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談判
談判
從延安來的那一行人,一直受着統計局的監視,出入都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中。明樓暗暗注意着這一切。
雖然他已經辭去了黨內的一切職務,黨組織的檔案裏不會再有他的一切信息,但他從未忘記自己是一個共産主義者。
他和王雪艇去會議室,途經安排給延安代表的房子,敏銳地發現附近樓層的幾處窗口的監視兵,槍換上了狙擊槍,正對着毛周的住處。
他心驚不已。
談判近兩個月還僵持不下,他真怕蔣中正铤而走險。
他突然想起王雪艇出門前笑着對他說“總算是要結束了”……是談判圓滿結束,還是……他回頭瞥一眼毛周的住所。
明樓露臉的機會不多,很多時候提供好所有的資料就退下,個別重要的會議基本不會随同王雪艇一起。他将文件整理妥當,查看一遍,蹙眉俯身對王雪艇耳語,王雪艇看了看,延安代表還沒到齊,遂微微颔首:“速戰速決。”
明樓低頭,不動聲色地從側面出了會議室,迅速上了三樓,拿鑰匙打開檔案室的門,三兩下撬開地板夾層,拿出藏在裏邊的狙擊步槍,窗簾撩開一條縫,架好在窗口上。不遠處的白色房子裏,走出幾個衣着樸素的中年人,從容不迫,相互之間說着什麽,後面跟着幾個抱着文件的助手,一行人朝會議室走來。
似乎比昨天少了幾個……
對面那個黑漆漆的槍口随着那群人移動,明樓瞄準。
他們敢動手,他就敢動手。
這樣的場景,竟讓明樓有剎那的分神。
他想起自己打在阿誠身上的那一槍,肩膀上已經愈合的傷口驟然一抽,背後倏然一股涼意。
他聽到一陣輕微的響動。但他盯着瞄準鏡目不轉睛,腦海裏浮現的是阿誠的臉。他感到自己的希望愈發渺茫,前頭的路黑暗無邊。
那一行人全部進了會議室大樓,對面的狙擊手并無動靜。明樓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後腦就被一個冰冷的硬物抵住。
“你在這裏,做什麽?”
明樓腦袋裏咯噠一聲。果然。他收回架在窗口的狙擊步槍,緩慢地轉過身,正面對着槍口。
面前的中年男人,濃黑的劍眉中透着威嚴,炯炯有神的黑眸,凝神注視着他,殺氣盡現。
明樓卻瞬間鎮定下來,甚至舒了口氣。他低聲開口,聲音帶着欣喜,“周先生。”
對方眉頭一皺,細細打量明樓,眼睛裏霎時間閃過千思萬緒,槍口一滞,竟然放下了。
“我認識你。”對方低沉地開口,思索着望着他,“我從巴黎回國前,去巴黎大學經濟系旁聽了一節課,當時就對你印象深刻。明樓?”
明樓內心無比震驚。他自己在巴黎時去聽過周先生的“讀書會”報告,卻沒想到周先生到他們經濟系聽了課,而且還記住了他。
“說起來,那是25年前的事了。後來看上海的報紙,我還震驚你的身份。幾個月前,上海地下小組的兩個代號消失。現在我明白了。”對方伸出手,“周翔宇。”
明樓心中湧起一股熱流,伸手與之相握,“明樓。”
周翔宇拿走他的槍,重新放回夾板,迅速蓋好。
“停止這類行動。現在我們是來和談的,不希望發生任何沖突。”
“我是怕萬一。”明樓快速将窗戶恢複原樣,打開抽屜取走一份文件。
“他們不敢。況且,我們沒有充足的準備和膽量,就不會來重慶了。”他當然也警惕,否則就不會看到一個身影從側面閃出就立即跟上來了。
明樓肅然。
“明樓,”周翔宇注視着他,“時間緊迫,長話短說。我現在不能帶你回延安。抱歉!”
“我明白。”
這裏是重慶,戒備何其森嚴,況且延安一行人自顧不暇。
“一切都會好的。總有撥雲見日的那一天,你要忍耐。”
明樓回到會議室,裏面正談論着雙方需妥協的事項,他默不作聲過去,将文件放在王雪艇面前,退到一側。
王雪艇忙着談判,沒有留意到明樓現在才回來。
雙方商談妥當,在“天下為公”字幅的見證下,正式在《國民政府與中共代表會談紀要》上簽字。
明樓對這次國共合作基本沒抱有什麽希望。第二年五月,國民政府還都南京,明樓随王雪艇離開重慶,到達南京。
六月下旬,內戰全面爆發。
結束一個新聞發布會,王雪艇精疲力盡,吩咐明樓擋住一切訪客,自己徑自去了休息室。
不一會兒,一個高鼻梁白皮膚的外籍記者走過來,明樓禮貌地攔住,懷着歉意說明王先生非采訪時間不見客,那個記者擺手,說着蹩腳的漢語:“元葭先生,我是來拜訪您的。您還記得我嗎?”
明樓打量他幾眼,記了起來。去年他攔過這位記者一次,記者當時還滿心不快,他寬慰般的與記者聊了一陣,之後記者又來找了他幾次,兩人也算交談甚歡,薄有交情。
“啊,原來是布爾熱先生。”明樓注意到守衛往這邊看了幾眼。
布爾熱也不廢話,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有一個問題請教你。來不及說,都寫在上面。我還有工作,就先回去了,元葭先生。”
明樓不動聲色接過來,塞進大衣口袋,和他道別。
布爾熱說:“我下個月五號回法國。你要親自看哦,元葭先生。”他指指明樓的口袋,左右望了望,湊近明樓:“你們這裏陰陽怪氣。”而後露出不贊同的神色撇了撇嘴,走的時候對守衛翻了翻白眼。
明樓對法國一詞尤其敏感,他意識到自己口袋裏的信肯定別有深意,心裏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證實自己的猜測,行動上卻慢條斯理,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
信封是空白的,掂起來卻很厚,他打開,發現裏面足足寫了七頁紙,全部法文,除了開頭的稱謂……他猛然間心跳加速,暗暗壓着信紙,指節泛白,眼睛的餘光掃一遍周遭,确認無虞後才開始一字一句地看。
是阿誠的字。是阿誠的信。
他安好無虞,他生活平靜。很好,很好。
明樓慶幸自己當時堅持讓阿誠先去巴黎,否則,他們不知道要面對怎樣的處境,分開是一定的,說不定還性命不保。
他不知道阿誠是怎麽知道他在這裏的,他只知道自己和阿誠有着非同一般的默契,如同他聽到“法國”、接到信件第一個想到的是阿誠一樣,阿誠在巴黎由于某些機緣巧合得知了元葭的消息,寫來了這封充滿試探的信,卻署着布爾熱的名字。
他記得阿誠小時候學寫字,最先學會的兩個字就是“明樓”,他當時聽這小家夥口裏吐出這兩個字,感覺奇妙無比,又似乎有些許尴尬,現在阿誠居然都不怕他了。他抱着小阿誠,手把手教阿誠寫“哥哥”,阿誠學會了,立即在“明樓”後面添上“哥哥”二字,眼睛忽閃忽閃着,喜滋滋地展示給明樓看:“明樓。哥哥。”
他考慮到自己作為大哥的尊嚴,鄭重其事地說:“以後‘明樓’不許叫了,叫‘哥哥’。”
阿誠收斂笑容,眼神有些瑟瑟。
明樓生怕吓着他,忙改口:“學字的時候念念就行,別讓大姐聽見。”
現在阿誠連“明樓”都不能寫了,只能寫“元葭先生”……明樓輕撫着阿誠的字跡,想象着阿誠修長的手握着鋼筆,沙沙地寫在紙上,懷着滿腔期盼和疑問,字裏行間暗藏着情意和追問。但明樓不能回信。不光是信件攔截問題,他回了信要怎麽說?阿誠會不會一時沖動就執意回國?
國內現在這個狀況,他決不能讓阿誠回來。
他摸出打火機,将信件一張張燒了,殘灰倒進垃圾桶。
頭痛驟然發作,他緊蹙着眉,嘴唇發白,顫抖着手去抽屜找藥,乒乒乓乓翻了好一會才找着,把水杯挪到眼前,他幾乎拿不穩,一看卻沒有一滴水。
他生生把藥硬吞了下去。
疼痛得以緩解,心裏的悲痛卻愈發劇烈。他低下頭,望着垃圾桶內阿誠的信,已是一片餘灰。
1948年12月,新華社公布內戰中43名國民黨戰犯,王雪艇位列第21名。第二年,南京被解放軍占領,蔣中正敗逃臺灣,一衆國民黨大小官員被捕,王雪艇助手兼秘書元葭在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