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林焉眼裏的期待那麽明顯,他從未如此期待過一個人能開口騙騙他,好似只要白楚攸說出“看見”兩個字,林焉心裏十年前種下的種子便終于可以生根發芽。
白楚攸突然又不舒服了,眉頭突然緊蹙,連呼吸都肉眼可見地變緩。林焉不再逼問,趕緊要帶他去休息,只是剛伸出手,看見白楚攸脖子間飛快地閃過點點螢光,跟在他眉心見過的痕跡一樣,白楚攸瞬間像拼湊起來的幻象,一碰就會消失。
林焉連呼吸都驟停,一眼不眨盯着白楚攸脖子看,連螢光什麽時候消失了都沒注意,只記得恐慌,莫名恐懼。
他不敢再碰白楚攸,僵硬地收回手,再僵硬道:“來人,扶我師父去休息。”
白楚攸卻輕輕甩開要來扶他之人,虛弱道:“別碰我。”
他走進林焉為他準備的房間,這個跟水雲間主殿一模一樣的牢籠,進去了,合上門,背靠着門板,久久站立未動,思緒複雜。
他死了太久了,剛醒來時在水雲間有師姐陪着還好,除了歲月在逶迤山爬過的痕跡,幸好其他都還沒有變。
譬如身邊的人都還是師兄們,師姐一如既往對他好。
可是逶迤山的樹更高了,外門弟子換了一批又一批,再不是從前會偷偷向他許願的熟悉面孔。
他沒法回去水雲間,不知道那棵木樨巨樹有沒有人照料,翠竹林的綠竹會不會冒起一片青澀新竹……還有咪咪,咪咪總是奇怪地盯着他看,經常喵嗚幾聲沒有得到回應後就趴着不再動彈,誰也不願搭理。
白楚攸微微擡頭,側目望去,看窗外倏然起風,入目是遼闊的視野,微風裏自由飄揚的明黃色小花,偶然路過的喜鵲在枝頭停留,而後再別枝。
錯了,這裏沒有遼闊的視野,林焉給他打造的水雲間,是高牆四起下不被人窺探的樊籠,牆外春意來襲,牆內生機勃勃,牆內的盎然與牆外的春意被高牆阻隔不得接壤。
可明明還是同一個春日。
白楚攸感覺自己只是睡了一覺,這個世界就過去了十年,陌生到可怕,他身處其間,感受不到一點生的喜悅。
他有點想念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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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邊夕陽漸落時,有人來叩響白楚攸的房門。
敲了幾聲沒有回應後,門被人從外面推開,林焉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端着新衣,笑臉盈盈進來。
“師父,該吃飯了。”林焉踏着歡快的步調進屋,堂堂盛天府宗主親自給一個來歷不明的人送飯,臭名昭著殺人如麻的手洗去血污,觸到新衣柔軟布料的一角時瑟縮了一下,下意識看向自己的手,還好,沒有血。
然而林焉環顧四周,卻沒看見白楚攸的身影,莫大的恐慌瞬間湧上心頭,手腳宛若被寒霜冰凍動彈不得,顧不得其他,慌亂找尋,唯恐這又是個夢境。
“白樂樂?”
餘光中瞥見一個小小身影陷在陰暗光影裏,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清淺月白色,隐約露出衣擺一層飛瀑撞石激起的幹淨的白。
白楚攸神色黯淡地坐在房間一隅,背靠冰冷的牆,見有人進來頭也沒擡,似在思考什麽。
“怎麽坐地上了。”林焉深深松了一口氣,在他身前蹲下,拉住他手腕要牽他起來,發覺白楚攸神色不對後,松了松手,小心翼翼問着:“師父怎麽了?”
白楚攸輕輕搖頭,眼神空得可怕。
“師父不開心嗎?”林焉突然笑了,竭力用笑容感染白楚攸,“不要不開心,我讓人給師父做了些新衣裳。”
他飛快取來疊好的新衣搭白楚攸屈着的膝蓋上,一一給他展示,“吶,你看,都是你愛的素色,這件上面還繡了幾枝木樨,跟我要求的一模一樣。”
林焉拿起其中一件來,指着上面袖擺處的木樨給白楚攸看,“師父快看,是不是跟水雲間的木樨一模一樣?”
是林焉記憶裏熟悉的淡黃色,恍惚間還能聞到窗外的香味兒,與水雲間的木樨別無二致。
白楚攸只看了一眼繡花,而後視線在林焉臉龐停留,注視他良久。
還是記憶裏一樣的臉龐,只是少了生動,全是僞裝,下巴還多了一圈胡茬,林焉把自己情緒隐藏得很好,不叫人察覺他真正的底色。林焉在笑,可眼裏沒有神采。
“師父,我臉上髒了嗎?”林焉仍舊是微笑模樣。
白楚攸盯着他的胡茬失神。
“師父看起來對我的臉很感興趣。”林焉握着白楚攸手腕靠近自己臉龐,等着白楚攸自己摸上去。
白楚攸眼睫微顫了一下,猶豫着,指尖輕輕碰上那圈淺淺的胡茬,只碰了一下,受驚吓般離開。
林焉這才發覺白楚攸一直盯着的,是他昨夜新長出的胡茬。
他跟白楚攸之間隔着十年,他早已胡茬伴身,而白楚攸還是十七歲的模樣,一點沒變。
林焉笑容變得有些勉強,又讨好道:“師父,還摸嗎?”
白楚攸收回自己的手,手指微微蜷着,淡漠道:“紮手。”
“是,紮手,我等會兒就去解決,保證師父再摸起來不紮手。”林焉沒心沒肺笑着,心裏卻清楚白楚攸不會再摸了,“師父看看新衣呗,我每年都有叫人做,終于等到師父回來穿了!”
白楚攸指尖撫上新衣袖擺的木樨。
林焉給安排的房間能看見窗外的木樨,一擡眼就能看見,白楚攸擡了頭,盯着外面的木樨發呆。
此時并不是木樨花開的時節,但外面應該是被花香包圍,樹底下鋪了一層厚厚的落花,想必是香味沁鼻,宛若還身處水雲間,那時候白楚攸經常在木樨巨樹下接朝露,不僅自己喝,還強迫林焉跟着喝,每日都要早起接上兩碗,不知疲憊。
“……阿楚?”
一聲阿楚喚回神志,白楚攸看了看林焉手中的大堆衣服,又看着手中那件繡了木樨的新衣,問:“都是給我的嗎?”
林焉語氣寵溺,像在哄要糖吃的小孩兒,“阿楚傻,當然都是給你的啊。”
一會兒“阿楚乖”,一會兒“阿楚傻”,白楚攸沒情緒道:“你是不是拿我當三歲小孩子哄了。”
林焉一愣。
他只是下意識覺得白楚攸是需要人哄的,他消失那麽多年,回來處處都是陌生的,天下事變換太多,已經不是他生前所熟悉的那個世界,照他的脾氣肯定是委屈了也不會說出來,要別扭地鬧上一番才行,如果他感到不愉快了,林焉甚至準備好了當他的出氣筒。
可他沒鬧。
林焉心酸地喃喃:“阿楚就是還小啊……”
盛年早夭,死的時候不到二十歲,死在十八歲的前夜,大好的年華生命本應怒放,迎着朝陽肆意生長,早飲晨露,夜觀星河,在水雲間聞着花香過不被打擾的平靜日子。
不該是悄無聲息的永遠沉睡。
“可我不是小孩子,你該哄的人不是我。”白楚攸語氣堅決。
師兄說他十八歲了,不要再被人騙了。他很想問林曜生一句,以後還會騙他嗎?
可他望着林焉下巴青澀的胡茬,什麽話也問不出口。
“阿楚不是小孩子……對!阿楚生辰快到了!”林焉恍然大悟似的,忽然激動萬分,“十八歲,應該大辦,我要請昶安城所有人都來給阿楚祝賀,祝福阿楚長命百歲!”
“是二十八歲。”白楚攸糾正道。
無視林焉嘴角瞬間凝固的笑,白楚攸繼續道:“我不過生辰,要過你自己過。”
耳邊聲音都消失了,好半天,才聽見林焉死都不甘心的聲音固執道:“是十八歲。”
“飯菜都在食盒裏,師父記得吃。”林焉離開的背影稍顯狼狽。
白楚攸到最後也沒吃。
飯菜在食盒裏漸漸變涼,新衣被驟然而起的風刮亂,白楚攸把臉埋進雙膝,把自己埋進黑暗。
想師姐。
想念師姐老去水雲間叽叽喳喳,想師姐永遠閃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笑,危險面前師姐明明自己怕得不行還揚言要保護他,師姐經常去偷大師兄的貓,想咪咪,想師兄。
還想,咪咪的主人。
……
這扇門從林焉出去後再沒被打開。
屋子安靜得可怕,就像沒有人住進來一樣冷清。
夜幕時分林焉再次敲門,沒人開門就一直等在外面,間斷性地敲,不斷等待。
門被人從裏面打開,林焉保持着早就練習好的微笑,把手中抱着的被褥給白楚攸看,“師父!該歇息了。”
白楚攸發現林焉下巴的胡茬不見了。
斂下眼眸,輕聲問:“你今晚住這間嗎?”
“是啊。”林焉開心點頭。
白楚攸緘默不語,也不讓開讓林焉進,很為難的樣子。
“師父,不跟我一起睡嗎?”林焉眼神看起來很受傷,“以前,我都是摟着你睡的。”
白楚攸沉默轉身,假裝聽不見他話裏的失落。
夜深了。
林焉不是頭一次住在這邊,他以為他早已習慣一個人睡。
沒人知道,盛天府的主人在野外有座空了九年的宅子。說是宅子有點勉強,其實就是個被高牆圍起來的小居,裏面有幾間小屋,小屋旁有一條清澈溪流流向牆外,院子的一角有棵木樨,無論如何都聞不到以前的味道……
林焉從不跟人提起這裏,他自己也不常來,只有偶爾做了噩夢心事諸多時會來看一看,搬一張藤椅,坐木樨下回味往事,想着要是白樂樂沒死,生活會有怎樣變化。
他想他大概從未習慣一個人睡。
不對,之前是習慣了的,今日見了白楚攸,一切重新回到十年前,他突然就不适應滾回偏殿一個人睡的冷清。
靜卧軟榻,頭一次覺得深夜也稍顯喧嚣吵鬧,林焉伸手往旁邊一攬,什麽也沒攬到。
只餘陡然升起的虛空和空曠,寂寞泛濫成災,是比十年間更為難熬的長夜。
就像心裏的雜草拔掉還沒來得及種上鮮花。
枯敗,薄瘠,幹涸。
荒蕪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