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諸夏】

花眠攏着袖子假裝若無其事地回到書房坐穩沒多久, 另外一個也在假裝若無其事的人也跟着進來, 帶着一股涼嗖嗖的冰雪氣息,挨着花眠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

而自他走進書房, 花眠拼命克制住自己不要去看他……完成度尚可。

玄極的硯臺打翻了, 他倒是也不着急,用一只新的毫筆在清水中沾了水, 又在面前重新鋪好的宣紙上寫寫畫畫……青玄幾次上前想要替他重新研墨,都被他揮退了。

——花眠發誓自己沒有特別注意他,只是用清水寫字糟蹋宣紙的人實在是太奇怪了而已。

聽着耳邊的四族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表看法,絕大多數人為了所謂的“仗義”都虛僞地說什麽決不犧牲狐族大皇子換取片刻安寧這種話,實際上花眠從他們臉上言不由衷的表情看得出來,他們這是把上官耀陽架起來了, 就等着他自己面子上挂不住,說出“要不我還是犧牲一下”這種話……

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

就花眠傻乎乎把真實想法說了出來。

然而事關自己的性命, 誰吃飽了撐着願意給個千年老瘋婆子做祭品——

于是在衆人的渴望目光下, 狐族大皇子殿下愣是撐住了那口氣,甚至在善水柔弱地說出“今日要的是大皇子殿下,明日再要我們其他人項上人頭又該如何,也給嗎,更何況她從未承諾交出人後就肯離去”這樣的話後……大皇子殿下居然一臉認真地點點頭:“此話有理。”

衆人:“……”

有理個屁啊!

這厚臉皮!

花眠在心中把白眼翻了一百萬遍, 最終會議不了了之,人們都說從長計議,實際上想着的就是能拖一天是一天……大家站起來, 三三倆倆湊一起準備打道回府,花眠看着他們的背影,很想說你們這樣浪費時間明天我能不能不來了,起了個大清早就為看你們虛僞來虛僞去,實在是浪費生命:浪費一個四千多歲老人家的生命,你們好意思麽?!

這時候,玄極也動了,看着也是準備要動身離開……花眠不想跟他一起走,免得路上尴尬,所以故意放慢了腳步拖拖拉拉,想要落在後面最後走,也好清淨以下,這時候餘光又善水走近了玄極,似很有興趣地“咦”了聲:“易大哥何故用清水打濕了一張宣紙?”

花眠停下步伐,也有些好奇地回過頭,不知道這男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于是目光不期然與他對視上,又看他垂下眼,拿起那張宣紙,語氣溫和地對善水說:“只是偶然想起一件趣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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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眠心中很粗魯地想,狗屁趣事。

這時候又見玄極擡起眼,一只手淋着那濕漉漉的宣紙,一雙眼含笑看着她……花眠稍稍一頓,然後在對方的帶笑雙眸中,遲鈍地想起來了一些什麽,然後整張臉都僵硬得快掉地上了——

這個人。

居然當着一屋子人的面,一本正經地開黃腔?!

禽獸麽?!

難以置信地倒吸一口涼氣,花眠臉上一陣白一陣紅,在善水的驚呼中,一個馬步上前将那宣紙搶過來撕了個稀巴爛,團成一團往桌子上一扔,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扔下一句“你無不無聊”後,一提裙擺,逃也似的飛奔離去。

……

回到房間裏,捂着被子睡了一覺,還做了個頗為混亂的夢。

夢裏她又回到了藏劍閣,她坐在玄極的書桌上,下巴搭着他的肩,腰軟得像是一灘爛泥,男人灼熱的呼吸就在她的耳邊,她在緊張地搭上他的手臂時,感覺到他手臂一緊,讓她“放松”;

然後畫面一轉,她又來到搖搖晃晃的船上,她施着隐身咒賴在玄極的船艙裏,看着他擯退衆人,一反常态大白日的上了榻,呼吸逐漸變得粗重,他從懷裏拿出一張仔細疊好的宣紙,目光逐漸變得暗沉,他似嘆息,叫她的名字,花眠……

“!!!!”

最後花眠口幹舌燥地醒來,外頭已經天黑,從白天一直持續的大雪并未停下,花眠掀開被子,有些哭笑不得地下床給自己倒了杯茶——

完了完了。

好好一清心寡欲的劍魄。

如今也知道做這等羞人的夢了……當真被人帶壞!

正腹诽着,沒一會兒聽見外面的人進進出出,花眠含着杯子邊緣,正欲詢問,這時候青雀正巧推門進來,花眠打了個呵欠問:“外面怎麽了?”

“公子下午回來時似乎感染了風寒,這會兒熱起了熱……”

“……”花眠放下杯子,微微一愣,“怎麽病了?”

青雀瞧了她一眼,大概意思是人有生老病死,這幾日突然降溫,受涼了自然生病,這有何好問……然而她什麽也沒說,只是用眼神似在詢問她要不要出去看看?

花眠自然要去看的。

走到外面書房,發現玄極是真的病了,像頭牛似的健康的家夥病了,難不成是下午被她氣得怒火攻心?

花眠伸手摸了摸他滾燙的額頭,感覺到了一絲絲入侵的邪神邪氣,順手接過青雀遞過來的毛巾替他換上,花眠猜想這大概是他日日夜夜站在皇城邊緣守護結界陣眼所導致的,畢竟此時城外,鎖妖塔的妖氣日漸濃郁,沾染上他肉體凡身,倒也不太意外……好在這病勢來得兇猛,卻也并不是什麽特別要緊的事,這些妖氣于她無害,她稍作法術便可收走,倒也不礙事,只是現在那麽多人看着她不好輕舉妄動,只好委屈男人多遭一些罪。

花眠想着,正想拿開手,這時候,手腕卻被一只大手捉住……柔軟的手被收入略微粗糙的大掌中,病中的男人不知道什麽時候睜開的眼,正看着她。

“怎麽病了?”花眠清了清嗓子,盡量讓自己擺出一副冷淡的死模樣。

“下午看守結界的時候。雪下得大了些。”玄極嗓音沙啞,細細摩挲她的手背,“外頭積雪都幾尺高了,你出去時,把我給你的狐裘披風披上。”

“……在狐族的皇宮裏批那玩意?”花眠挑眉,“你确定?”

花眠的話讓玄極笑了起來,笑了一半又開始咳嗽。看着是真的有點可憐。

從耍流氓,到苦肉計,他真的把該學會的都學會了——

這才離開浮屠島多久啊?

男人學壞可真夠快的。

花眠在心中無可奈何地想着,總覺得自己又要心軟了,于是想了想,覺得眼下氣氛還算不錯,幹脆往玄極躺着的榻邊坐了下來,給自己搬了個從屋頂上下來的梯子,在他耳邊用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睡:“我可以給你把病氣去了,擡擡手的功夫而已,但是你得先告訴我,那天你是不是不該同我講那樣重的話?那善水是不是當真欠打?”

花眠半開玩笑,面對病人,已經是難得和顏悅色。

她就等着玄極跟她玩笑似的順口應着便是。

然後她就大發慈悲,既往不咎。

卻沒想到等了半天,男人卻沉默了。

她心涼了半截,這時候又聽他用沙啞的聲音緩緩道:“花眠,你大可覺得我是個沒用的人,護不住你,讓你平白無故地受了那些委屈……可我不能用這種事和你開玩笑,若縱容你下次下手再沒輕沒重——”

花眠:“……”

她不惹我我做什麽要對她下手?

我是那麽惡毒的人麽?

還是在你眼裏我就如此小心眼麽?

內心下意識的一連串反問,讓花眠唇邊的玩笑變淡了些。

花眠将自己的手從男人的手裏抽回來,又聽見他低聲一陣猛咳,她從榻邊站起來,壓低了聲音,有些失魂落魄:“你就不能說點軟話,哄哄我……”

咳嗽的聲音戛然而止。

“一直是我只身跟在主人的身後,口口聲聲、心心念念,将‘喜歡’寫在臉上。”

“……”

“你呢?你只告訴我,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做,說要娶我的是你,我歡喜的答應,起早貪黑學着縫嫁衣;說婚禮延期的還是你,我又何曾說過一個不字,不過是點點頭,巴巴地又跟着你來這北狄,拯救諸夏蒼生……”

花眠擡起男人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泫然若泣:“雖然只是劍魄,可是這裏也是實打實裝着心的,你不能這樣糟蹋它……”

花眠有些說不下去。

找來的梯子被人一腳踹翻。

說到這裏她自己都覺得自己也忒可憐了些。

松開手,欲放開男人的手,這時候卻感覺到他大手一轉,翻過來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的手骨生生捏碎一般——

“花眠,我……”

花眠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勇氣去聽他的再一次道歉,她不知道這一次還能不能像是上一次一樣,假裝若無其事地對他綻放笑容說“沒關系,主人”,她很怕自己都會說出可怕的話、無法挽回的話來。

更何況那些話說出口,怕也不會有人開口挽留她。

她總以為自己那麽喜歡他,這樣認真的跟在他身後做着小尾巴,哪怕是一塊冰也該被捂化了罷?

他卻始終沒有。

于是使了吃奶的勁兒,從男人手中掙脫,真的驚訝為什麽生病的人也能有這麽大的力氣,她好不容易掙脫後幾乎是落荒而逃,腳下一提,三兩下便躍上房頂消失。

自然不知道身後男人掀開身上蓋着的毯下地,只着一件裏衣冰天雪地跟着她追了白餘米,直到她身影消失于雪幕之中,他立于房頂之上,悵然若失,面色蒼白如紙。

在他身後,不知何時悄然出現的無歸劍攏着袖子,沉聲諷刺:“說來這事我也有錯,當初便不敢睜只眼,閉只眼地任由你們攪和在一起。”

他緊抿一雙薄唇。直到嗅到空氣中沾染一絲絲血腥。

這才嘆了口氣,上前擡手攙扶起他家主人,看着他面無表情擡手,用衣袖抹了唇,衣袖上留下一抹怵目驚心的紅。

“身染邪氣,忌急火攻心,這下邪氣入了心肺,”無歸淡淡道,“怕是要遭受一些罪了。”

玄極這才擡起眼,像是才發現他存在似的,掃了他一眼,沉默不語。

“無礙,去看着她。”玄極淡淡道,“近日城外邪氣更甚,她無頭蒼蠅似的亂闖,仔細也染上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無歸心想,本就是邪神的神器,這玩意對我們來說就像是帶着特殊氣息的空氣一般,聞一聞,死不了人的。

卻還是沉默地架着玄極,将他重新安置在床榻上,見他衣袖上全是鮮血,驚了一屋子的侍衛婢女。

無歸冷着臉,将他那玻璃心妹子扔下的爛攤子摁回枕頭上,又倔強翻身坐起任然坐立不安望着屋外,無歸這才嘆了口氣:“我去看着她。”

玄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無歸:“主人方才……其實并不是想道歉吧?”

玄極:“……”

無歸搖搖頭:“真狗血。”

之後拂袖離去。

……

這邊。

從偏殿逃也似的離開。

花眠也不知自己該去哪,在外面閑逛了一圈,确認了下包圍着整座皇城的結界牢固與否——這玩意是擅長做這些的汐族搗鼓出來的,看着似乎像那麽回事,但是誰也不知道它在鎖妖塔面前是不是不堪一擊……

花眠用手戳了戳整個結界的陣眼中央。

說來也奇妙,在她這麽做的時候,她的魂魄就像忽然被吸往很遠的地方,隔着個玻璃罩一般的屏障外,她遠遠地看見風雪之中有個長相極美的女子,紅衣如火款款向着自己走來——

她眼角有一顆火紅的淚痣,目光卻是清冷的,隔着屏障,她對花眠笑了笑:“你該找面鏡子,照照自己的臉,和我那一日該有多像啊……沒有十足,也有八分了罷?”

她一開口,花眠心涼了半截:面對鎖妖塔,她的底氣真的不是很足,更何況上一次見面,兩人還大打出手,實在稱不上“要好”。

她警覺地後退一步,然而結界屏障之外,鎖妖塔卻只是安靜站立:“我只是不想看着再有同伴走上我的老路,天下烏鴉一般黑,男人都挺賤的,你眼巴巴貼上去,他們便要盤算着從你身上撈什麽好處了……”

“我只是一把劍鞘。”花眠幹笑一聲,“他能從我身上撈着什麽好處?”

“有沒有,你自己知道。”鎖妖塔在結界外,找了塊巨石坐下來,翹起二郎腿懶洋洋道,“老娘對你們這些天下生,天下亡的破事兒不感興趣……給那個汐族柔柔弱弱的小賤人托夢,她也只會一臉智障大義凜然告訴我願意為蒼生與我決一死戰——拜托,她以為她是誰啊,開在聖雪山蓮池裏一朵怒放的白蓮?”

“……”

“今兒來只是為了告訴你,看在往日共職的份兒上,我且耐着性子讓你們自己把那負心漢交出來,三日為限,三日之後,若再裝傻充愣,管你是不是什麽上古神器,照樣砍了你丫的——”

鎖妖塔轉過頭,目光忽然變得銳利。

“你也該好好想想,為那個男人犧牲,值得麽?”

花眠握緊了拳頭。

然後擡起手,捂住耳朵,面無表情地背過身。

屏障之外,鎖妖塔“喂”了聲,沒想到這小丫頭給她的回應就是這個幼稚的舉動,正想說什麽,卻忽然耳聞一陣劍氣嗡鳴——

她翻身一躍而起。

下一秒,無歸劍已抵到跟前,執劍少年面色如霜,絲毫不畏懼結界外陰風怒號,邪氣沖天,那冰冷的目光之中殺意濃烈!

兩人互拆幾招,未動真格,鎖妖塔卻生生被他逼退數百步,離開了花眠視線範圍內——又一個翻身,只見她繡鞋穩穩踩在無歸手中長劍之上,彎下腰,修長指尖擡起少年俊俏的臉,吹了聲口哨。

無歸手中藍光一閃,收了劍,側身立于風雪中:“滾,莫在這蠱惑人心,你當世間所有人與你一樣要被男人騙得團團轉?”

鎖妖塔不氣,反而落地之後咯咯笑彎腰:“哪來的小狼狗,奶聲奶氣,與我這般談情說愛,倒也可愛。”

無歸白皙的臉上冰冷神情微裂:“誰與你談情說愛?”

鎖妖塔笑得更加開心,紅衣搖曳,轉身飄然離去。

無歸收了劍,擡手拍去肩上積雪,轉身回到結界內,掀起眼皮子掃了眼站在旁邊失魂落魄的花眠,停頓了下:“我說他是喜歡你的,你信不信?”

花眠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無歸挑眉。

花眠:“你懂什麽?”

無歸:“至少我不會被你三言兩語就氣得站在那像個癡子似的吐血。”

花眠微微瞪大眼。

無歸嘆了口氣,從手上玄魂戒裏抽出一條狐裘披風,扔給花眠,冷鼻子冷言道:“主人急火攻心,邪氣入心肺,眼下算不得太好……你再去看看他,這會兒想必他還挂記着你。”

花眠抱着手中的披風,沉默了幾秒,而後掃了無歸一眼,低聲道謝後,轉身往來時的路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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