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諸夏】
花眠這樣的人, 倔強起來也是可以很倔強的。
連續很多個日日夜夜, 她寧願抱着被子瞪着一扇門後,看書房之中燭影搖動, 打着呵欠數燭光之下那個人翻了幾頁書, 直到他熄滅了蠟燭睡下,她才也跟着翻過身, 閉上眼……
盡管如此,她卻咬緊了牙,不肯推開那一扇門,問他一句要不要進屋來睡;
抱怨一句天氣太冷她要很久才能把被子捂熱;
又或者只是輕描淡寫地一句“我覺得我有些想你”——
這一次她是真的非常堅持地咬着牙不肯低頭,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麽。
……要實在要說一個所以然來,那大概是見到了鎖妖塔之後, 她被勾起了一些很不好的回憶……畢竟當年鎖妖塔被人耍了的事兒在它們這些神器裏面也是傳遍了的,衆人紛紛唏噓:在強大的神器,還不是被人欺負得團團轉, 最後落魄得如同被抛棄的貓狗一樣。
……………………花眠實在是不太想當下一條“被衆人周知”的狗, 呃,貓也不行。
她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和普通的那些姑娘一樣煩人和貪婪,她迫切地希望知道自己在玄極心中的地位;她渴望聽見男人對她說一些承諾的話;她甚至希望,有朝一日,玄極能在她面前, 低下他身為主人的高貴頭顱……
這樣的想法一旦滋生,先是把花眠吓了一跳。
可是現在。
她發現自己同時也無論如何都抑制不住這樣的希望在瘋狂滋長……幾乎成為了她一個執念,也成為了她硬着脊梁骨, 死撐着不肯同男人服軟哪怕一點點的信念。
無歸對此嗤之以鼻,說她大約是魔怔了。
“我不想變得像鎖妖塔一樣狼狽。”
“放心吧,你不會,”無歸眼珠子在眼眶裏轉了一圈,用很是讨人厭的語氣傲慢道,“有我在,我會在你做出很丢人的事之前第一個出手結果了你。”
“……你這是該對可愛的妹妹說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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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愛?我看,可恨才是吧?”
“……”
“我看你忍得到幾時。”
“地老天荒,大不了這輩子久這麽耗下去,我可是神器,壽與天齊,主人是人族,用不了十年八載就年華老去,到時候七老八十,我就不信除了我還有人要他——”
“……你這壽與天齊的神器,法術學得不怎麽樣,女人的惡毒倒是學了個十層十。”
“總之我是不會主動同他低頭的!”
“最好是。”
以上。
與無歸唯一一次針對此事的交流也令人不那麽愉快地結束了,世間的雄性生物都是穿一條褲子的,這一點讓他們看上去尤為讨厭。
最讓人覺得折磨的是,無歸說得沒錯,盡管在冷戰中,因為一些客觀原因,她還不能完全不跟玄極說話——
原本這麽做是沒問題的,搞不好看在那些宮娥侍衛的眼中,她和玄極鬧掰了簡直是歡欣鼓舞值得慶祝的一件事……但是介于她是最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見證了密林中央到底發生了什麽的人,所以最近她想繼續裝透明人下去也有些難度,最近他們開內部會議再也不會忘記順手拎上她……所以近日來,花眠不僅光明正大地打入內部組織,還直接跳過了之前夢寐以求的“旁聽席”,穩穩坐在了“發言席”上。
于是,每當花眠拼命擺出冷鼻子冷言,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關于鎖妖塔的事情時,玄極都安靜地坐在一旁,一只手撐着下颚,垂着眼,聽得很認真的樣子。
……………………都說工作中的男人最酷炫,這樣認真聆聽她說的話的主人真的非常迷人。
這又讓花眠将冷戰進行到底的困難程度大大提高——
哪怕這會她正假裝很認真地跟上官濯月說話,其實眼角也是一直盯着玄極,他正拿着一只筆不知道在面前的宣紙上胡亂寫什麽,花眠說話的時候他大概是在記錄她話中一些有用的信息,比如“被邪氣上身時雙眼會變紅”之類的,現在不知道他在寫什麽。
花眠也不敢湊過去看。
“這麽說,曾經的鎖妖塔跟一個大妖怪有過情劫,并且為此鬧得衆人周知,以至于最後鎖妖塔不惜違背舊主意願,傷了自己破壞鎖妖塔內封印,讓大妖怪有了出逃的機會……但是那大妖怪從頭至尾只是在玩弄她的感情,沖破封印之後走得頭也不回?”上官濯月挑起眉。
“嗯,”花眠小聲道,“古書上記載的,你們都沒看過嗎?”
她胡扯的,沒有哪個吃飽了撐着敢編排鎖妖塔的黑歷史,那可是個陰沉的瘋女人,被抛棄之後就成了歇斯底裏的陰沉瘋女人。
上官濯月自然知道她是怎麽知道這段往事的,也不會去揭穿她,只是挑起唇角用不正經的語氣道:“這樣的奇聞異事還真沒看過,我們人族領袖夫人真是見多識廣。”
餘光看見玄極在宣紙上寫寫畫畫的手一頓。
花眠忍住抽搐的唇角,看了上官濯月一眼,意識到他完完全全九十在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于是主動扯開話題:“也不知如今鎖妖塔出現在此,是因為感受到了邪神即将複蘇前來,還是為了別的原因……這麽說也不對啊,我聽說之前因為放走了那妖怪,邪神極憤怒,狠狠教訓了一頓鎖妖塔,只是看在她化出精魄才免于回爐重造,只是在那之後,也與之離了心——”
鎖妖塔沒可能冒着被四族誅殺的風險來給邪神打頭陣。
翼族三公子插嘴:“近些日子,密林之中邪氣更甚,然那女妖卻也并未輕舉妄動。”
“——說到此,我昨日做了個夢。”
柔柔的聲音在角落響起。
衆人尋聲望去,大病初愈之後,整個人低調很多的善水蒼白着臉,修長的指尖拽緊了衣襟,整個人看上去可憐又柔弱:“有個很漂亮的女人,她讓我把她要的人交出來……我不知道她說的是誰。”
“祭祀大人怕是夢魇了吧,倒是有了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雖然說理解為鎖妖塔只是想找一個她的人,于是這些天都按兵不動守在城外倒也說得通,但放眼諸夏,鎖妖塔要的人不就是那個負心漢大妖怪麽,她要人,怕也不是管咱們要,”花眠淡淡道,“你們當中有誰當過負心漢麽?”
話語剛落。
變聽見“磕噠”一聲筆杆擱置回筆架上的聲音,從頭至尾一言不發的男人突然擱了筆,擡起頭,從毫無情緒的眼安靜地看着花眠。
花眠莫名其妙。
直到玄極把目光移開。
過了大概半盞茶的沉思,她這才反應過來男人剛才那眼神兒是什麽意思,大概就是“有本事你繼續”那樣的意思吧——哎呀我操這可有意思了,我就随口一提,又沒指名道姓也沒含沙射影,不心虛你望什麽望啊,負心漢!
胸腔之中怒火蒸騰,花眠一改之前那溫和又低調小聲說話的模樣,語速加快了些:“就算祭祀大人夢境為真,咱們這些人裏真有鎖妖塔要的負心漢——那日她必定不會讓我們平安走出密林,又放回皇城結界之內,近日再托夢來要人……”
豈不是脫褲子放屁?
花眠覺得這邏輯根本不通。
卻這時候聽見男人用低沉嗓音道:“二皇子殿下,如今內人人已在此,為解決鎖妖塔之事,有些事怕是不好再瞞着她。”
一句“內人”聽着倒是頗為順耳。
花眠心中怒火稍消,心想有什麽你不能直接告訴我麽?
納悶中,只聽見上官濯月也很會火上澆油:“我還以為你已經都告訴她了,這不是日夜同榻麽……”
花眠:“……”
還“日夜同榻”,這不是活生生往正分房睡的二人心眼上捅刀子麽,真想撕爛這張狐貍嘴呀……正恨得牙癢癢,只聽見玄極淡漠一笑:“非吾家事,自然不好私下妄言。”
上官濯月聞言,聽玄極一本正經和一潭死水,激不起一點漣漪,于是也失去了繼續調侃的興趣,想了想後,正要開口說話,這時候花眠卻發現,原本一臉抑郁坐在他旁邊的大皇子殿下,忽然伸出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壓了壓。
花眠:“?”
然而上官濯月卻無視了他兄長的緊張情緒,沖着他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說來有趣,邪神當年于北狄第三道封印,并非為物件或陣法,而是先祖生生将邪氣封印入血脈之中——吾皇兄上官耀陽出生之時,自帶強大力量,天有異象,為世代相傳之封印所在,有摘星閣祭祀也提到,皇兄為妖龍真君轉世,下凡歷劫,平安度過凡劫,壽終正寝,便可飛升為真龍。”
花眠:“喔。”
怪不得那天讨伐密林小分隊沒帶上官耀陽。
原來他是——
花眠微微瞪大眼,突然反應過來上官濯月說了什麽,她雙手一撐拍着桌子從桌案後面蹦起來!
話說雖然那是幾百年前的事兒,記憶其實早已模糊,但是那日,妖龍沖破鎖妖塔封印而出,天地色變,黑色的龍鱗于雷電之中閃閃發亮,冰冷的龍眸中含不屑與譏諷,那日那時,妖龍的咆哮,舊主荒神怒吼,鎖妖塔的哭泣……
花眠倒是歷歷在目!
所以鎖妖塔要的就是上官耀陽麽?
同時上官耀陽又是狐族看守的第三道封印。
……不過也只是第三道封印而已,哪怕真的被毀了好歹還有第四道封印可以拖延一會兒再想別的法子,但是多了個鎖妖塔在旁邊攪和,難免最後落得個雞飛蛋打,那就真的不好看了。
花眠想了想,環視了一圈周圍衆人,猶豫了下,最後試探性道:“……鎖妖塔真是我們加起來都打不過,如果她要,要麽我們就——”
給她算了。
這等顯得有點冷酷無情的混賬話還沒說出口,那邊玄極已經冷聲打斷她連名帶姓叫了聲她的名字,花眠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看了眼周圍的人:所有的人都是一臉驚訝,大寫的“你怎麽能說出這種話”地看着她,上官耀陽更是要一臉暈過去的模樣。
花眠奇怪了:“為北狄的蒼生百姓平安順昌不是你們一直挂在嘴邊的麽?”
衆人:“……”
花眠眨眨眼:“現在你們又不認賬了啊?”
衆人:“……”
一時間會議內部,衆人鴉雀無聲,上官濯月看着花眠,先是驚訝,然後回過神兒來,一臉戲谑:“有理,皇兄,那你要不要聽一下花眠的自我犧牲一下?”
上官耀陽一張臉黑得能磨墨。
花眠破天荒地對着上官濯月笑了下,哪怕知道他在胡言亂語,此時也是勇氣可嘉地站在她這邊,這份好意她還是心領了的。
上官濯月也頗為蹬鼻子上臉:“換你一個笑不容易,早說這般,我把我皇兄扒了褲子五花大綁送到密林古廟。”
在上官耀陽氣得哆嗦的“你”驚呼中,介于上官濯月說得太有畫面感,這次花眠直接笑出了聲!
這時候突然從左手邊轉來“啪”的一聲巨響,身後青玄問了聲“公子”,花眠轉頭看去,原來是玄極打碎了方才擱置在手邊的硯臺,墨汁傾倒在他方才寫寫畫畫的宣紙上,又又一些飛濺在他衣服下擺……所幸他一身黑,并不怎麽看得出。
他面無表情地揮退了想要上來幫忙收拾的青玄。
花眠也不說話了,學着其他人的模樣,把“你們這些僞君子”寫在臉上,直到被黑着臉的玄極拽起來,捂着嘴連拖帶拉地拖走。
……
書房外,正大雪紛飛。
花眠“嗚嗚”地被玄極拖到沒有人的地方,那張蓋在她嘴上的大手才拿開……鋪天蓋地男人熟悉的氣息剛剛抽離,花眠紅着臉扶在欄杆上猛地吸入幾口帶着冰雪氣息的新鮮空氣冷靜了下,轉過頭無聲地瞪着玄極。
後者眼眸深邃,平靜地看着她:“看什麽?”
“我話還沒說完,你做什麽拖我走?”花眠擡起手,用衣袖抹去了唇邊剩下的男人的最後一絲氣息,定了定神,“有話不能好好說,動不動就動手動腳,沒聽過男女授受不親?”
玄極上下打量了花眠一圈。
停頓了下,面癱着臉,語出驚人:“你身上哪我沒碰過?”
花眠瞬間噎住,頓時覺得跟他無話可說,不願意再跟他胡攪蠻纏,只是定了定神:“我不懂你們這些人到底腦子裏在想什麽,又要估計蒼生大義,又要顧及同胞之情,但是當兩者沖突,便是簡單的算數題,傻子也知道在鎖妖塔發飙之前,該把上官耀陽交出去,免得戰局變得更加混亂……”
說了一堆,見玄極沉默瞧着自己,不置可否,甚至有些走神。
花眠閉上嘴,忽然覺得很是煩躁,微微蹙眉:“算了,你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一群不開竅的,關我什麽事……”
“哦,上官濯月便開竅了麽?”
“跟他有什麽關系?”
“書房會議重地,若你打定主意要同他在那談笑風生,下次換個地方。”男人聲音越發冷漠。
花眠原本被他說得恨不得氣得跳起來,正欲諷刺回去,話到了嘴邊又忽然回過味兒來,嗤笑道:“換個地方?你看不着就不用打碎這滿天下的醋壇子了麽——”
花眠覺得自己真心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也不知道此時此刻挂在玄極腰間的無歸,看見她這般英勇無畏的“以下犯上”行為了沒有。
眼珠子在眼眶裏轉了一圈,花眠說得痛快了趕緊腳底抹油就要開溜,然而剛轉身走出半步,就被一把捉住衣領摁牆上了——
男人附身咬她的唇,開始略帶恨意,直到後來,大約是雙方太久都沒有親近對方,這一貼在一起就有些擦槍走火,在男人的舌尖撬開她的牙關長驅直入時,花眠看到他眼微微泛紅。
她擡起手摸摸他的臉,稍稍後仰,壓低聲音:“那日你怎麽能狠心扔下我抱着別的女人走,我也受傷了。”
“……”玄極唇瓣跟上來,貼在她的唇邊,嗓音暗啞無奈,“你不是報複我了嗎?”
那夜回到床前,見她雖然陷入沉睡卻唇瓣紅腫,脫臼的手腕已經叫人接好,只是湊近了一嗅便有被別人特地留下的騷狐貍味……
想當場将人拎起來暴揍一頓問她怎麽回事。
卻最終還是站在床前沉默,拿過自樓下花園裏撿回來的藥瓶打開,給她上藥……
至此一言不發。
忍着一腔怒火,知曉她恐怕也正氣頭上,索性不聞不問。
直至今日,見本該屬于自己的笑容居然也給了那只礙眼的騷狐貍——
“貓貓狗狗長得可愛的話,扔在路邊也是會被人撿去的。”花眠擡起指尖,點了點男人的鼻尖,“更哪怕是活生生的人。”
她伸手推開壓在身上的男人,深深看他一眼,整理了下裙擺,重新轉身回到書房內……獨留他一人立于長廊之中,似什麽也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