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諸夏】
當下其實花眠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辦才好, 只是惶恐之間, 她手軟腳軟得自己都快要站不住了,卻也沒忘記一把捉住上官濯月的手腕, 用前所未有嚴肅的聲音說:“這件事, 你先不要告訴他我知道了。”
自打認識上官濯月, 花眠從來沒有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一時間上官濯月也有些出神,他盯着花眠看了一會兒,然後沒心沒肺似的笑:“你這幅模樣, 倒是終于有一些上古神器的威風在了。”
……可惜現在花眠實在沒有心情跟他開玩笑。
雙眼盯着那把鑲嵌了神器的椅子,再看一看與圓滾滾的狐帝并肩站在一起的那抹修長身影,花眠渾身無力, 只覺得腦子裏亂得很——
早就說過其實她是一個十分膽小的人, 怕疼也怕黑, 至于會不會怕寂寞,只是千年來一直有無歸陪在身邊, 她都沒怎麽仔細思考過“寂寞”這個問題……如今一想, 她要一人被封印在椅子上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日日夜夜除了早朝那一會兒能看看玄極的後腦勺,剩餘的只是對着空曠的大殿……
光想想她就一陣害怕。
……或許百年之後,換了別族來當這皇帝, 她就可以從封印中解除了——可是萬一玄極的兒子也很優秀,從此人族千秋萬代一統諸夏了怎麽辦?
……喔說到兒子的問題,玄極也不可能因為她被封印就守身如玉終身不娶, 人族領袖的位置總該有人要繼承,再說了,當了皇帝之後,什麽資源都是最好的,沒有哪個傻子願意把皇位拱手讓人讓給別的種族後裔,到時候玄極遇見別的姑娘了——
還有。
被熔上龍椅會不會痛?
被封印之後她還有沒有知覺?
是否她就随着劍鞘一同被封印到椅子上了?
那她豈不是要傻乎乎地在一個地方動也不動待上許多年?
花眠:“……”
一大堆的問題撲面而來時,花眠忽然覺得自己可能并沒有想象中那麽敬愛自己的主人——
畢竟對于一個活了四千多歲的老妖怪來說,連這百十來年都拒絕奉獻,好像是有些小家子氣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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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光想到要被封印,她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快凝固了,沒來由的恐懼和抗拒已經完完全全充數了她整個人,她的腦子裏一會兒想通了覺得要麽就犧牲一下被封印好了;一會兒又想不通了覺得自己犧牲了幾十年眼巴巴地看着玄極成為皇帝娶別的女人這叫什麽事兒……
天底下最糾結的事兒恐怕都被她遇上了。
花眠忽然有些後悔化為劍魂人形,有了思想,有了野心,如果只是一枚劍鞘那該多好,玄極大可以愛把她放哪就把她放哪,她不會感覺到疼,不會感覺到寂寞,也不會有絲毫的傷心與傷神——
是的,傷心。
上古神器的心是金剛鑽石心,普通人想要動搖他們難于上青天。
但是這也不是說明神器就無堅不摧了,有了精魄之後他們品階是更上一層樓,可是也有了弱點——比如還在做邪神荒的壓箱底落灰武器時,花眠親眼見過一座鎖妖塔居然也有了精魄,更神奇的是那哥們看上了塔裏關押的大妖怪,時常以人形與大妖怪私會,然後三言兩語就被套出了真實身份,之後鎖妖塔死心塌地地徹底愛上了大妖怪,為了将那妖怪放走,不惜犧牲了自己的元身,元氣大傷……
然而等那大妖怪從鎖妖塔裏逃出生天時,卻走得頭也不回。
鎖妖塔很是傷情,幾乎算是一蹶不振——
可笑的是那時候花眠還覺得,這人怎麽那麽笨,輕而易舉便被人騙了去?
現在想想,她好像也完全沒有好到哪去,如果現場有一面鏡子,她猜想此時此刻自己臉上的表情大概和看着上一秒還在海誓山盟下一秒走得頭也不回的大妖怪的鎖妖塔一模一樣……
——上古神器的心是金剛鑽石心,普通人想要動搖他們難于上青天,只是在愛人面前,他們大概是世界上最愚蠢且脆弱的人。
花眠想得有些遠了,所以看上去臉上表情呆呆的。
“你哭了嗎?”上官濯月的聲音輕飄飄地從耳邊傳來,“傷心你家主人明明知道此時依然執意帶你來北狄?”
“……也不是傷心,”花眠微微蹙眉,下意識地擡起手摸摸臉,發現沒怎麽狼狽便放下手低下頭煩惱道,“只是有些害怕而已,我向來怕疼。”
“……”
上官濯月算是服了這個小劍鞘。
伸手拍了下她的額頭:“怎麽如此呆,尋常人像你這般,知道自己恐怕要落得個被封印的下場,還不吓得落荒而逃,跑得頭也不回?”
花眠想了下,聲音低落:“我還沒想好要怎麽辦呢,跑什麽?”
“難道你還真準備插在龍椅上,關個幾十上百年?!”
花眠擡起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烏溜溜地盯着上官濯月,仿佛在問:不然還能怎麽辦?他就我一個劍鞘。
濯月頗為無語,最後只得嘆了口氣。
……
狐帝啰啰嗦嗦了一大堆,剛開始花眠還有些傷感關于自己要被封印的事,奈何想來想去糾結的無非都是那些問題,她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于是便開始不耐煩了。
等到太陽快要落山,狐帝還在啰嗦,花眠已經在城樓上變換了一百種站姿。
最後什麽傷感的情緒都沒有了,看了一眼,她家主人還站在狐帝身邊,依然腰杆筆挺,面帶微笑;
那個汐族女祭祀站在距離兩人稍矮一些的臺階上,臉上也是從容微笑,一副相當見過世面的模樣……
她怎麽還在?
汐族不熟不能離開水太久麽?
這會兒狐帝說個不停,她瞅着我家主人微笑又算怎麽回事?
我家主人臉上是有一片汪洋大海引發她思鄉之情?
善水的目光太熱烈,熱烈到讓人恨不得拿塊布把她的眼睛遮起來……于是花眠終于忍無可忍,擡起腳踢了一下上官濯月,小聲問:“……你父皇究竟還要歌唱多久人族和狐族友誼萬萬歲。”
“怎麽,站累了?”
倒是不累。
只是不高興自家主人被人那樣堂而皇之地圍觀。
主人是我的。
“……太陽都要落山了。”花眠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嘟囔。
上官濯月伸腦袋往層樓下看了眼,然後牽起花眠的手:“這就結束了,我們下去。”
花眠便愣愣地被他拖拽下去,一時間居然也忘記了自己捏了隐身的法術,可以直接從樓上飛下去也沒什麽問題……只是等她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她已經在旋轉的臺階上走了一會兒了——
自從知道自己可能要面臨的命運時,她的腦子就一直有些不太好使。
果不其然,等她靠着兩條腿從樓梯上下來,狐帝終于說完了,宣布賜宴。
這便是要去吃飯了,外臣可以打道回府,有些個品級,平日裏說得上話的一些大官便留下來,前往禦花園參加晚宴——
只是這一會兒所有人都動了起來,站在人潮的末端,花眠眼睜睜地瞧着玄極與狐帝轉身往臺階下走,她想要過去,只是被人群隔着,她這小身板掙紮了幾下便被人怼了回來。
上官濯月還捉着她的手腕不肯撒手。
花眠掙了兩下,他這才放開。
花眠把目光從手腕上收回來,又習慣性地擡起頭去找玄極,這一會兒的功夫原本擋在她面前的官員和侍從倒是散去了一些,花眠倒也能看清楚玄極人在哪兒……只是這一看還不如不看,她發現不遠處一陣騷亂——
人群的最中央,狐帝低着頭,一只手作欲身處狀,一臉關切地看着什麽;
玄極彎着腰,一只手扶着那千層階梯的扶手,垂着眼看着懷中的人;
而在玄極懷裏,善水一臉驚慌,要墜不墜的模樣,一只鞋掉了出去,叫花眠雙眼冒火的是,那如碧藕雙臂正抱着玄極的脖子,雙頰含羞垂着眼,唯獨一張櫻桃小嘴,唇角微微輕勾,小聲與玄極說了聲什麽,大約是道謝……
好一出“美人腿軟欲摔,英雄出手救美”!
花眠本來心情就不好,滿腦子都是玄極到底準備處置自己、對自己是否像是那個大妖怪騙鎖妖塔似的只是哄着她心甘情願滾去椅子上站崗百年……眼下正心中不安,一擡頭就看見原本是自己家的豬被別的白菜貼上來拱了,當下自然憤怒不已!
堪堪向前邁了一步,這時候被人一把壓住肩膀,偏偏還聽見某人在她身後添油加醋:“光從外表看,易兄倒是與汐族女祭頗為相配……素聞汐族女祭冷豔高貴,如此這般女兒姿态的風情,倒是第一次見。”
花眠心裏那個火,蹭一下的,瞬間星火燎原——肩膀一抖,猛地甩開肩膀上壓着的大手,當即破了隐身法術,拎起裙擺,一陣風似的往那漢白玉臺階上跑去!
于是。
這邊。
原本玄極也是下臺階時,見善水踉跄了一下……烈日之下,這般站了許久,他這習武之人也略感疲憊,更不用說汐族之人長期生存于東海海底,久不見陽光,又本身在陸地上腿腳不便——
一番考量,這廂眼瞧着善水就要一頭栽下,便順手撈了她一把。
沒想到她整個人貼了上來。
他當時愣了下,只是衆目睽睽之下,顧及她是女兒家,也不好将人推開,也就一只手虛搭在她腰間,淡淡問:“善水姑娘,沒事吧?”
“沒事,奴婢只是有些站得久了,”善水垂下眼羞澀道,“倒是叫諸位大人瞧了笑話。”
這般楚楚可憐,就連見慣美人的狐帝未免也産生憐惜,臉上露出關切的意思……唯獨玄極臉上表情不變,只是看着善水,心想的是:沒事了你還不站穩,抱着我作甚?
然而還沒等他來得及把想說的話說出口,那邊鼻尖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熟悉香味,放在善水腰間的手指尖一緊,擡起頭的下一秒便對視上一雙沉靜如水的黑眸——
“做什麽呢,光天化日,太陽還未落山,便抱得這般親密。”
涼飕飕的聲音響起,還帶着一絲絲氣喘……來人還拎着裙擺,一頭長卷發因為跑動稍有淩亂,腦後的簡單發簪也有些跑歪了,那張向來軟綿綿笑着的白皙臉蛋上如今浮着一絲絲惱怒的紅暈,很是好看。
然而來人自然不知這些,此時處于盛怒之中,她放下裙擺,揚了揚下巴,毫無畏懼地對視上玄極。
玄極:“……”
玄極微微一愣,記憶中眼前的人總是笑吟吟的,一雙眼瞧着自己閃閃發亮的模樣,仿佛永遠在看什麽新奇的東西般興高采烈……他,倒是不記得什麽時候有花眠的怒火直沖着自己來的模樣。
伸手不着痕跡将善水推開,下意識地問站在自己面前興師問罪的小姑娘:“你怎麽來了?”
其實是想問“你怎麽了”。
“我怎麽不能來?”花眠誤會了玄極的意思,搖了搖後槽牙,氣得幾乎絕倒,“耽誤你好事了?”
玄極:“……”
這下玄極确定了。
眼前的人,一口一個“你”啊“我”的,看來這是真生氣了。
怎麽就如此生氣,難道是醋了?
聽青玄講,小姑娘倒是都愛吃醋的。
玄極一時無語,見她氣得渾身哆嗦,也頗有些不解,總覺得哪怕是與別的女子接觸了下,花眠就是醋了,也不至于氣成這個模樣……當下心中有些拿不準來,于是伸手便想要去将她額前一縷發撥開,然而還未等到觸碰到她,手便被“啪”地一下拍開,只見花眠縮着肩膀,猛地往後躲了躲,眼眸微微瞪圓,似十分恐懼他。
玄極愣住,伸出的手堪堪懸在半空,好不尴尬。
然而玄極卻并非覺得這有何不妥,只是眼下花眠這般閃爍看着他的模樣,目光仿佛在看什麽陌生人,隐約含着提防,着實讓人心中不快。
玄極微微抿唇,看着她沉默不語。
此番模樣落他人眼中,自然是覺得玄極認為眼前這小姑娘不識擡舉,狐帝開口,正想訓斥幾句再叫侍衛把人壓下去,別沖撞了貴客,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身旁傳來一身嬌笑——
“這是哪來的小姑娘,倒是在船上時候見過一下,是易公子的婢女?”善水笑道,“人倒是活潑,可是見我與你家公子親密吃味了?方才只是姐姐腳下崴了,勞駕你家公子幫趁着扶一把……”
“你喊誰小姑娘,老娘今年四——”
花眠急急打斷她,又猛地閉上嘴,狠狠地瞪了一眼善水,又瞪了眼玄極,見他沉默不語看着自己一副生氣且不準備幫自己的模樣,瞬間捉緊了裙角——
主人生氣了?
他是不是覺得我這般孟浪沒禮貌?
他是不是生氣我沒規矩?
他是不是心疼善水……
最後那蹦進腦子裏的猜想瞬間叫花眠咬緊了後槽牙,她聽見自己咬着牙發出“咯咯”的聲音,當下便紅了眼,狠狠剁了下腳,傷心萬分地轉身跑開。
留下站在臺階上三人。
狐帝無語凝噎看了半天大戲,傻子也知道好像是兩個小美女搶一個公子哥兒的戲,心中感慨萬分相當羨慕,轉過頭上下打量了下站在自己旁邊的棺材臉,一邊琢磨“難道現在的小姑娘都喜歡這樣的”,一邊幹笑了一聲:“賢侄莫氣,也怪朕管教無方,那些侍衛都像死了一般,容忍方才那言行嬌縱的小姑娘這般落下你面子……”
“無礙,”玄極收回看着花眠背影的目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如何嬌縱,也是易某慣的。”
狐帝一愣,臉上笑容差點沒挂住:“那她是——”
只見漢白玉石階上,穩穩站立的英俊公子面不改色,伸手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頂着張從方才開始甚無表情的臉,薄唇一抿,居然露出一絲無奈表情……
遂言簡意赅道:“賤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