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章
第 56 章
山上沒什麽好看的,白楚攸也不想去。
他只是在想,山下會有什麽。
生前第一次偷跑下山,認不清路,迷迷糊糊跟着道路亂走,想要走回小時候的屋子,回到裝滿好多兄長送給他的玩具的房間,看一看以前的影子。
可惜他去到逶迤山時還太小,又是一直暈着被掌門抱回去的,根本記不清去時路,只記得一睜眼就到了逶迤山,此後一直待在那裏,不被準許下山。
偷跑下山後一切都好陌生,白楚攸想找人問問路,恍惚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家在哪兒。
他小時候也很少外出,偶爾出去也是兄長牽着,他愛哭鬧,哭得狠了兄長就會很無奈,把他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抱在肩頭帶他出去玩,買糖哄他。
他不是故意哭的,高熱讓他難受,一疼兄長就讓他喝藥,太苦了,他覺得委屈。
他也不想走路,到哪裏都要兄長抱抱,兄長說他已經到了該學走路的年紀,隔壁的陳小公子比他還小,人家都早會走了,只有他還一直走不太穩,需要兄長牽着才行。
早知道去了逶迤山會沒有兄長,他寧願疼着。
在水雲間住下後他經常偷跑下山,可也不敢去太遠的地方,深夜安靜無人時他會去空曠的街頭走走,或者坐在河邊看看月亮,小巷裏會突然竄出流浪的貓貓狗狗,熟練地到他身邊用腦袋蹭他,他動作很輕地拍拍它們腦袋,禦水給它們沐浴,一個也沒落下。
他總容易生病,回去後就咳嗽不止,流浪的貓貓狗狗帶去的灰塵讓他不适,可面對師姐擔憂的詢問時,他總不敢說出真正原因。
林焉去到逶迤山不久之前,他也偷跑過下山一次,那次去的是無愛之城,他在那裏留下痕跡後,一回頭看見掌門不悲不喜地看着他,只是寬袖下攥緊的拳頭暴露出掌門很生氣。
白楚攸也不悲不喜地望着他師父,內心平靜到掀不起一絲波瀾。
——“我不回去了。”
——“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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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又接連落下,最後是掌門竭力抹平他留下的痕跡,嚴肅道:“回去。”
白楚攸以為回去會被罰,沒想到師父只是讓他去掌門寝宮的偏殿住一晚,第二日就讓他回水雲間,這件事從此當沒發生過。
他便老老實實待在水雲間,不總想着往山下去,直到師父讓林焉住進去。
你看,他哪裏乖了,是所有人都讓他乖,讓他聽話,他便聽他們的話,因為兄長就是因為他不聽話才不要他。
白楚攸回神,林焉正在給他剝栗子的殼,碗裏已經有小半碗已經剝好的。
白楚攸懶得伸手去夠,就這麽直愣愣地盯着,又陷入沉思。
直到林焉往他嘴裏喂了一顆,說:“想什麽呢?總看你發呆。”
白楚攸順從地張嘴吃下,說:“沒想什麽。”
“沒想什麽還那麽認真地想。”林焉厚臉皮道,“我就當是想我了。”
又問:“阿楚什麽時候會想我?”
會像這樣發呆時想得那麽認真嗎?
白楚攸眼眸平靜,淡淡道:“你不會自己聽。”
他賭林焉不敢聽。
林焉一向不敢讀他心。林焉讀天讀地讀萬物,還妄想讀掌門的心,唯獨面對白楚攸時,少了一份勇氣。
林焉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剝着自己的殼。
侍從在林焉耳邊講話,講了一陣,林焉停下剝栗子的動作,起身拍拍衣服道:“我離開一會兒,先帶師父回屋休息,等會兒陽光烈了,就曬着不舒服。”
“不要。”白楚攸抓住林焉要抱他起來的手,用力推着,“我要曬太陽。”
林焉動動唇,最後妥協道:“好吧,我很快回來。”
白楚攸聽見林焉跟旁邊的侍從囑咐,說陽光烈了記得給他師父撐傘,不要動碗裏沒剝殼的栗子,要等他回來親自剝。
很快囑咐聲消失,這個小院兒的主人身影遠去,白楚攸視線又回到遠處的山上,像從前一樣深深看。
小溪的泉水叮咚,激流碰撞的聲音稍顯動聽,林焉種下的木樨透着很淺淡的香,樹梢微動,複歸平靜。
許久的平靜過後,白楚攸支走侍從,而後對着虛空道:“再不出來,林焉要回來了。”
樹後的人立即露出懊惱神色,一拍額頭,從樹梢一躍而下,猶豫片刻,終于來到白楚攸身邊站立。
大費周章支走林焉,來了跟前也不說話,呆呆的,怪不正常。白楚攸主動問他:“有事嗎?”
宋瑞霖跟猛然回神似的,指尖扣着自己的劍,似是有些難以啓齒。
許久,道:“叫你徒弟別盯我了,我不拜你為師,讓他放過我。”
……
林焉果然還是這樣,這點倒沒變。
“我外公已經發現我偷跑了,差點沒把我腿打斷。”回憶起外公不說分毫便讓人打他時,宋瑞霖神情受傷,又堅強道,“被關起來的幾天,我發現了一點小秘密。”
白楚攸等着他說。
“你們逶迤山很奇怪。”宋瑞霖道,“你師父雖說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好在外界本就傳言他是老不死的老妖怪,倒也不算稀奇事。可即使他一年不如一年,打死你徒弟還是夠的,他沒有打,放任你徒弟胡作非為。”
因為白楚攸生前囑咐過,逶迤山不要為難林焉。
宋瑞霖繼續道:“你徒弟也奇怪,靈澤山巅他叫你去的吧?他要你死,最後你真的死了,他開始想方設法讓你活。”
林焉沒有很想要白楚攸活,他們不過是過客。
“你的那些個師兄們也奇怪,給你立衣冠冢,最後只有你的小八師弟和師姐去祭拜你,你不知道吧,你死後,你的小八師弟也離開逶迤山很少回來,直到前陣子你突然出現,他才現身。”
這白楚攸真不知道。
“可是……”宋瑞霖頓了頓,繼續道,“你被林宗主關在這裏,逶迤山的人從不來過問,你師父要生祭我,生祭我你便能活,你徒弟知道,但不讓你回去。”
這沒什麽奇怪的,他都死多少年了,逶迤山不過問再正常不過,林焉也是不會讓他回去的,林焉對他一直就很霸道,霸道到有些過分。
“你徒弟從來不敢去靈澤山巅。”
……
“他連聽人提起這裏都要人閉嘴。”
……
是霸道了一些,難怪名聲不好聽。
白楚攸終于出聲:“你是說,我最後死的地方是靈澤山巅嗎?”
似乎還是林焉叫他去的。
那陣子林焉想要他死的心思不是一回兩回了,終于在靈澤山巅如願嗎?
“說謊,你根本不知道你最後死在哪裏。”宋瑞霖變了眼眸,“你到底是誰?”
白楚攸只問道:“你又如何得知有人要生祭你?”
宋瑞霖被他問得尴尬,緩了緩,才道:“外公根本不喜歡我。”
“……”
“他有求于你們逶迤山掌門,所以你師父找上門時,我外公一點都沒猶豫就答應了。”十六歲的少年身上看不出十六歲的痕跡,反倒有活了數十載的成熟,“當時我就站在門外,聽他們訴說生祭還魂的可能性。”
聽他們說生祭還魂可能性很小,但掌門想試試,而宋瑞霖的外公,外人口中慈悲心善的昶安首富,沒有一點猶豫,當即答應讓自己外孫作媒介,即使宋瑞霖會死,即使宋瑞霖的死很可能換不回白楚攸,他還是答應。
宋瑞霖掩下不甘,側身望着藤椅裏的白楚攸,不帶情緒道:“我以前就聽說過你,他們說你死時比我大不到兩歲,那時我還想着你真可憐,沒想到不久後我就得知我要成為複活你的犧牲品。”
手指扣劍很疼,宋瑞霖宛若感覺不到,只道:“我不甘心。”
白楚攸适時笑了,如林焉記載中描述的一樣,溫和柔軟,笑容很淺,只是眼睛裏看不到半點笑意。他問:“那你知道……我怎麽死的嗎?”
“不知道,聽說很慘。”宋瑞霖皺皺眉,接着道,“你沒有心。”
這話有歧義,宋瑞霖又解釋一遍:“我的意思是,那日有人聽到你們逶迤山的人在說,你的心髒不見了。”
“對……”白楚攸嘴角始終浮着淺笑,聲音很輕很輕,自言自語似的,“我自己挖的。”
“你到底是誰……或者說,你以前到底是什麽原因,總也不死。”宋瑞霖還想知道些什麽,好不容易避開林焉進來一次,他的時間很緊迫,“你情況特殊,從小喝藥,平常普通的藥只對除了你以外的人有用,用在你身上不僅适得其反,反而讓你身體更糟糕,你徒弟給你喂的藥不少,他以為的保命丹藥,不過是促進你身體日益衰弱的催命藥,當即服下外表能見到成效,實則內裏已經沒救了。”
林焉居然……背地裏給他偷偷喂過好多藥嗎?
“他說你一生病就總說胡話。”宋瑞霖還道,“因為你确實已經被他搞到神志不清了。”
這樣說來,好像都是林焉的錯了。
可是不怪林焉,一生病就說胡話,是很早就這樣了,兄長也說聽過。
不關林焉的事。
白楚攸只得安慰道:“我向你保證,不會讓人生祭你。”看來還是得見師父一面,或者給師父寫信,“回去吧,別瞎想了。”
“不是瞎想。”宋瑞霖嚴肅道,“是你徒弟瘋了,自己寫下來的。”
宋瑞霖從懷裏掏出一本皺皺巴巴的邊緣泛着燃燒過後留下的灰黑痕跡的舊書,就這麽舉着給白楚攸看,“你死後的第九年,也就是上一年,他開始不吃不喝,把自己關起來瞎寫,不知道在寫什麽,寫完後放手一燒,把自己沉入水底不起來。是管家撲火搶下這本寫着他所有過往心事的舊書,我在被外公關起來之前,潛入過盛天府府邸,誤入管家房間看見的。”
白楚攸不禁想,林焉當了盛天府宗主,居然還這麽閑嗎?
“你誤會了。”白楚攸撇開關系道,“他做這一切,只是為了跟他成過親的那個人罷了,跟我沒關系。”
林焉太喜歡幻境裏跟他成親的人了,喜歡到不分現實與夢境,分不清與他成親的人是誰,還以為是柯昭生辰宴時玩鬧一場與他不正經假成親的白楚攸。
……不,他分得清。
他只是想報複,在怨白楚攸而已。
誰殺了那個人,他便纏上誰,不遺餘力報複。
“書裏确實記錄了那場婚宴,前些日子你的生辰宴,場景布置跟書裏描述一模一樣。”宋瑞霖平複下心情,把從書裏看見的講給白楚攸聽,“你徒弟說他不甘心,明明與你成了婚,還是走到了相離。”
白楚攸很輕地嘆息一聲。
“你真的誤會了。”白楚攸啞然一笑,簡單解釋道,“我跟他的婚宴,只是為了逗師姐開心,你看見的他所記載的那次,不是我。”
宋瑞霖便随便翻開一頁還沒來得及看過的內容,要念給白楚攸聽,“他的話是這樣寫的:‘白樂樂很輕,我能很輕易就把他扛在肩上看戲,我看戲看得着迷,不自覺就叫他,我記得我叫他樂樂……記不清了,他應該也沒注意到,我迫不及待叫他不要錯過,很不想他錯過……’”宋瑞霖越念越覺得不對勁,狐疑地偏頭去看白楚攸,卻發現他不為所動。
宋瑞霖便繼續念:“‘山谷裏花開得漂亮,我摘了一束要送給他……隔着老遠聽見他叫我名字,說給我熬了雞湯。他又殺了我的愛雞,不知怎麽的,這次我莫名感到興奮……他朝我跑來時突然跳我身上要我抱,于是我扔了野花去抱他……他的發絲在陽光下跳舞,他低頭看着我笑,我好想’……”
“……”
宋瑞霖僵硬地扭頭看白楚攸,呆呆地念出最後兩個字,滿目震驚。
“‘吻他’……”
太詭異了,這完全不像一個徒弟寫的跟他師父的正常過往,更不像傳聞裏師徒反目成仇的白楚攸與林焉的過往。
宋瑞霖愣住,再說不出一句話,反倒是白楚攸很平靜地聽完,問他:“看懂了嗎?”
不懂。
太複雜,宋瑞霖理解不了。
再看白楚攸,怎麽看都不像是會突然跳林焉身上要他抱的人……即使真是,林焉作為他的徒弟,怎麽可能詭異地去給師父摘花,還想吻他?
外界的傳言可是師徒反目,欺師弑師,不得善終。
白楚攸問:“他筆下的白樂樂,你以為是我嗎?”
宋瑞霖說不出話來。最後怔愣道:“所以他想複活的人,不是你?”
“嗯。”
“你與他成過親?”宋瑞霖越問越覺得不可思議,“他可是你徒弟……”
“嗯。”白楚攸頓了一下,皺眉糾正道:“是假的,他後面跟別人成的親才是真的。”
宋瑞霖一字一句問:“你跟他成親在前,他與別人成親在後?”
白楚攸遲疑道:“嗯。”
宋瑞霖飛快地低頭翻書,“他在婚宴結束這裏寫:‘大抵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便是如此,我因着得到一次,所以夢裏也在惦念,我想與他成親。想和他永不分離。’”宋瑞霖複又擡頭問白楚攸:“這裏的‘他’是誰?”
白楚攸啞然。
是幻境裏的人。
“後面的部分被燒掉看不清……我覺得你徒弟很怪。”
是啊,很怪,白楚攸也這樣覺得。
“大費周章進來,就想知道這些嗎?”陽光變得有些刺眼,白楚攸擡手去擋,就見宋瑞霖已經繞至他身前替他遮陽,有些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執着道:“我想知道逶迤山要複活的人到底是誰,想知道林宗主搜集仙門百家靈器要複活的人又是誰,你又是誰!”
許是察覺自己言語有些激烈,宋瑞霖頓了頓,平靜下來一字一句道:“如果不是你,我不會再來煩你。”
白楚攸卻問他:“如果是我呢?”
宋瑞霖宛若沒聽見,“想拜你為師是真的,我會去找真正要找的人,如果到時候還活着,我再來拜你為師。”宋瑞霖神情認真嚴肅,目不轉睛盯着白楚攸說:“我不想找錯人。”
不想殺錯人。
所以一定要先搞明白再去殺,不然他跟他外公還有逶迤山那個老妖孽掌門沒什麽區別。
陽光被遮住仍稍顯毒辣,或許是宋瑞霖目光太清澈真摯,白楚攸覺得這個年紀的宋瑞霖不該為生死憂心。
“林焉在夢中成過親,後來我打碎他的夢,把他叫醒,他從此分不清夢與現實。”白楚攸告訴宋瑞霖,“因為林焉與他成過親,所以日夜惦記,夢醒後看見的是我,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固執地覺得我是他夢中與他成親之人。”
于是大逆不道,在白楚攸閉關前纏着他說過一堆奇奇怪怪的話,本是該對着幻境裏那人說的,眼見沒了機會,便荒誕地對着白楚攸說。
宋瑞霖眉頭緊皺,覺得有些聽不明白,“我不懂。”
白楚攸道:“不用懂。”
他撥開宋瑞霖身影,要繼續曬太陽,“那個人已經死了,死在絕殺陣裏,沒法複活。”
林焉複活不了那個人,所以也想嘗試複活白楚攸,把這個唯一與那人有關聯之人放在身邊,即使是仇人,也要日日看着。
宋瑞霖立即明白過來,肯定道:“是你殺死了他。”
白楚攸道:“若那人再出現,不用你來,我自會讓他再死一次。”說這話時唇角還有一抹淡淡的笑,頗有些漫不經心,絲毫不把那人放眼裏的意思。
“為什麽?”宋瑞霖直愣愣地望着他,“你看起來很不希望他出現,他本應該跟你徒弟一樣,叫你師父。”
白楚攸卻漠然道:“他不該出現。”
空氣裏彌漫着沉默,宋瑞霖被吓着一般不敢亂動,只驚恐地站着,好半天,才道:“你看起來不像只比我大兩歲。”
當然不像。
不算上死去的十年,白楚攸的心智也要比同齡人成熟。
最後白楚攸道:“林焉要回來了,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宋瑞霖抿抿唇,垂下頭,鄭重其事般把險些燒毀的書放到茶盞邊,說:“讓你徒弟別盯我就好。這本書便留與你,無聊時可以看看。”
白楚攸沒接,也不拒絕。
等到身邊所有聲音都消失,一低眉,望着破損的書籍片刻,随手拾起扔進煮茶的爐子,看燃起的灰燼卷到半空,紛紛揚揚往窗戶上貼着的喜字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