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章
第 68 章
他們穿越茂密的蘆花地,走過盛大的花田,遠方日光将要下沉,身後的影子一左一右靠的很近,像遲暮的夫妻相互攙扶着走過一輩子。
白楚攸走的很慢,走着走着會突然停下來,望着天邊還沒到來的夕陽發呆。
林焉停下來等他,說:“阿楚,我背你吧。”
說完伸手要行動,吓得白楚攸後退一步,拒道:“不,我自己走。”
他只是累了,又不是腿瘸了,歇一下就能繼續。
這片蘆花地,跟在無愛之城看見的好像,那日天邊有染血的夕陽,他跟在林焉後面慢慢地走,越走越慢,身後紛飛的蒲公英也染上殷紅的血,林焉在前邊邊走邊數落他,然後再次問他要不要去神山,他很想回應,但已經沒力氣了。
然後林焉一回頭,看見他們走過的來時路上,地面的血比殘陽還紅。
“那日若沒有意外,我是想跟你去神山看冰霜花的。”白楚攸說。
那天差點就答應林焉,差點就可以再回神山,看山頂好久不見的雪。
林焉尋了處幹燥幹淨的草地,再把帶來的鬥篷鋪地上放好,扶着白楚攸慢慢坐下,等待夕陽出現。
“沒關系,我已經不想看了。”林焉說。
遠方群山綿延,天邊泛起暈染的黃,兩人靜默坐着都不說話。
林焉似是無聊的捏着白楚攸手腕,拇指指腹按在脈搏處數他的脈搏心跳。
白楚攸不懂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也拒絕不了,林焉總有辦法叫他妥協,之前拒絕過,拒絕圈手腕後林焉就會把臉貼在他心口處感受裏面心髒的跳動,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安心。
這個樣子實在滑稽,白楚攸覺得林焉像個喜當爹的傻子,想聽妻子孕期肚子裏孩子的動靜,卻把頭貼錯了位置。白楚攸覺得自己也像個傻子,任由他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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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出什麽了嗎?”
林焉一直不說話,白楚攸終于開口問。
正常大夫聽診後都要說診斷結果,林焉按了這麽久不吭聲,只是一直按着,略顯憂愁。
好久好久,久到天邊飛過群鳥,林焉松開白楚攸手腕,說:“我好像對你一無所知。”
從前一起住在水雲間時他沒過問,白楚攸也不曾開口說,有關白楚攸的一切還都是從外門弟子口中得知。
“說來可笑,與你朝夕相處的是我,但很多事連外門弟子都知道,我卻不曾聽你說。”林焉感覺心裏酸酸的,“好像整個逶迤山裏,唯獨只有我不了解你。”
白楚攸眼裏染上些許迷茫。
“阿楚,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白楚攸沒說要不要聽。
林焉自顧講着。
“人間乞巧節日之時,女子會祈求所遇良人,餘生幸福。關于姻緣的心願都在這一天許下,因為這天很特別,不止人間有喜事,天上還會出現鵲橋,有一對被迫分離的有情人也會團聚。他們相隔兩地守護,不被允許見面,即使每年見一次,也得等搭上鵲橋後才能奔向彼此。
可即便見面如此艱難,他們仍甘之如饴,因為每年的這一面是先前歷經的千辛萬苦換來的。”
林焉頓了頓,問,“阿楚知道他們為什麽歷經磨難也要見彼此嗎?”
白楚攸沒回。
林焉道:“因為,他們成了親,是彼此的心上人。”
心上人是什麽,白楚攸明白,師姐給他講的話本子裏就經常出現心上人的故事,結局往往是心上人跟心上人在一起,永遠幸福。
可是,為什麽他們要在一起?
白楚攸與林焉也住一起,他們算心上人嗎?
遠山朦胧,白楚攸視線聚不穩,有些沒法思考。
林焉繼續道:“成親,是兩個相愛的人為了昭告親朋好友而宴請的喜宴,婚宴上新娘子與新郎會拜天地,拜高堂,再對拜,他們約好此生不負彼此,許下嚴肅莊嚴的誓言,是經堂下賓客見證過的喜宴。
心上人,是除了彼此再不會喜歡別人的人,滿心滿眼都是彼此,非他不可,只要他,任何人都不行,名字一樣不行,長得一樣不行,必須是原原本本的人,可以為了他去死的人。”
白楚攸好像有些聽明白了。
林焉問:“如果現在站在你眼前的有兩個林焉,阿楚,你分得清哪個是真正的我嗎?”
也許……分得清……
“白樂樂,為什麽要進陣送死?”林焉追問道,“是因為不進陣,要死的人就會是我嗎?”
……是。
“是喜歡嗎?”
這下白楚攸有些遲疑。
喜歡和愛,是什麽感覺?
“阿楚好好想想,為什麽要為了我進陣。”林焉側頭望着白楚攸,試圖看出一絲跟愛有關的痕跡,仔細探着,卻也過分單薄,窺不破半點他曾留戀過的情愫。
天邊灑滿赤橙的光芒,昏黃的光線映照在臉上,一切都變得不真實,白楚攸視野模糊,像是沉浸在回憶中無法自拔。
許久,才沒頭沒尾道:“醋是酸的。”
醋很酸,但林焉曾經捉弄他那麽多次,他一次也沒嘗出來。
“林焉,我是你師父,你不認也是。”
“我……”林焉緩緩開口,剛說出一個字就說不出其他話,輾轉幾番思慮,還是問不出想問的話,怕極了聽到白楚攸說不知道喜歡是什麽感覺,也怕聽到白楚攸說是責任。
罷了。
“那我便跟師父說說師徒情誼。”林焉又道,“如果我真心認你做我師父,我會尊重你,孝順你,你說東我不往西,你打我罵我,我不還手……如果我把你當師父,我不會跟你成親。”
“事實是你一個也沒做到。”白楚攸頭暈沉地厲害,還在竭力思考,“與我成過親的事忘掉吧,那是不對的,你似乎把我認錯人了。”
“跟他成過親的事也忘掉。”晚風吹拂而過,吹在臉上帶來涼意,白楚攸感覺到冷,聲音都低沉得厲害,“死心吧,林焉,夢裏出現的終究只是黃粱一夢,我不殺他,你跟他也不可能在一起。”
“我沒法死心。”林焉溫柔低聲私語,眼中意味不明,“我也曾像其他人一樣虔誠許願,祈盼願望成真,奈何天不遂人願,偏就我的願望沉入水底,暗不見光。”
豔紅的喜服在舊歲月裏沉默,春日來臨前就繡好的紅蓋頭終于如願蓋上心上人的頭頂,新郎迫不及待想掀開蓋頭看心上人,又唯恐驚喜被提前知曉,牽着心上人的手拜堂時,心抖得比誰都厲害。
“阿楚,我沒有你想象中淡定。”記憶裏的春日遠去了,林焉睜眼還是滿目蒼涼,“我也緊張,懦弱,不敢向前。”
“我明明一步也沒有放手。”經年執念困住林焉,他被折磨到癫狂,“你把我留在舊時光裏,碎了又碎。”
可明明,林焉從來不曾放手。
“人若相惜人不離,千秋歲裏不疑心。”林焉心中茫然,“這是你說的,怎麽還不守約呢。”
白楚攸低頭不言,神色不明。
“不是每一個人生來就不留遺憾的。”白楚攸緩緩道,“人生來便是赴死客,有些事情我真的無能為力。”
他很想要林焉如願。
為人師父,他希望徒弟快樂,無憂,卻也只是衷心希望,他沒法實現林焉的願望,從前在逶迤山的日子于他而言更像是前世的事情,他做着毫無邏輯混亂而冗長的怪夢,三更夢醒,十年栖遲。
往事破碎後又拼湊起,像奔走了千萬裏的風,回眸便是悵然。
林焉又問:“那如果可以時光逆流,你會不會依然選擇收我為徒?”
白楚攸會。
但他遺憾沒有教好林焉,或許讓林焉拜入掌門名下會更好,屆時他們便是同門,林焉便是他的師弟。
眼皮突然好沉重,腦子越來越混沌,視線也愈加模糊。
白楚攸閉了眼眸,想理一理腦海裏亂掉的線。
林焉還在說話,他很想一字不落聽下去,可他已經,又要神志不清了。
身旁林焉繼續道:“我也想要什麽錯誤都沒發生,假裝師父只是外出游歷一圈歸來,我還是你徒弟,你只是我一個人的師父。”
漫長泛黃的舊故事,苦澀的陳茶湯藥,此刻與月夜一同而來,激得林焉死命忍着,才強迫自己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呼吸。
“重不重來,我都不會拜別人為師。既不想拜你為師,也不想叫別人師父。”
林焉聲色和緩,溫柔而堅毅,像被圈養的惡犬收起獠牙,學着溫順地去蹭主人的腿,努力的想要靠近,又不敢真的靠近。
“我想過好多遍,如果當初死的人是我,待我歸來尋你時,你會不會也滿心歡喜看着我,期待與我重逢。”
林焉等了太久,久到模糊歲月,甘心沉淪于夢中,可他又很少能夢見白楚攸,白楚攸不想他,都不去夢中看他。
林焉便等啊等,等啊等,等到花鳥都逝去,等到人間再留不下幾個熟悉面孔,等到孤楚半生,那離了枝頭數十年的凰鳥,終于有要往回飛的跡象。
院裏種下的木樨,在得知故人歸來的夜晚,一夜長出較以往數倍的花,香氣撲鼻,第一次有了逶迤山水雲間的香氣。
醉人的,馥郁的,難以忘卻的幽幽隔岸香。
“你讓我死心,要怎麽死心?”
忘記一個人很容易,完完全全将他從記憶裏抹去很難,林焉舍不得抹去。
哪怕心尖上密密麻麻都是尖刺,也要生生疼着,不願遺忘。
“白樂樂,我也沒想到,我用來懷念你的時間,遠長于見過你的歲月。”
拔走他心髒上荊棘的小仙君,後來在他心裏常住,成了心尖上另一根刺。
“白樂樂……”
林焉再講不下去。
手往旁邊一攬,早就失去意識聽不見他講話的人順着力倒向他,林焉肩頭一沉,白楚攸靠在他肩頭昏睡不醒。
林焉輕眨眼睛,連呼吸都變得輕緩,怕胸膛有力的心跳聲驚到身旁沉睡的人。
此時太陽正下沉到一半,天邊火紅的晚霞熱烈自由,不同于水雲間的黃昏,是白楚攸從沒見過的絕美風景。
林焉仰頭去看,眼睛濕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