占了一張桌子,沖周競招手,示意對方過來坐。他本有些擔心周競會嫌棄這種路邊攤,沒想到對方很随意地便坐下了,表情輕松,似乎很享受這種氛圍。

丁含元沖老板喊道:“勞駕!這桌上一碗豆汁兒,兩個焦圈兒,還有一碗面茶!”

“哎,得嘞!”

周競疑惑道:“我們一起吃?”

丁含元說道:“你不習慣跟別人共用一個碗?老板!再來倆空碗!”

“得嘞!”

“不是。”周競忙解釋道:“不夠吃,我的飯量很大。”

丁含元哦了一聲,繼續喊道:“老板!再來一碗炒肝兒,倆香肉包子!倆鹹麻醬燒餅芝麻多點兒!兩根油條要現出鍋的,辣鹹菜絲兒也多來點兒!”

老板嘭的一聲把一碗豆汁擱在桌子上,挑着眉毛,說道。

“嘿!勞駕您一氣兒喊完成麽?我聽着都着急。”

丁含元嘿嘿一笑,拱手沖着老板做了個揖,又對周競說道。

“先吃這些成麽?避免浪費,不夠再要。”

“夠了。你的家教很好。”

“那是。”丁含元自豪地一挺胸脯,笑道:“打小兒家裏就管得嚴,教育我們不許作賤糧食,能吃多少拿多少,吃不完的留着下頓接着吃,嚴禁浪費。”

這是真話。薛家是有軍功的,經歷過中國最艱苦的歲月。丁含元的姥爺是個很威嚴,很守規矩的軍人,以身作則的同時,也一直如此要求後輩。丁母随她爸,也如此教育小孩。

周競笑道:“看得出來。你平日裏的言談舉止,都是家教很好的樣子。”

丁含元把冒着酸臭氣的豆汁往空碗裏分了一半,将其中一碗遞給周競,說道。

“你家裏也不差啊,要不然怎麽能教育出你這麽有出息的兒子。”

周競坐正身體,自豪地笑了起來,謙虛道。

“我父母文化水平一般,但很會做人。”

“他們怎麽不來北京?”

“年紀大了,不願意背井離鄉,而且北京的夏天比我的老家熱,他們受不了……等冬天吧,我就把他們接過來,一起在北京過年。”

“你的房子什麽時候能裝好?”

“快了,等你從香港回來就好了。我沒忘,到時候請你去做客。”

說話間,面茶也被端上來了。周競端起來嘗了一口,覺得又甜又膩,有些喝不習慣,便随手放下了。丁含元自然而然地端過來,一手托着碗底,一邊轉圈一邊吸溜着喝,他微微弓身,雙腳微分,閑散的姿态非常老北京,說道。

“等我進組,咱可有一陣見不着面兒了。”

“沒關系,等我有空,可以去劇組探班。”

“那敢情好。”丁含元開心地說道:“拍戲特有意思!對了,你要來香港玩兒不?得空我帶你去逛街,吃粵菜。就是那時候,天兒有點兒熱。”

周競正在往麻醬燒餅裏面塞辣鹹菜絲,聞言,頭也不擡地問道。

“劇組不給配備空調?”

“內景有,外景上哪兒弄去啊。”

周競想了想,說道:“我給你打點錢,到時候買點冷飲,也請劇組吃,搞好關系。”

丁含元笑問道:“你打算給我多少?”

周競放下筷子,一手從兜裏摸出手機來,說道。

“五萬……不,先給你十萬吧,不夠再要。去香港住個好點的地方,別委屈自己。”

“我可不要!”丁含元大笑道:“我有錢呢!再說了,劇組包吃包住的。”

“那好,有需要随時跟我說。”

周競想了想,覺得不給錢也好,元子畢竟只是個小演員,出手太闊綽的話容易招人嫉妒,反而惹了麻煩。丁含元笑着給周競夾了一只熱騰騰的肉包子,倒了點老陳醋,說道。

“先謝謝您了,來,吃包子!”

周競正要伸筷子,手機卻響了,他看了眼周圍嘈雜的環境,起身去旁邊接聽。片刻後,周競急匆匆地走了回來,将燒餅囫囵塞進嘴巴裏,鼓着腮幫子說道。

“不好意思,我有點急事,得走了,不能陪你了。有事打電話吧。”

丁含元關心道:“什麽事?要緊麽?”

周競擺擺手,表示不要問了,用手指将肉包子捏起塞入口中,結賬後快步離開了。

看着對方急匆匆的背影,丁含元不免有些悵然若失起來,也沒了吃飯的胃口,将剩餘的食物打包,又喊來龍哥和虎哥接自己。坐在車裏,丁含元忽然接到一個電話,竟然是拳擊教練孫鵬飛打來的。丁含元急忙接起來,問道。

“孫教練,什麽事?房子那事兒搞定了麽?”

孫鵬飛的聲音聽上去顯得格外疲憊,許久才開口,聲音竟然帶了點哽咽。

“二少,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麻煩您幫我打聽,可這房子,我恐怕買不了了……”

“怎麽回事?”丁含元瞬間坐直身體,警覺道:“孫哥,你是不是遇上什麽麻煩了,有事情盡管開口,我能幫到的一定會幫。”

“主要是,哎……不能再麻煩您了,太給您添麻煩了……”

“你就甭再說這種沒意義的話了!能解決問題嗎?”見對方總是這幅啰裏啰嗦的模樣,丁含元也急了,催促道:“你到底遇上什麽事情了?”

“我……”電話那邊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孫鵬飛說道:“二少,我的一個朋友過來了,我先去招待一下。二少,一直以來都謝謝您的照顧了。”

丁含元只好說道:“那你先去忙,空了再聯系。”

孫鵬飛嗯了聲,挂斷電話後抹了把臉,晃晃悠悠地走過去開門。

門一開,周競便徑直沖了進來,滿臉焦急地吼道。

“你怎麽不開門?!我以為你想不開呢!你他媽的是想吓死我?!”

孫鵬飛臉色蠟黃,胡子拉碴,眼窩深陷,眼球布滿血絲,苦笑道。

“沒有,我在打電話……老周,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周競松了口氣,将額前的亂發整理一下,問道:“怎麽回事?”

孫鵬飛的嘴唇嚅嗫幾下,忽然蹲在地上,這個不足十平方米的、逼仄淩亂的出租房內,雙手抱頭,嚎啕大哭起來。

“老周,我活得太失敗了!我的工作丢了,女朋友也跟我分手了……我爸媽年紀也大了,身體也不好,這幾年我都沒在他們身邊盡孝。我在北京奮鬥好幾年,到頭來得到了什麽……我連一頓烤鴨都不舍得吃,整天在會所挨罵,看那傻逼經理的臉色……想當年我在部隊服役,我也是拿過榮譽、立過二等功的人!我怎麽就活成如今這幅模樣了——”

周競一言不發,安靜地聽好友發洩情緒,順便找來一個大塑料袋,将地上的空酒瓶收攏,把垃圾倒掉,将床鋪疊得整整齊齊,又把窗戶打開,讓空氣流通,讓明媚的陽光照進來。

待孫鵬飛哭夠了,癱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打嗝,肩膀一抽一抽的,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周競倒了一杯熱開水,又拿來一個面包,一并塞到孫鵬飛手裏,威嚴道。

“吃!”

孫鵬飛眼淚不止,發洩似地咬了一大口面包,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撕碎、嚼爛。

“老周,我想回家了。北京是真好,可它沒有我立足的地方。”

周競倚靠在一旁的桌子上,雙臂環胸,平靜道。

“可以,這是你的人生,是你自己做出的選擇,只要将來不要後悔就好。”

“哎!”孫鵬飛哭夠了,唉聲嘆氣道:“你跟我不一樣,你沒吃過沒錢的苦……”

周競扭臉看向窗外,陽光下,空氣裏的塵埃舞動着,鋪天蓋地,張牙舞爪。那對琥珀色的虎目,在浮動的光影中忽明忽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是不缺錢,可我吃過別的苦,相信我,那比沒錢的滋味更加不好受,是健康與自尊的摧殘。我都經歷過什麽,老孫,你是清楚的,甚至那次,是你把我送到醫院裏面去的。”

孫鵬飛不說話了,垂頭不語,默默地喝着熱水,偶爾打一個嗝。

周競繼續說道:“我沒有經歷過你的痛苦,無權對你的行為指手畫腳,更無法教育你什麽,我理解并尊重你的一切選擇。但你要搞清楚,現在放棄,你甘心嗎?”

孫鵬飛眸光閃爍,雙拳緊握,顯然不甘心就這樣失敗離場。

“我作為你的朋友,不管你怎麽選,都會竭盡全力幫你。老孫,當年你救了我一命,現在輪到我來報答你了。救命之恩,無論回報多少都不為過。”

孫鵬飛擡起頭,愣愣地看着周競,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過去的事情就不必提了,就算是路人我也不會見死不救,更別說你是我的發小……”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周競深吸口氣,說道:“畢竟當年我差點就沒命了,那麽多惡徒包抄過來,那麽長的砍刀落在我的側腰上……無論是誰,都會在心裏留下陰影的。我更加不會忘記,當初要不是你及時出手,我早就沒命了,哪還能站在這裏跟你說這些話。”

“老周,我……”

“孫鵬飛,給我一個答案。”周競虎目圓睜,威嚴地看向孫鵬飛,問道:“你想留還是想走?立刻做出選擇,我也好做下一步打算。”

孫鵬飛不自信道:“我……哎!我也不知道,我擔心自己什麽都做不好。”

周競提高音量,威嚴道:“沒錢,就去賺。有我幫你,你還擔心什麽?!孫鵬飛,你這個人哪裏都好,就是太優柔寡斷,又不喜歡欠別人人情了!”

孫鵬飛眼神閃爍着,最終定格,他站起身來,下定決心般吼道。

“……行!來都來了,我一定要混出個樣子來!不走了,繼續留在北京!”

周競笑了起來,憑他們的交情,有些話無需說太多,便足以互相理解。

一陣風吹過,将窗戶大大敞開,大片陽光落進來,屋中陰暗再也藏不住,留下光明一片。

今天是周末,丁含元回家後,發現家裏只有母親和大哥在,父親跟朋友們去北戴河避暑了。丁含元蹑手蹑腳地向後院走去,卻還是被正在給德牧梳毛的母親逮個正着,丁母喊道。

“回來!上哪兒去啊。”

丁含元只好垂頭喪氣地退回到前廳。丁含光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并給小弟投來一個同情的眼光。丁含元乖乖在沙發上坐下,丁母氣定神閑地問道。

“昨天晚上,上哪兒去浪了。”

丁含元看了一眼大哥,丁含光急忙擠眉弄眼,表示自己什麽也沒說。丁含元便說道。

“表姐夫舉辦單身派對,我跟我哥都去參加了,完事兒後又去了第二場。”

“對對。”丁含光說道:“我有點拉肚子,就沒去。”

“嗯。”丁母點頭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別總是出去瞎混,找點兒正經事做。你喜歡演戲麽,那就好好演,我也不說什麽了。抓緊時間找個對象,人好,真心待你就成。”

丁母開啓了日常絮叨模式,神色平靜,看來沒發現什麽端倪。丁含元松了口氣,直接歪倒在沙發上,躺在上面一邊吹空調,一邊伸手揉搓德牧的狗頭,嘿嘿傻樂。

丁母很寵愛這個小兒子,見他一副嬌憨的模樣,眼神也變得柔和起來,笑罵道。

“你瞅瞅你這樣兒,都三十大幾的人了,怎麽還跟個小孩子一樣?你要是有你哥一半兒省心,該做什麽就做什麽,我也就省心喽——”

“嘿嘿嘿。”丁含元笑着問道:“媽,你樂意我去外地生活不?”

丁母一愣,問道:“為什麽這麽說?你……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去外地生活。”

“那你們也去呗。”

“那不成。”丁母說道:“我們在這裏住慣了,不願意輕易挪動地方。再說了,親戚、朋友、關系,還都在北京呢。還有你哥,總不能單獨留他一個人看門護院。”

丁含光當即表态道:“我無所謂!一個人還樂得清閑呢,沒人管多自在啊。”

丁母不放心,追問道:“元兒,怎麽忽然提起這茬兒了?發生什麽事兒,跟媽說說。”

“沒什麽。”丁含元搖頭道:“我喜歡北京,我不會離開你們的。我只是……嗯,最近認識了一位新朋友,他挺不容易的,背井離鄉來這邊……讨生活,我有點心疼他。”

“是不容易。”丁母聞言,感嘆道:“當年我在部隊的時候,也想家啊!每到夜裏就哭,想你姥姥和姥爺,又不敢給家裏打電話,要被你姥爺罵沒出息的,只敢偷摸給你大舅打電話訴苦。對了,你這個朋友是哪兒的人?做什麽的?有空帶家裏來坐坐,一起吃頓飯。”

丁含元仍舊不敢說自己和周競的事情,畢竟拖鞋就在母親手邊,只能含糊應下,說有空一定。丁母在小兒子的肚皮上蓋了一張毯子,又問道。

“你八月要去香港?去多久?”

“半個來月……吧。”

“去了跟你姐、姐夫一起住吧,人生地不熟的,你一個人住我不放心。朝陽剛好放了暑假也要回去,你們還能做個伴兒。讓王阿姨跟你一塊兒去吧,她做飯你愛吃。”

“不用。”丁含元忙說道:“進組後管飯,不要搞特殊。”

“那也成。”丁母頓了頓,又說道:“昨天那事兒……”

“紅包啊?您就放心吧,已經處理好了,任誰也挑不出錯兒來。”

丁母露出欣慰的笑容,說道:“你長大了。媽昨天态度不好,你別往心裏去。”

丁含光插嘴道:“哎呦喂!我們哪兒敢啊。”

“嘿——”

丁含元坐起身來,擁抱了母親一下,撒嬌道。

“不會的,媽媽。我愛您!”

丁含光也坐過來,跟丁含元一起,一左一右摟着母親,一起撒嬌,把丁母逗得哈哈直笑。

客廳裏的蘭花開了,随着微風輕輕擺動,滿室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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