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再看門口那棵青澀的木樨,那樣濃郁的生機,偏被困在高牆一角,枝桠可以有往外伸的機會,可根系深埋地底,永遠窺不破牆的另一側是什麽風光。
“師父怎麽不進去,有哪裏不一樣嗎?”
除了沒有真正的水雲間那樣遼闊的視野,水雲間該有的,這裏也有。
可白楚攸看着哪裏都一樣,又哪裏都很陌生。
逶迤山的水雲間就是個被木樨花香包圍的隐世居所,開滿繁花的小道有人會來也有人走,到最後誰也沒留下,始終留在水雲間的,只有白楚攸。
現在林焉給他造了個一模一樣的水雲間,林焉離開過,又回來。
林焉一揮手,從屋子裏湧出十來個人,規規矩矩在旁邊低頭站好,嘴裏恭敬叫着“宗主。”
林焉說:“師父就住這裏,這些人都是負責照顧你的。”
白楚攸生疏的看着這一切,沒有多餘的反應,目光再次回到木樨樹,來到開着依稀淡黃色小花的樹下發呆,出神地看着。
林焉解釋道:“這是我種的,跟水雲間同樣的品種,這些年也開花,但總沒有水雲間的香,想來是比不上師父照料得好。”
白楚攸随手攬過一枝,閉上眼輕嗅芳香。
聞了半天,什麽味兒也聞不到。白楚攸有些發愣,才想起這裏始終不是逶迤山的水雲間,這裏是林焉給他造的,用來困住莫名其妙死而複生的他的水雲間。
晃了晃神,才道:“淡點好,你總嫌水雲間的香味太濃烈,聞得你頭暈。”
林焉沒有聽進去,着迷想着自己的心事。
太像了,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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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焉迷戀的看着白楚攸攬木樨的枝,明明是不經意的動作,剛好和過去重疊,讓人恍惚覺得這還是十年前。
這樣的場景,林焉曾夢見過無數遍。
以前看花落是幸福,因為白樂樂會在清晨去撿落花,現在看花落是遺憾,落下來的是閑愁。
聽說白楚攸小時候長得很可愛,臉上肉嘟嘟的,摸起來雲朵一樣綿軟,師姐很喜歡捏他的臉,林焉見到他時,他臉上的肉感已經消失了,但看起來還是很好捏。
白楚攸幾乎沒有拒絕過林焉什麽要求,但是不許林焉捏他臉。後來兩年過去,白楚攸就變了,眉目清冷,下巴尖尖的,棱角分明。分明是薄情長相,偏生了一雙單純無辜又略顯深情的眼,性格溫和的不像話,特別好騙。
“白樂樂”三個字差點就憋不住脫口而出,林焉張張唇,欲言又止。
這十年來,每次夢醒,林焉都能聞到窗外的木樨花香,就好像白樂樂還在身邊,他會閉上眼,假裝是和白樂樂擁抱在一起。找不到人幾度崩潰時,也慶幸白樂樂偶爾肯去夢裏見他。
此刻不用閉眼,不用假裝,這個跟白樂樂長得一樣的人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這就是他十年來最翹首期盼已久的時刻。
林焉種的木樨沒有水雲間的香,但他盡力了。
“是嗎?時間太長,都忘了說過那些話了。”林焉也來到木樨樹下,攬過白楚攸嗅過的那一枝,無不惆悵道,“師父走了,水雲間就變得好冷好冷,木樨不香了,什麽都沒有了……”
現在的水雲間好冷好冷,冷到凍徹心扉,像去過的如願湖一樣。
林焉可憐巴巴地望着白楚攸,活像一只被一再抛棄的小狗,心裏的陰影讓生來高傲的他不得不低頭,低三下四地開口挽留,“師父別離開我好不好?就當可憐我一生諸事不得圓滿,你別不要我。”
白楚攸心情複雜,不知道怎麽回他。
微微縷縷的日光打在林焉臉上暖洋洋的,他的內心卻一陣寒涼,“阿楚啊,我好難過。”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為什麽他總是得不到圓滿。
林焉張開雙臂,不知在對誰講話,“空氣裏木樨花香很濃郁時我會情不自禁張開雙臂,通過花香擁抱你讓我為之心動的靈魂。”
白楚攸終于忍不住問:“不是喜歡水雲間嗎,我讓給你了,為什麽不去住。”
曾經在那個仙境一般的水雲間,林焉曾強勢地對白楚攸說:“我喜歡這裏,你分我一半,以後我也要長長久久住在這裏。”
那時候白楚攸回他:“等我死了,整個水雲間都是你的。”
為什麽現在要在逶迤山之外建一個一模一樣的,為什麽要讓這麽多人進來,除了監視,還有其他原因嗎?
林焉解釋不清。
現在那個世上最美的水雲間,已經成為了埋葬白楚攸的墓地,也是林焉去了逶迤山不敢深看的禁地。
他哪有臉住進去。
垂在身側的雙手握成拳頭的樣子,林焉拼命壓抑着自己,才把戳心的話很平淡地說出口,“阿楚,你就不能也騙騙我嗎?”
“憑什麽那些玩笑似的話,後來都成了真的。”林焉視線緊盯着前方,唯恐對上白楚攸的眼就會崩潰,“我騙你那麽多次,你騙我一次都不行嗎?”
曾經林焉很喜歡的那只雞,後來在廚房找到它的屍體,旁邊沒有刀,白楚攸殺他的雞時用的是那柄他在瀑布之下看見的、很喜歡的由水幻化而成的劍。
他很氣憤地在閣樓找到正在喝茶的白楚攸,“啪”的一下把愛雞的屍體擺在罪魁禍首面前,險些弄翻桌上未涼的湯藥,來勢洶洶道:“你居然把我寵物弄死了,你怎麽這麽狠心!”
白楚攸一手撐着下巴,正望着天際出神,漫不經心道:“明天賠你一只。”
難為林焉這麽喜歡養雞,正好白楚攸沒精力養,又擔心林焉發病時間沒有規律,需要血時找不着,把血源給林焉養着,再方便不過了。
不料林焉知曉自己的病是個什麽麻煩東西,一下子就猜到白楚攸在水雲間養雞只是為了方便取血,頓時惱了,“阿楚!”
他厲聲道:“我憋了好久才控制住我自己不随便吸血,你倒好,給我養着血源!你怎麽這麽壞!”
白楚攸收回遠方視線,默默喝完自己的湯藥,盯着林焉愛雞的屍體打量,最後目光停留在血跡幹涸脆弱的雞脖子上,沉默良久,道:“你若還是生氣,等我死了,屍體也随你處置。”
“我拿你屍體做什麽?”林焉的憤怒不減分毫,“誰不知道你是整個逶迤山最受寵的,敢弄你屍體,我活膩了我。”
白楚攸說:“我會跟他們說,不會為難你。”
“……”林焉嘴角一抽,“你認真的?”
“當你師父一遭,沒什麽可以給你留下的,給你留具屍體讓你開心也未嘗不可。”雖然還沒有行正式的拜師禮,不過師父讓他收徒,他便收,林焉不拜也收。
“???”林焉滿臉不可思議。好一個逶迤山,留禮物都這麽與衆不同?
“有你這樣的人嗎?”拳頭緊了又緊,林焉咬着牙道,“人家給徒弟留秘籍留靈器,你給徒弟留屍體。”
幾乎是耍賴似的,林焉繼續道:“我不管,我要琉璃鏡心保命。”
林焉來逶迤山拜師之前就跟表哥查過了,他的古怪病症除了琉璃鏡心,無藥可醫。
白楚攸瞥他一眼,“那個東西對你沒用,別想了。”
“憑什麽!我查過了,那個東西有用!”林焉繞至白楚攸身後,湊他耳邊大聲叫喊,白楚攸下意識推開他,給林焉推得一愣,又賤嗖嗖地湊過來,白楚攸煩了,不想繼續看他讓自己鬧心,慢悠悠數着調子,“一,二,三……縛。”
随即從旁邊小溪裏湧來一陣清涼溪水,绫布一樣纏着林焉,拖着他遠離白楚攸身邊,“白楚攸!說不過我就這樣對我,你可真是——好得很吶!”
白楚攸頭一次在他面前這樣嚴肅,眼神裏凝着冰霜一樣的寒意,“林曜生,你再這樣,我連屍體都不給你留。”
本意是拿屍體哄他開心,讓他別鬧了,只是這樣的說法好像沒有什麽威脅,林焉壓根不在乎。
不僅不在乎,反而猛地再次靠近,險些将白楚攸撞倒。林焉滿臉兇相威脅道:“不給我我就去鬧,打着你的名義欺負人,把你名聲搞惡搞臭,讓你如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
……
昔日聲響仿佛還在耳邊回蕩,林焉記得,白楚攸也記得。
白楚攸說他死後整個水雲間都是林焉的,這是真的,他說林焉再鬧,日後連屍體也不給林焉留,這也是真的。水雲間的衣冠冢裏,埋的是白楚攸生前還沾有藥香味兒的舊衣物。
“我一直好奇三件事。阿楚,當年幻境內發生了什麽事情,你當真什麽也沒看見嗎?你殺的是誰,幻境之中又發生過什麽,你就一點也不知情嗎?”
白楚攸毫無反應,林焉揪心道:“阿楚騙騙我也行,說你其實都看見了,我便不再追問。”
白楚攸連騙騙他都不肯。
林焉斂了可憐神色,“第二件事,無愛之城,阿楚到底怎麽出來的。”
提起“無愛之城”四個字時,林焉才發現自己心抖得厲害。他永遠也忘不了無愛之城,永遠沒法放下。
“最後一件事……我離開靈澤山巅時你還好好的,怎麽轉眼回了逶迤山就傳出身死的消息。”林焉哽聲道,“阿楚,死因,究竟是什麽?”
雖然白楚攸偶爾也不聽話,但綢缪有餘,以大局為重,林焉實在想不通他是因何而死,病死這樣的理由林焉是絕對不相信的,他更相信這是謀殺,兇手要麽是逶迤山,要麽是他林焉。
白楚攸認真聽完,也認真回答他:“我沒法回答你。”
他認真想着,怎麽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怎麽死的,也記不起怎麽出的無愛之城的禁制。
“怎麽出無愛之城,怎麽死在逶迤山,我也想知道原因。”他看向林焉,看着眼前不再幼稚的臉龐,而後垂下睫毛,“至于幻境內發生的事,我看沒看見有那麽重要嗎?”
“重要。”林焉重重落下尾音,“你殺了他,卻沒看清他是誰,這對他不公平,對我也不公平。”
白楚攸卻沒有感情道:“殺了就殺了,你怎麽記這麽久。”
“是啊,怎麽能記這麽久。”林焉眼裏有種近乎偏執的瘋癫,瘋到白楚攸以為他終于裝不下去了,“阿楚你告訴我,為什麽我能記這麽久。”
白楚攸答不上來。
林焉緊逼着他:“阿楚若是看清他是誰,便能知曉我為何至今都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