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諸夏】

北狄皇城傳來一件喜訊, 狐帝那個不學無術、沒個正經的二皇子殿下上官濯月要大婚了。

城北剛剛遭了災,被鎖妖塔一鬧整個皇城的人都是死裏逃生,這會兒大家每天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得灰頭土臉的, 掐指一算,也是該有點兒喜事沖沖喜……于是皇族大婚, 皇城開始張燈結彩時, 大多數人都忘記問了一個非常核心又重要的問題:新娘子打哪來的?

大部分人說起這事兒皆是一臉茫然。

而知道這事兒來龍去脈的人則皆是一臉便秘。

“……這事兒說來話長,那個二皇子殿下要娶的姑娘, 好像是人族領袖易玄極的未婚妻。”

“啊?”

“呃, 就是這樣。”

“啊啊?”

“畢竟還沒過門, 說什麽未婚妻都是虛的, 誰搶到了算誰的呗……二皇子殿下是這麽說的。”

“……”

“人往高處走呗,二皇子殿下再如何,等大皇子殿下繼位後也是個王爺。”

“話不能這麽說那易玄極祭劍救城,最近也很得人心, 那女的——也不怕押錯寶吶?”

“嗤,呸呸!我聽說可不就是因為祭劍的事兒鬧了矛盾, 這才改嫁的麽……”

“噓——”

偏殿屋檐下,兩名宮人竊竊私語, 說得起勁。

又被偏殿裏“嘎吱”一聲推開的門聲音打斷了, 從裏面探出張不耐煩的臉,狠狠地瞪了兩名宮人一眼,他們不得不同時收聲,拱了背, 攏着袖子灰溜溜離去,走時也不忘記瞥了眼藏在陰影下的偏殿大門,眼底含着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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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雀狠狠将房門關上,咬着下唇看着身後坐在茶幾邊的少女——

那日那場巨變讓她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不再像是以前那樣,慵懶而靈動,總是有些好動的樣子,現在她總是沉默地坐在某個地方,一坐就能坐上一天;

以前她的眼中黑白分明,眼中有光,如今卻如同一潭死水;

以前她就很少笑,最多在易玄極的面前展顏,如今便笑得更少了,哪怕是勾起唇角,眼中也還是一片安靜;

就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

青雀甚至不知道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嚴重變故,只是對那日鎖妖塔宣戰,易玄極祭劍救城的事略有耳聞……青玄大概知道得更多一些,但是他也不願意與他人多說,只是這些日子對花眠的偏見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偶爾提起花眠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樣——

青雀光只知道,祭劍救城後,無歸劍差點兒就碎了,是花眠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保了下來。

之後她生生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不省人事,她家公子也跟着在床頭守了一個多月,幾乎是寸步不離……什麽靈藥秘丹都往下灌了,但是她就是不肯醒過來。

還是某日,公子因為別的要事不得不走開,偏偏在他不在的時候,躺在床上的人默默地睜開了眼……青雀幾乎喜極而泣,卻還沒有來得及打發人去通知公子,便聽見花眠用極其沙啞的聲音說,她要接觸和他的婚約。

青雀當時一頭霧水,意外的是,對于花眠的決定,玄極聽過之後只是沉默。

當晚在她房間門外生生站了一夜,天亮時轉身走開,之後,兩人就形同陌路了。

青雀還是在玄極有意無意的指示下留在花眠身邊伺候,好在花眠并沒有将對着玄極的一腔怒火發洩在別人的身上,對青雀還是一如既往地客氣……青雀很想搞清楚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麽,追問青玄,那家夥卻是一臉心虛加欲言又止,最後被逼急了,還讓青雀給傳話,要跟花眠道歉。

青雀被蒙在鼓裏,這些天不知道翻了多少個白眼——

并不知道這些神經比麻繩還粗的男人們到底幹了什麽好事。

再後來,狐族二皇子的東西一箱箱的往偏殿擡,等青雀反應過來這些價值連城的寶貝都是所謂的“聘禮”時,關于狐族二皇子上官濯月充當老實人,接盤人族領袖易玄極未婚妻的“奇談”已經由遮遮掩掩變得人盡皆知。

……衆人有些懵逼。

當事人卻顯得非常淡定。

此時此刻她坐在茶幾邊,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又轉過身細細檢查着過幾日要穿的嫁衣針腳——與人族那火紅的嫁衣并不相同,狐族的嫁衣是白色的,純白的羽衣帶着巨大的兜帽,在人族看來其實白色是不大吉利的顏色,但是聽說這羽衣在狐族世代相傳,又一些特別的意義,尤其珍貴。

火紅的滾邊,描金線的百鳥繁花,唯獨這兩樣看着有一些婚禮的熱鬧。

“姑娘,那羽衣上的百鳥繁花倒是看着有些眼熟。”青雀沒話找話,她怕花眠天天憋着不說話能活生生把自己悶死。

“嗯,”花眠柔軟的指尖從那百鳥繁花紋路上掃過,聽着有些漫不經心的冷漠,“無歸劍劍鞘上的圖案照着搬過來的。”

“咦,”青雀一愣,“怎麽用那個圖案啊?”

花眠輕笑一聲,垂下眼,卻并未作答。

曾經捧着嫁衣,滿心期許那一日的到來,挑燈細細在紅嫁衣的一角小心翼翼地縫下一朵屬于無歸劍鞘上百花中的一朵……那個時候,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擁有一副完整的與劍鞘雕刻圖案相同的嫁衣,若是那個人當初這麽做了——

她恐怕會幸福激動得死掉。

“……”

敷衍勾起的唇角放平,花眠顯得有些興致缺缺地将正在打量的嫁衣放回了禮盒裏打發青雀放好。

“無歸公子呢?”

“公子好着呢,今日去看的時候,好像已經可以稍站一會兒,練一會兒劍了。”

“他怎麽那麽閑不住啊?螞蚱似的。”

青雀笑了起來,不太清楚這忽然冒出的無歸公子,和花眠姑娘是什麽關系,看着倒是親密。

那日祭劍歸來,她渡了一半的修為給他,像是對着個被蹂躏得一塌糊塗的舊衣裳縫縫補補,原本只是向死求生,苦苦掙紮,沒想到還真被她把人給了下來……

玄極給無歸随便找了個身份搪塞過毫不知情的人們,然後将他安置在養心殿內修養——前幾日花眠去探望他時,他已經可以下地走動,只是胸前那一道傷疤實在觸目驚心,讓人輕易想到那日鎖妖塔的邪氣大劍對着他穿胸而過的一幕……花眠當着他的面又好好哭了一輪,然後無歸就不許她再去探望他,說是嫁人前流淚,終歸還是有些不吉利。

花眠沒說什麽,她也沒有告訴無歸,其實吉利不吉利根本無所謂,她已經生無波瀾地活了四千多歲,接下來的幾千歲,她也還是會這麽渡過的——

拽着無歸說了一些話,還談及自己的婚禮,又不可避免地說到了他們的主人,花眠沉默了幾分鐘好好對無歸拜托了一件事,無歸聽後勃然大怒,直接将她哄走。

之後更是對她閉門不見。

當真白眼狼得很。

花眠想着,又覺得有些疲憊,見青雀踮起腳想把放嫁衣的禮盒收好,那搖搖欲墜的模樣,她微微蹙眉讓她就随便找個角落擺着行了當心摔着……等月亮完全升過柳梢頭,青雀退下,屋子裏又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花眠吹熄了蠟燭,滾上床拉上被子把自己裹好,又在冰冷的被窩裏打了個寒顫。

這個冬天實在是太漫長了,她心想,也不知道春天究竟什麽時候才能來,她倒是想要看看,書中北狄的春天草長莺飛的模樣。

閉上眼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卻全無睡意。

睜開眼,翻了個身,就看見坐在窗棱邊,将撒入的月光完全遮掩起來的高大身影……花眠握着被窩的手緊了緊,緩緩閉上眼,用平靜的聲音說:“我窗子沒關是為了通風,屋子裏生了暖盆難免氣悶,不是為了讓人半夜自由出入。”

平靜的聲音幾乎沉浸在夜涼如水當中。

來人聞言,至窗邊一躍而下,花眠翻身坐起時他也往這邊走,來時的路上不小心踢到了青雀挪到一旁、放着嫁衣的椅子,低頭看了眼,微微蹙眉,不動聲色用腳把椅子踢到更角落的位置。

他走到床前。

花眠攏了攏頭發,抱着被子坐起來,嗅到了那逼近的人身上帶着外面寒風的氣息,沒來由地打了個哆嗦:“有事?”

大半夜的,能有屁事。

玄極站在床前,看着身着簡單裏衣擁着被子坐在床踏上,一臉冷漠的人……放在身側的手動了動,那雙深色瞳眸變得更加深沉:“沒事,路過,便來看看你。”

他嗓音沙啞低沉,聲音之中似有隐忍。

“進來可好?”

“有什麽不好的,吃吃喝喝,安心等嫁,”她勾起唇角,面露嘲諷,“雖然難免聽些流言蜚語,編排我如何盤門富貴,水性楊花,但是所幸一牆之隔,說便說了,也不至于少塊肉,關上門他們也不能拿我怎麽樣——”

“花眠。”男人沉聲打斷她,似不願意聽她用這種語氣說話。

花眠乖乖閉上嘴,于是屋內又陷入片刻寧靜。

……我們何苦至此——

如同陌路。

見面争鋒。

握着被子的手稍稍收緊,心中像是被獸爪撓過……在他那沉痛的目光注視中,這些天她以為已經有結疤的傷口又毫無防備地裂開了一個口子,鮮血淋漓,呼吸之間仿佛都帶着令人窒息的疼痛。

“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這點至始至終,如今也未曾懷疑。”她抱着被子站起來,站在床上讓她比男人稍高一些,借着屋內的昏暗的目光,她稍稍傾斜下身,将自己的臉湊到了他的臉邊,“……只是怪只怪我終究還是一個貪生怕死之徒,那日你把無歸毫不猶豫祭出,忽然讓我想明白了許多,諸夏蒼生與一個我,成千上萬和一個一,你只不過是做了一道簡單的算數題。”

冰冷柔軟的指尖輕點在他的鼻尖。

“若是我,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她附身,蜻蜓點水般親吻他的唇瓣,熟悉的氣息撲入鼻中,只是他唇瓣有些幹燥起皮,這些天他過得并不好——

花眠心中卻詭異地燃起一絲絲快意。

“只是不幸的是,我是那個個‘一’,就像是無歸對你來說不過一把神器,對我來說卻是孿生兄弟,我和他一般啊,會哭,會笑,也會痛……”

花眠絮絮叨叨地想到哪說到哪,有些沒有邏輯,她也不知道玄極聽懂了沒有……只是最後這些碎碎念被他突如其來的吻打斷——

他扣着她的肩膀,讓她連續後退跌坐在床榻之上,與此同時他單膝跪在床上,吞噬她的唇舌,固定在她腰間的鐵臂仿佛要将她的腰攏斷……

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便感覺他在顫抖。

“別嫁……”

她聽見他的聲音裏帶着仿佛聲帶被撕裂的沙啞。

“別嫁給他。”

花眠沉默。

良久,她擡起手,柔軟的手掌心蹭了蹭他的臉,被新生的胡渣紮得有些癢癢……她一邊心想“該修面了啊”,卻推開了他,黑暗之中,只是對視上那雙尚可看清的臉,含糊地笑了笑:“別哭,這有什麽大不了的。”

言語之間,指尖輕彈去讓人心煩意亂的微微濕潤的觸感。

“玄極,天下偌大,我這樣膽小又懦弱的人,只不過想要一個歸處。”

“……”

“而你,或成千古一帝,卻并非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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