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諸夏】

無論如何最終還是到了花眠該出嫁的那日。

雖然花眠就住在皇宮裏, 上官濯月也早早就成年在外面開了府, 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是把花眠從宮裏往外擡進皇子府, 所以只得提前一天讓花眠住進了城外的驿館裏。

大婚當日一大清早的,花眠便被人從被窩裏拖了出來,扔進浴桶裏下蘿蔔似的洗了個幹幹淨淨, 被人從浴桶裏架出來時, 她還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婆子用棉線絞面,把她疼得一個激靈, 這才算是徹底醒了過來。

開了面,坐在銅鏡跟前,花眠看着自己的臉也沒覺着哪兒不同了, 反倒是有一種趕鴨子上架的感覺……

說後悔麽?

也不會。

上官濯月雖然平日裏沒個正經, 然而認真起來也算是清俊秀逸, 眉目俊郎,往那一站不嬉皮笑臉倒也像個風流書生, 偏偏功夫也并不在大皇子之下, 花眠總有一種隐約的感覺,上官濯月只是不争,如果他想争, 那諸夏帝位,怎麽也輪不到上官耀陽那個外強中幹的慫包窺視——

皇城之中有多少拎不清的适齡少女芳心暗許,奈何上官濯月也從未放在心上,開府至今, 府上除卻一兩個開府時候狐帝硬塞的侍妾,反倒再也沒往家裏擡過人,前些日子還認真問過花眠,這兩個侍妾若是她頂不順眼,也打發了走也沒關系。

如此一看,反倒體貼,像是花眠平白無故撿了個大便宜。

她也沒問上官濯月這麽就看上她一個老太婆了,思來想去難不成是那日見她千杯不倒,十分喜愛這般能喝的老太婆,所以才執意要娶回家……呃,如此一想,口味頗為奇特。

“……”

妝娘給花眠上妝時,花眠胡思亂想,堂而皇之的走神,周圍的人只當是新娘子緊張得不善言辭,紛紛圍着她嘻嘻哈哈說些吉利的話活躍氣氛……只是他們說什麽,花眠倒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周圍的人亂糟糟擠了一屋子,擡起頭她卻一個都不認識,青雀昨日想留下,但是她到底還是浮屠島的人,眼下花眠□□又微妙,擔心她留下落人口實,狠下心将她趕走了……

最後的結果就是如今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不然她有些想找個人問問無歸去哪了,畢竟那是她唯一的家人,大約也是唯一一個此時能給她送嫁的人。

此時上了妝,被人扶着起來換上潔白的嫁衣,不似人族那樣出嫁時金冠鳳釵,狐族的新娘打扮反而淡雅樸素許多,渾身上下都是白色的,白色的靴和白色的嫁衣,只有金邊描花看着有些喜慶,花眠好奇地問過上官濯月,為什麽狐族的嫁衣是這種顏色……

當時上官濯月只是笑着拍拍她的頭,伸手拉扯了下她的袖子:“是不是看着像是喪葬的斂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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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眠尴尬地點點頭。

“本就是這個意思,大約就是意為‘從一而終,至死方休’的寓意吧。”上官濯月是這麽解釋的。

這樣的說法雖然有些奇怪,倒也符合花眠的心意。

上官濯月是皇子,所以眼下在花眠眼前伺候的都是宮裏派出來的老嬷嬷,在花眠把嫁衣穿好之後,便又被宮娥扶着回到銅鏡前,散了發,那上了年紀的老嬷嬷用顫顫悠悠的手拿過了放在梳妝臺前特制的雕花桃木梳子,給花眠梳頭發——

“一梳梳到尾。”

那梳子從頭頂輕飄飄地至發尾,扯着頭皮,麻酥酥的感覺。

“二梳姑娘白發齊眉。”

花眠坐直了身子,看着銅鏡中的自己,眼尾上了一些紅胭脂掃尾,着實喜氣,她試圖勾一勾唇,露出一絲絲笑意。

“三梳姑娘兒孫滿地。”

笑着笑着,唇角又忍不住放下了,非常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她在浮屠島上,緊挨着藏劍閣書房的小院子,裏頭還種了一些專門倒騰來的無量花,從今往後,也不知還有沒有人能稍微照顧它們一下。

“四梳老爺行好運,出路相逢遇貴人。”

它們原本種在峭壁之下好好的,本不該強行将它們移植。

“五梳五子登科來接契,五條銀筍百樣齊——”

“啪嗒”一聲。

窗戶外的屋頂之上,有什麽陶瓷的東西咕嚕咕嚕滾下來,落在屋外的地上,摔得粉身碎骨,發出好大的聲響。

老嬷嬷梳發的動作一頓,宮娥攏着袖子到窗邊看了眼,只見摔在一樓門前的只是一個酒瓶,遂放松下來,縮回腦袋抱怨:“也不知道哪來的貓兒,叼來個酒瓶又滾下房檐摔碎來,倒是取得個‘歲歲平安’的吉祥兆。”

這宮娥也是個會說話的湯姆貓,房間頓時又恢複一片喜氣。

花眠梳好了頭,挽好發髻,老嬷嬷說,姑娘往後嫁為人婦,可不能再像是少女般披散着發,花眠點點頭,抿起了唇,白色的蓋頭落下遮擋住精致的妝容。

花眠站了起來,面朝窗外的方向擰了擰頭。

“貓。”

她的嗓音有些低沉。

“怎麽了?”

距離她最近的宮娥微微彎下腰,湊近了她。

“……貓,”花眠扶在宮娥手臂上的緊了緊,“趕走了麽?”

她的聲音聽上去好像有些氣喘的短暫氣音,仿佛聽上去像是在壓抑着什麽情緒,又像是有些哽咽……然而仔細側耳傾聽,喜帕之下,少女卻安靜得仿佛呼吸聲音都消失了一般,無聲無息。

那宮娥聽了,只當是新娘子即将過門的不安和激動,笑着探頭瞧了眼窗外,屋頂上倒是什麽都沒有了,一陣寒風過境,卷起雪塵,屋頂上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

“趕走了,”宮娥依然是笑吟吟的,“姑娘怕貓麽?”

片刻沉默。

這才聽見低着頭的人小聲地“嗯”了聲,安靜道:“有些過敏。”

……

出了驿館,一眼便見門外,無歸早已候于驿館門外,衣着光鮮雍容,那般精致眉眼惹得圍觀少女紛紛偷瞧,而他尖細下巴藏于脖間抹領之下,面容白皙,大病初愈的模樣。

花眠遠遠看去,略帶期許。

無歸似感覺到她的目光,又像是想起來一些什麽,頓時那張原本就甚無表情的俊臉有些不耐,微微蹙眉。

“無歸……”

“閉嘴。”

無歸身下白色駿馬不耐刨蹄,有彩轎鸾車緊随其後,數十名司禮宮人浩浩蕩蕩,每人面帶白色狐貍獸形面具,手執宮燈,彩鑼,折扇,金銀托盤,宮娥二人一人高撐紅傘,另一人待花眠跨過門檻,上前,将托盤之中制作精美狐貍面具盛于花眠跟前——

那面具有狐貍尖耳,尖鼻,獸唇以紅色丹砂勾描唇角上揚,眼以同色描邊,下有狐族皇室圖騰,右側有一縷紅色流蘇垂下,花眠捧起面具戴上,流蘇迎風輕搖,栩栩如生!

花眠戴上面具,又被扶上鸾車,此時,擂鼓聲起,從很遠的地方,忽然有竹絲之樂悠然響起,樂曲時快時慢,如雨點,如雷鳴,又如春日鹂鳥之鳴……

儀仗隊伍緩緩向前行。

行至皇城之前,忽一陣狂風吹來,花眠忽然嗅到桃花的香,她微微一愣,稍稍掀起蓋頭往外看去,卻見極其令人震驚的一幕——

只見冬日暴雪覆蓋之下,街道兩旁的桃花樹卻忽然抽枝散葉,頃刻之間桃花盡開,灼灼其華,有百鳥至天空成群飛來,圍繞鸾車,久久盤繞!

隊伍前方,伴随着彩鑼一聲輕響,竹樂之中,大祭司忽然開口吟唱——

【暴雪春來,百鳥齊鳴,天蠶羽衣,狐貍娶親……】

霎時。

街道兩旁,百姓跪拜——

而身材高大修長的男子便在如此場合執劍從天而降,在衆人甚至來不及反應之前,那抹黑色輕盈落于一片白色的儀仗隊伍之前,足下一點,再至鸾車面前!

隊伍最前方,無歸是最先反應過來的那個,當下勒馬,當看清來人的臉,微微一怔,那張冷漠的臉難得露出震驚的表情,欲言又止……

然而來人卻視他為無物,只身探手,一劍挑開鸾車圍簾,朱玉碰撞噼裏一陣亂響之中,他收劍,一腳踩在已經因為騷亂停下的鸾車跟前,彎腰探手,将戴着面具那人的面具掀起來,斜放至額上。

面具之下,她唇間一抹紅,從未如此奪目,也從未如此刺眼。

她擡起頭,平靜與來人對視,兩人相視沉默,男人卻徑自一笑,仿佛嘲諷她,更像是自嘲:“花眠如何認為我當真會允你嫁了去?”

他說話時彎下腰,唇舌之間的酒氣撲面而來。

粗糙的指腹撫上她的唇瓣,細細揉弄。

她一動不動,安靜地看着他。

玄極眼神微動,在她平靜的目光下仿佛無所遁形,雖唇邊在笑,然而嗓音沙啞,眼中有血絲,難得一見狼狽,見她不搭話也不理,只是自顧自低下頭道:“那日……你可是以為我又要道歉?”

花眠眼神微動。

那從頭至尾如面具面容終于産生一絲裂縫。

而玄極只是認真看着她的眼:“你如此了解主人,然而唯獨那次卻是猜錯了——我并非是要同你道歉,那日言語諸多,其實不過是想要同你說……”

花眠擡起手,扣住他的手腕。

男人手微微一顫,臉上的笑容卻變得更加清晰——

“不過是想要同你說,我喜歡你。”

扣在男人手腕上的手微微收緊。

然而他卻定定地看着她:“我喜歡你,若說以前思緒模糊,尚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麽,今日我卻清明得很——那日百姓皆跪拜于腳下,高呼我尊號大名,然而我卻并沒有一直以來目标達成的喜悅……”

“別說了。”

“之後日日夜夜,我能回憶起的只有那一日你看着我,滿眼防備……”

“易玄極!”

極力壓低音量的低吼讓他聲音停頓了下,他擡眼看入她的眼中,見她眼中滿是厲色,他卻再也不管不顧,只是胸腔起伏,略微顫抖指尖拂過她的面頰,聲音低沉:“跟我走。”

花眠伸出手,捉住他的指尖。

這一次叫的卻是無歸。

玄極有些不以為然,此時再叫無歸又能如何,今日他無論如何都會将她帶走,借酒沉醉裝瘋也好,一時糊塗成千古恨也罷,眼下這天下——

這天下,看在他眼中,已經不如一個他。

天下英雄何其多,少了一個他,還有千萬站出來。

而她只有他!

玄極伸手,将她納入懷中,思念多日的柔軟身體擁入的那一刻,就像是漂浮多日的雙腳終于落了地……感覺到懷中人僵硬幾秒,卻終于回手猶豫地攀附上他的腰——

在他懷中,她話語在微風之中,仿佛嘆息:“主人,至今,我終于等到了你這句話。”

藍光至他們周身亮起。

玄極微楞,忽然覺得周身微涼,仿佛有什麽人拎着一桶涼水至頭頂澆下,片刻之後他反應過來這感覺實在太過熟悉,一把摟住花眠的腰,猛地轉過身看向身後無歸——

有藍色的光在少年雙手中彙聚。

群鳥驚飛。

桃花搖曳,花瓣散落一地。

……

三日前。

少女一只手撐着下颚,懶洋洋坐于茶幾邊,于床榻之上滿臉病容少年閑聊。

“我倒是覺得,現在挺好,主人心懷天下,縱然心中對我有兩三分當真的喜愛,我這樣的人如此喜愛蹬鼻子上臉,卻還是會妄想與蒼生再搶剩下的七八分……”

“哼,你也知道自己蹬鼻子上臉。”

“如今我心灰意冷,但是卻也知曉自己是個什麽樣的德行,主人就這樣放下便也罷了,我便正好也死了心,和上官濯月那狐貍湊合湊合過一下日子……只怕萬一我出嫁那天,衆目睽睽之下主人幹出搶親這等戲碼,我便又要死灰複燃……”

“………………………………”

“那可怎麽辦才好?”

“你若是想我死,何必渡一半修為給我再把我活活氣死,直接半月前讓我走得痛快不好?”

“……”

“我只是覺得主人真的幹的出那種事,他那樣的男人,表面規規矩矩,性子裏可是野得很——”

“要吐了。”

“無歸。”

“……幹什麽?”

“你遺忘咒用得好,不像是我半桶水,你答應我,若那日主人真的來了,你索性便施個遺忘咒語,讓大家都忘記好了,連帶着我一起……”

“屁!”

“都忘記了,就不會有那麽多煩惱的事了,忘記了他,我也給自己放個假吧,去一個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紛争的地方。”

床榻上的少年沉默。

坐在茶幾邊的少女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探頭看了看外頭大雪紛飛,笑了笑,拉上窗……木窗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她聽見少年在她身後道:“你明知道他肯定也是喜歡你的……”

“可我也不願意他為了我,把一生的使命與抱負都放下,沒有了那些,易玄極還是我喜歡的那個易玄極麽?”她言罷,想了想幹笑一聲,“……你看,我對他要求也是如此之多,蠻不講理。”

“你欲如何?”

“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後再也不要喜歡一個人了。”花眠立于窗邊陰影之中,她說話聲音平靜,不見臉上情緒,“只願終身與尋常物品為伴,求一個清淨,任性沉默寡言也無妨,不用交付真心,離開時亦無不舍,亦無喜悲。”

“……”

“無歸,你不懂,喜歡一個人,真的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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