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關押
關押
明樓被關押在南京,整整四個月。
大約是他的職務還算有點高,他被單獨關在一間牢房裏,待遇很一般,獄卒對他很冷漠。
他其實是很鎮定的,解放軍來抓人的時候他甚至松了口氣,無比配合,沒有任何反抗。
內戰終于結束,他的祖國終于可以消停下來,舔舐自己的創傷。周先生說的“撥雲見日”,總算是來了,沒有讓他等太久。
然而他現在依靠在冰涼的牆壁上,擡頭看那高高的小窗口,斜斜的射進幾縷陽光進來,他的高度,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但他想,又是一個風和日麗、萬裏無雲的晴天吧。
撥雲見日……雲被撥開後,也就被徹底的忘記了。
似乎沒有人會來解救他。
明臺當年去了延安後,和他再無任何聯系,一直到現在,他不知道明臺身在何處,明臺更不知道元葭是誰……或許除了周先生,現在沒人知道元葭就是明樓,曾經的上海地下小組組長,眼鏡蛇。
但是周先生,明樓不能指望他能在百忙之中記起自己來,現在是建國的籌備時期,每一個人都忙得熱火朝天。
也就只有他閑着吧。
他終于騰出時間來,每一分每一秒都用來思念他的阿誠。
他想起阿誠濕漉漉的眼睛,注視着他,幾乎是帶着顫音:“我信你。”
還有那一次,他去莫斯科看阿誠,走的時候阿誠送他去車站,眼睛含着淚,對他說再見。火車開動後,阿誠站在原地看着逐漸遠去的他,并沒有上前跨一步,眼中漫含千言萬語,但終究只是看着他。
他以為阿誠會跑幾步,追幾步,以表達些許依依之情,但是阿誠在原地沒有動,他就這樣看着阿誠離他越來越遠,逐漸變成一個點,最後消失。
阿誠的反常他看在眼裏,許多次的欲言又止,偶爾面對他時的走神,再加上好幾次他看見阿誠在寫東西,見了他卻立即收起來。當時他并不知道阿誠內心的掙紮忐忑,差點以為阿誠愛上了別人,後來才知道阿誠在寫的是給他的告白信,一直寫了二十八封,卻沒有寄出一封。
他一直哄着阿誠把信拿出來給他看,阿誠平常那麽幹脆利落的年輕人,居然扭扭捏捏起來,任他好話說盡都不肯,到了欣特布呂爾度假時被明臺無意間翻了出來,那些信才算是真正物盡其用,見到了他的主人。
明樓太低估情書的威力,他一封還沒看完就已經有點抑制不住自己想要狠狠親吻阿誠的沖動,如果不是明臺在的話。
他走到鐵欄前,禮貌的将獄卒喊過來,詢問能不能給他紙和筆。
獄卒用怪異嫌惡的眼神打量他,他微微而笑,對獄卒彬彬有禮地鞠了個躬,“麻煩小哥了。”
獄卒是個二十不到的小夥子,明樓的年紀可以當他的父親了,他見這樣的長輩對他鞠躬,臉上不免有些難堪。他用冷冷的語氣說,“等着。”
獄卒給他找來了一沓粗糙的紙,半瓶劣質墨水,一支老舊斑駁的鋼筆,明樓接過,對他禮貌道謝,以床當桌,蹲着開始寫他人生中第一封真正意義上的情書。
“明誠吾愛:
分開的第一千四百六十八天,我提筆開始寫信給你。
終于沒有如履薄冰,終于沒有風聲鶴唳,我能夠拿起筆,傾訴自己的思念,傾訴這一千多個日子裏,對愛人的萬種情思。
你拉住我的手,眼神堅定而執着,說要和我一起留下時,我內心有過一剎那的掙紮。
你的手修長俊美,骨節分明,有着令人疼惜的脆弱,又有着強勁堅定的執着。
不像一只握槍的手。
那是一只藝術家的手,美麗蒼白,又富有強勁的生命力。
而且溫暖。
我貪念這份溫暖。
那一刻我想,去他媽的“大局為重長遠起見”,去他媽的“兩情若長豈在朝暮”!愛人不在身邊,要怎樣度過漫漫長夜?
沒有誰比我更想抓緊你的手。
可我依然決定,讓你離開中國,讓你在異國他鄉陷入漫長的等待。不是因為我多麽偉大無私要扛下一切黑暗,而是因為——我不想讓你這件藝術品,再繼續浸染于污濁的氣流中。我不願你是煙花,下一刻就要消失,我只願你是月光,純粹明亮,靜美無瑕。
如同煙缸告訴我你是青瓷時,我的氣急敗壞一樣,我最愛的人從此生活在刀尖火海中,并且我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一刻我殺了她的心都有。
至于現在?你平安,我活着。我們相隔萬裏,彼此經歷了一千多個日子的思念,現在仍然相見無期。
沒有正确的決定,只有自己認為正确的決定。我們依然頂着同一片天空,我們望着的是同一個月亮,我堅信相見終會有期。
你信我。”
“明誠吾愛:
今天是最高興的日子,我胃口都好了很多,還喝了一點酒,看到的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喜笑顏開,不過他們和我一樣,沒有福氣去北平參觀典禮。
是的,新中國成立了,定都在北平,現在改稱北京了。
你在國外大概也聽說了消息,不過比我們要晚上七個小時。聽說了嗎?國旗是五顆星的,具體怎樣排列我倒不知道,自己嘗試着畫了畫,意外的有點醜。
你總說我在繪畫上眼睛很毒,手卻是殘的,我一向不服氣。你的“家園”不也是我畫龍點睛的嗎?雖說只有兩筆吧。
現在我是條件有限,畫筆拙劣,紙張粗糙,你等着我回巴黎再給你露兩手。
這個季節,巴黎又濕又冷,你肩上的舊傷口大概又要隐隐發作,記得拿藥擦一擦。
不痛也要擦,否則年紀再大一點有你受的。知道了嗎?
……”
……
獄卒小哥巡房,見明樓又在寫信,停下步子好一會兒,開口問:“寫了多少封了?”
“一百一十八。”明樓基本是每天都寫的。
“如果,”獄卒小哥遲疑片刻,還是開口了,“先生要寄信給家人的話,我可以代勞。”
明樓停下,對他微笑着搖頭:“不必了。多謝。”
“您要見什麽人的話,我可以幫您請過來。這幾天……您多吃點吧。”
明樓擡起頭。默了會,笑道:“謝謝。”
獄卒小哥低頭走開,心裏有點惋惜。他原本因為自己的經歷,對國民黨有着深切的恨意,但是幾個月相處下來,這位元先生謙遜有禮、儒雅溫和,可堪君子。但是沒有一個人來看過他,他寫這麽多信,統統堆在床頭。何其可憐。
第二天晚上,明樓的牢房門被打開,兩個士兵等在外面,獄卒小哥禮貌地開口:“元先生。”
明樓站起來,回頭看了看自己床頭堆得高高的信件,請求道:“這些可以帶走嗎?”
獄卒小哥抱歉地搖搖頭。
明樓走出來,伸手,士兵将他铐住。
他這一生,将無數人送進了監獄,有汪僞、軍統、中統、日本特工,甚至□□人。可最終把自己也送了進來,并且将以國民黨官員的身份,接受己方軍隊的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