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啓蟄

啓蟄

1

“不要不開心啦。”路蟄摸了摸路深冬低着的腦袋,後者腦袋上的呆毛一翹一翹的。

2

也許那些從小就缺少關愛的孩子都想要一條小狗,因為那些狗狗總會搖着它們的大尾巴,一臉熱切地看着你,像是在問一一你是有什麽心事嗎?需不需要我來安慰你?

狗狗永遠快樂,永遠都那麽能治愈一個人碎了一地的心,永遠都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分享者,永遠都能讨得人類的歡心。

所以總會成為小孩子們的執念。

路深冬當然不是個例外。

他躲在自己的房間裏,拿出小豬存錢罐數了數一一終于終于攢夠了錢!當他很高興的時候,忽然聽見門外父母又吵起來了,心裏泛起一陣害怕。他咬咬牙,橫下心來,在父母的争吵聲中跑出門去抱回了一只小金毛。

當然不出意外的,他被罵了。

大人們都說買狗的時候要花錢,以後的狗糧啊狗的玩具各種各樣的東西都需要錢,問他哪來這麽多錢,他有這麽多錢嗎?

成年人看待問題總是會向理性、從金錢的角度出發,毫不留情地潑孩子一身冷水。

也許成年人的世界裏只有錢,因為錢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不是這句話很極端,而是這是事實。當如果你的錢解決不了一個問題的時候,就說明不是錢不能解決問題,而是你的錢不夠。

那個時候的路深冬還小,思想總是順從着大人,被訓斥了一頓後,沒着急着去傷心,而是從錢的角度想了想也覺得自己太沖動了,抱了一只小金毛回來,一點不計後果萬一哪天自己手頭沒錢了,小金毛餓死或者自己餓死了怎麽辦?

他煩得摳起了手。

小金毛似乎看出了他的焦慮,用頭蹭了蹭他的腿根,像是在安慰他。路深冬正煩着呢,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溫暖的力道,低頭發現是自己剛抱回來的小狗,心頭一軟,很少地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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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為了有足夠的錢,路深冬省吃儉用,并且發憤圖強,好好學習,每個學期都能得到學校頒發給優秀學生的獎學金一這些錢似乎還是不夠,但是也能解決很多困難了。

空閑的時候他總是對着小金毛傻笑,并很感謝小小的自己将這麽溫順的修狗抱回家來陪自己。

在他偶爾發呆時,他會想,也許小金毛真的給他帶來了一個很美好的未來。

他想,他開始好好學習了一一小孩子總是難以懂得學習的意義,但是學習如果有了一個小孩子能理解并很喜愛的直接原因,那麽他們一定會努力的,就像路深冬覺得的那樣,好像生活有了奔頭。

然後就在這個奔頭中慢慢地好好的長大。

小金毛很乖,倒不是說天性如此,大概是它很聰明,看懂了路深冬一家的情況,不想自己由着性子惹事之後,讓主人為難。

因為路深冬可以用自己的能力養活小金毛和小金毛很懂事這兩點,家裏一直沒出過關于惹出狗的亂子,所以路爸路媽便沒有管這只抱回來的小狗了。

4

可能小金毛對于路深冬來說是一個無比美好的存在,它影響了路深冬,讓路深冬灰蒙蒙的成長歲月裏看到了、得到了、觸碰到了一絲如春天一般溫柔的陽光,但卻影響不了這個家庭晦暗、難見天光的本質。

路爸那日醉酒回了家,倘使單單醉酒到沒什麽問題,可是路媽在他身上聞到脂粉味兒。

都說女人的第六感是最靈的,路媽早就在心裏隐約懷疑過一陣子了,何況都說醉酒誤事,喝了酒後什麽事都幹的出來,因此她當場就急了,拎着喝的醉醺醺的路爸便開始責問。路爸正醉着酒,頭疼得厲害,卻不能休息被拎着問東問西,一下子火氣上來,把自己賺錢的辛苦和路媽拿着他辛苦掙的錢去美容院的苦全都倒了出來。

路媽是個善辯的主,她的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硬生生地說丈夫賺錢,妻子花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接着死按住“出軌”二字不放。

動靜很大,路深冬早就聽見了,可他沒有膽量出卧室門阻止他們的争吵。

因為他不想。

小金毛沒有給主人添亂,安靜地卧坐在地板上,任由路深冬的臉埋在自己的身上哭泣。

路深冬今年高二,也是把小金毛抱回來的第三年。可能高二這個年紀的少年應當有所謂的堅強,至少父母吵架的時候不會默默的在房間裏哭,而是勇敢的站出來阻止他們,調解家裏的矛盾。

可是這年紀終究也不是個成年人,十六七歲的少年真的沒有必要承擔這麽多的壓力。

何況他已經承擔父母吵架的壓力了近十年了,他不想也不願意再出去做那個調停的人。因為這一次過後還會有下次,下下次,下下次父母之間的争吵像是沒有止境一樣永遠不會結束。

從他很小到現在一直争吵不休,每次吵完鬧就要離婚,可是雙方多年都遲遲未動。旁邊不知道內情的人聽聞這事之後只會笑着說,吵架是夫妻之間的粘合劑,越吵越親密。

可是路深冬知道不是這樣的。

這裏面有着暴力、不理智、瘋狂、推卸責任……

很早很早的時候他不是沒有試過阻止父母,得到的結果是連着他一起打。

後來可能是長大了,心硬了,就如同他媽媽說的那樣,養出來了個白眼狼,也不來幫她。

他敢幫嗎?他能幫嗎?他應該幫誰?他應該怎麽幫?他不知道他了怎麽辦。

他…只有小金毛。

只有小金毛是這個冷冰冰的家庭能給他帶來的最後溫暖。甚至有的時候路深冬在很難過的時候想,他可能對這個家庭已經沒有什麽可期盼的了,更別提能給他帶來溫暖了。

路爸的毆打,路媽的謾罵,讓他成為了那種不會當着父母哭泣的人,但是好像背地裏哭的次數越多,好像就越脆弱了。

但沒有關系。

誰說男孩子要堅強不能哭的,男孩子也是人,是人都要宣洩脾氣,他不願意對着其他的東西施加暴力,他也不能把壓抑的情緒泡在心裏。

只能哭。

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學校的心理老師上課時告訴他們不開心了、難受了,都可以哭出來,不要憋着。

但是很幸運的是他不是一個人,哭的時候還會有小金毛陪他。

不過哭多了之後生成了一個弊端,就是有的時候在父母面前憋不住。每每這個時候一一當然一般也是父母吵架的時候把他牽扯進來了,并對着他罵一一大人們總會說,只會哭,沒本事的人才會哭,弱者才會哭,整天哭哭啼啼的,娘炮。

所以喽,他如果想在很難過、很傷心、很痛苦的時候哭一場,并且旁邊有一個能理解他,能給他溫暖的人或物,他便只能在自己的卧室裏和小金毛在一起

這可不能管他天天粘着小金毛一一誰叫人家情商高?

5

也許每一個小孩成長過程中總會有刻骨銘心的事。一輩子忘不了,甩不開。

路深冬也是——

那是某個路爸醉酒的一晚,路媽和她的小姐妹歡歡喜喜地去美容院裏做按摩了,路深冬在家安靜地學習,小金毛偎在他懷裏。

路深冬骨子裏是一個很浪漫的人,他追求讓自己舒服的、治愈的東西。因此他非常的讨厭家裏那種沒有一點溫暖的冷白色的燈光,便精挑細選買了一盞暖黃暖黃的小臺燈。這種色調讓他喜歡,是春天的感覺。

每每這個時候他低下頭都能看見暖黃的燈光将像是在跟他一起看桌上擺的書本上文字的、很專注的小金毛鍍了一層金,溫柔了他的邊角,也溫柔了路深冬的流年歲月。

也許冬天也不願意冷冰冰,也許每一個冬天都向往的一個光明熱烈的春日一一

那日,路爸喝了些酒,神志有些不清,摸了半天沒有摸到自家的鑰匙,心中湧起一股煩躁,便放棄了尋找鑰匙,一直打着門。路深冬雖然經常被罵狼心狗肺,但也不會大晚上的不給自家老爹開門。

于是他讓小金毛乖乖地待在房間裏,他去開個門就回來。

“來了來了,等一下!別急!”他邊走邊大聲喊。

“咔一一”他剛把門打開,路爸便一拳砸在了他的臉上。

路深冬懵了,竟然忘記了躲避或者用手臂擋下,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又是一拳。

拳頭像下雨似的落在他的身上,接着是強有力的一腳将他踹到了客廳的沙發下。

路深冬的頭重重地撞在茶幾腳上,劇痛使路深冬終于緩過了神——他艱難地爬起來,躲避着那些向他砸來的重物。

“叫你他媽的天天亂花錢,老子養不養得起你們?!你個雜/種一門心思撲在那條死狗身上,老子賺的錢全被拿去喂狗了,你的心怎麽不掏給狗吃了呢?!?!沒良心的東西……”

他扔下手中的椅子,趁着路深冬還沒有完全爬起來的空當,輕松地抓住了他的衣領,正當他揚起手想給被捉住卻不安分的白眼狼一巴掌時覺得有什麽東西牽制着他的褲腿,他猛地低頭向下一瞧一一呵,死狗。

他冷冷一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一條狗而已,他可沒什麽好顧忌的,重傷了就讓那白眼狼自己看着辦,死了的話就不用在費錢多照顧這條牲口了一一想到這裏,他似乎有了底氣,松開了白眼狼的衣襟,狠狠地将那條狗踢開。

雖然稱呼為小金毛,可是它好幾歲了,體型不算小,拖住路爸是很有效果,被踹飛所産生的慣性也很大。

家裏的家具擺放密集,小金毛被踹開後根本躲不開,硬生生地撞在了沙發上,撞着沙發一起滑了一段距離。

大抵是那聲悶響一一倘若一個人珍視的東西,被另外一個人無趣對待,誰見了都會憤怒。路深冬第一次心痛如絞,第一次沒有躲避毆打,第一次正面反抗。

雖然他被打的更慘了。

思及此,路深冬大概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晚上他帶着小金毛進房間後覺察到它身上的淤青,抹了抹自己的嘴角,發現還淌着鮮血。

他那天晚上沒有哭,只是摸了摸小金毛的頭,告訴它,再忍一忍,再等一等,等自己上大學以後帶着它脫離這種生活。

——如果小金毛不願意等,也可選擇離開。

小孩子永遠不是大人的發氣筒。大人如果做不好一個榜樣的話就不要再做那些行為影響孩子,至少不要把小孩子帶歪。

人有情緒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不要胡亂發洩在任何一個人身上,每個人都有情緒,如果每個人都無法克制,都這樣亂發洩的話,就永遠不得安寧,不得安寧。

就像路深冬的家一樣。

畢竟真的很受罪。

6

有些東西根基不牢或者是根都爛了,總會垮的。

就像路深冬的家。

還沒有等他上大學,家就散了。

吵着打着,痛恨、怨憤、憎惡摻雜其中,裂痕越來越大。粘合劑的那種說法嘛路深冬不知道對于其他家庭管不管用,反正對他家是沒用的。

他沒有跟父母任何一方,只告訴他們在他還是學生的時候,每個月給他打錢就夠了。等他們老了後自己也會贍養他們。

看吧,人與人之間的牽連不過就是錢,沒了就裂了。

路爸路媽聽了他這個打算也挺高興的,畢竟一個人帶娃總是累的,路爸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應酬,路媽成日都要跑去美容院,有他們和無他們并無不同,算來算去可能還成了個累贅。

路爸和路媽都沒有争房子,路爸名下還有好幾套房,路媽手裏也有錢,他們倆都不願意待在這個家裏,看着一些陳年舊物勾起不愉快的記憶。

路深冬沒有地方去,也不變麻煩七大姑八大姨,去了也是寄人籬下,招人讨厭的份兒,還不如就待在這房子裏,過了這幾年。

只不過一個未成年的小鬼一個人住,又怎麽能不出問題呢。

7

那天的雨下的很大,把整個城市都沖洗了一遍,像是在味它洗濯風塵。

因為雨下的時間突然,天氣預報也失靈了,沒有人想着要帶傘。放學的時候還沒有停,一些同學的家長便風塵仆仆地趕到學校為自己的子女送傘。

但這一切的一切跟路深冬毫無關系,這場雨對他來說就是印證了一句古話,不雨則已,一雨傾盆。禍不單行。

秋日流感高發,近幾日他咳嗽頻繁,有了感冒的跡象。這場雨後怕是逃不了生病了。

路深冬知道不會有人在校門口等他,家到學校的公交車路線沒有開辟,手裏面的錢緊張-一不好搭計程車。家到學校大約半個小時的路程,他就這樣一路冒雨回去。意料之中的他感冒了,發高燒。

病中要做哪些事情,他已經很熟練了。退燒貼,退燒藥,溫度計……樣樣都沒有落下。即使家裏有人,這些事情也是他自己做,不會有來幫他的。

可是禍不擔行就是禍不擔行。

小病小恙累積在一起終于爆發了一一他在下挂面的時候沒撐住,暈倒了。

8

路深冬醒來的時候,手底下柔軟的觸感讓他明白自己躺在床上,緩後他微微将眼睜開條細縫,一道模糊的人影便出現在他的視野。不過他沒有在意,畢竟人生病了總歸是會出現幻覺的。

就當他這樣告訴自己并釋然的時候,頭頂上忽然傳來了一道人聲,聲音清澄洌然,幹淨舒服。

“你醒了?”那個聲音問他。

路深冬皺了皺眉,這莫非是來自地府的黑白兩道影子?接他回家的?不行,他一定要跟無常商量讓自己活久點。

“來索命?“路深冬艱難地說,他雖然看不清對方長什麽樣子,但他能感覺到對方聽完他的話後身形顫了顫。

随後便聽到對方用很無奈的聲音說道:“小鬼頭一天腦袋裏想的都什麽?好好休息。

”你不是黑白無常?”路深冬疑惑,雖然疑惑,但卻沒有把眼前這個人往別的方面想,只問道,“那你是誰?”

“你的狗。”對方回答。

路深冬臉上泛起更深的疑惑。

對方顯然也發現了自己剛說的話容易被誤解,連忙改口,“你金毛。”

路深冬“啊”了一聲,遲遲沒等到下文。他的身體仍然很虛弱,剛剛才說幾句話就累的不輕,眼皮沉甸甸的,沒過一會兒又睡去了。

而那位自稱是“金毛”的身影在他睡着後替他蓋好被子,掖了掖被角,嘴裏還念叨着“我真是全天下最好的修狗”便退出了房門。

閉上眼睛之後,路深冬做了一個夢,夢裏自己癱坐在水坑裏,天空下着大雨,他想努力掙紮起身,卻次次跌倒,一次又一次濺起一身水。就在他不知第幾次跌倒時,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只手。

路深冬一寸一寸地将頭擡起來一一眼前這個身影模糊不清,但是自己就是能感覺到對方在笑。

“需要我拉一把嗎?

“帶你逃。”

9

後來的後來當然是路深冬康複過後發現自家小金毛成了精,狗的-一開始的時候挺不好接受的,後來發現自己無論怎麽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次數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慢慢釋然。

小金毛似乎還挺有背景的,連只狗都可以擁有身份證,還能跟他一起上學。好像也不算一件壞事。

當他快走上幾階臺階和小金毛拉了段距離後,他忽然回過頭站定,看着小金毛疑惑的神色,他垂眸笑了。終于有一個人可以和他一起了,天下之大,終于有一個人可以來陪他了。

10

“相處這麽久了,我還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你。”路深冬得知小金毛要跟他一塊兒上學的時候,沒有反對,只提出來了剛剛這個問題。

對方顯然沒回事兒,幾大口吃完馄饨後站起身,在衣兜裏掏了又掏,好容易掏出來個東西,随手一扔,使其做了個平抛運動。

路深冬揚手穩穩地接住了對方扔過來的東西——是身份證,他之前知道他有,但是沒見過。

“姓名:路蟄。”

“為什麽叫這個名字?”路深冬看着手裏的身份證偏頭問對方。

路蟄打量着他碗裏剩下的馄饨,笑了笑說道:“因為你。”

“什麽?”路深冬發覺自己的心跳忽然加快,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了。

“‘微雨衆卉新,一雷驚蟄始。’是驚蟄,是春天,是三月,我希望也是……你的春天。”

太陽好久都沒有這麽早升起來了,明媚的陽光打在對面的那幢建築物上,金燦燦的,更遠的天空上飄着一團小黑點,那是孩童正在放風筝,風筝随着和煦的春風在空中飄飄搖搖。天氣回暖,人們起床的時間變早了一些,以往的時候馄饨湯都沒幾個人的,今天看過來還挺多的。

路深冬先是心髒猛跳了一陣,然後也跟着他笑了,從容淡定地回答道:“你說的聽起來也很有道理,你看——”

“陽和啓蟄,品物皆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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