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師娘惡女(25)

師娘惡女(25)

神格到手, 鏡靈已毀。

又回到薛家的湖心亭,晚風陣陣,輕紗曼舞。

少年的紅衣被潮濕的水汽浸濕,不遠處的高樓歌舞不休, 燈火通明。

薛钰的記憶重疊擠壓, 什麽是真, 什麽又是假?

鈴铛的聲音, 讓他從地上擡起頭,灰蒙蒙的眼尋着聲音傳來處望去。

膝蓋好疼, 傷口好像又和衣袍黏在一處。

他記起了八世輪回,只差一世證道, 記起了,湖心亭前,她一劍刺穿他的胸膛。

和謝霜寒對他好, 一開始也只是想拿他應劫一樣。

原來,那些他獨自在意, 回味的溫馨,那一點點微末的好意,都是假的。

他聲音沙啞, 蜷縮着身體, 像是發冷的小貓。

白霜劍的劍氣, 修道之人都會覺得遍體生寒, 更何況失去修為,身體破敗的薛钰。他想,也許他早就和小白一起死在了魔域, 所以才會那麽冷,冷到失去活人的溫度。

下輩子, 他要做一只小貓。

出太陽時,就窩在姐姐的膝頭,暖融融的皮毛和她的裙融為一體。

晚上月亮也去睡覺時,他要守在姐姐的腳邊,柔軟的腹部裹着她發涼的腳心,要把尾巴也盤在她的身上。

春日裏,她會抱着他去看山花爛漫;夏日時,她在河邊歇涼,他便撲蝶玩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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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轉涼的秋日和冬日呵,他一定會緊緊依偎在她身邊。

薛钰突然好舍不得,還沒有讓姐姐嘗嘗他新做的蜜棗粥,還沒有給她梳發畫眉。如果早一點,他能知道,自己會這麽這麽喜歡她,一定藏好自己腐爛的內裏,做一只乖順聽話的貍奴,甜甜讨她歡心。

“姐姐……好黑啊……我看不見了……”

薛钰的眼角流出一滴滴血珍珠一樣的淚水,黑密的睫毛被壓的顫顫的。

黎月将白霜劍收好,俯下身,将這軟成一灘春泥的黑心肝從地上撈起。他就像在海裏抓住了浮木,攀上她的腰肢。弓着腰,垂着頭,要躲進姐姐的懷裏。

于是那些鞭打,那些剜心,那些傷口都釀成了甜甜的蜂蜜,滋潤少年枯死的心。

黎月伸手挑開薛钰被冷汗浸濕的額發,臉上是薛钰看不見的冷淡笑意:“等钰兒變成了鏡靈,就不會看不見了。”

宿世鏡是難得的佛家寶物,有驅邪鎮宅,歷劫渡人的作用,少了一個堪比小天道的鏡靈,難免讓這寶貝大打折扣。

更何況,鏡靈死後,先天至寶根據親疏遠近擇主,不死心地還想人沒渡劫成功的薛钰做主。

黎月成全宿世鏡,大不了祭了薛钰,讓這不聽話的鏡子和它的劫主日日作伴。

鏡靈毀掉後的白光是宿世鏡本源的力量,黎月凝聚在手心,将那一面光滑的鏡子震碎。細碎的玻璃劃破薛钰的皮肉,星星點點的血,染紅了黎月的裙擺。薛钰是很能忍痛的人,但這樣淩遲一樣的痛苦,讓這在屍山血海裏都波瀾不驚的人撕心裂肺地叫喊。

灰蒙蒙的眼睛被水色的鏡子攪成粉末,又重新組合。

他确實像黎月說的那樣,重新看見了光亮。

“姐姐……我已經死了麽?”

要不然,他為什麽會看到姐姐溫柔的笑意如同揉碎的春光。

她纖細白皙的手指挂着血,抹在薛钰鼻尖那顆淡青色的小痣上。

“不,你只是變成了一面幹淨的鏡子。”

劇烈的疼痛讓薛钰的思維遲緩,他卻慣性地先讨好地朝黎月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臉色是蒼白的,笑容卻是天真的,軟和的,他語氣裏有淡淡的困惑:“變成鏡子了,钰兒是不是就不髒了?”

他肮髒的魔血已經流盡,黑色的心肝盡數化成粉末,曾經對謝霜寒強大的迷戀更是消散了個幹淨。

湖面起風,金鈴作響,薛钰垂眼,拖着沉重的,浸着血的手裹挾起那枚身旁的鈴铛,聲音嘶啞:“姐姐給我的……钰兒不髒了……鈴铛……帶上。”

他說話間,牽扯到傷口,又加之失血過多,說話總像要死不死的。黎月大發慈悲,将這面新成的血鏡捧起,湊到他唇齒邊,才聽清,他是在讨要那枚金鈴。

黎月摸上少年的耳骨,直接開出一個血洞,挂上了金鈴。薛钰好像不知痛,蒼白的臉上還染上了一層薄薄的胭脂紅。

他滿意地閉上眼,終于撐不過暈了過去。夢裏他變成了一只風筝,細細的線栓着他,他越飄越高,越飄越遠。

那種茫然和惶恐席卷着他,但最後終于歸為寧靜。因為姐姐拉着風筝的線,扯着他下沉,落回手中。

一道蓮紋烙在薛钰的手背上,灼燒感讓那只垂着的手痙攣了一下,複又恢複平靜。

薛钰變成宿世鏡的本體落在黎月手中,水色的鏡面,鏡中光影浮動,映照出女人冰雪般的臉頰,那點點血花妝點得她愈加美麗,像雪地中生出的精怪。

将一點神力注入鏡子,一場風雨便如期而至。

豆大的雨珠将曼舞的輕紗浸濕,順着重力垂墜。飛瀉的雨水将湖心亭邊緣的血跡帶入湖中。

謝霜寒靜坐在室內,烈烈的石炭火上煎着新茶,雪白的茶沫如同乳花,随着沸騰的茶水翻滾。

他面前放了一個繡架,執劍的手拿着一枚銀針,垂眸認真的模樣,就像是在刻畫什麽高階陣盤。

暗紅色的嫁衣上一針一腳繡出了繁複華美的花紋。幾只金鳳振翅欲飛,他拿起繡花針,金線穿梭在綢緞上,兩朵并蒂蓮栩栩如生出現在嫁衣上。釘珠帶着細閃,在光影變幻下,有碎光浮動。

變換針法,要收尾時,尖利的針尖卻劃破謝霜寒的指尖,指腹洇出一點朱砂紅的血珠。他心頭倏地一跳,霜白的眸映照着那點朱紅,一道涼而淡薄的聲音自他識海響起:“你又在做什麽沒用的事情”

謝霜寒将手上的血珠放進口中舔舐,又收好繡針,起身把煮好的茶水從炭火上取下。做好了這些準備,他才坐在木凳上,垂下雪色睫羽,進入自己的識海,回複那道他熟悉的聲音:“不是沒用的事情,夫人走時,讓我們留在此處準備婚禮。”

那聲音熟悉,是因為,那本來就是謝霜寒“自己”。

不知何時,他銀裝素裹,冰封萬裏的識海,偏離無情道統的清冷中正,視萬物如一,長出了一棵開着春日桃花的桃樹。淺粉的,t深粉的桃花突兀生長在清寒單調的雪地。

對方就是在那時出現在他的識海裏,拿着幻化的白霜劍,要砍倒那棵突兀的桃樹,劍意是謝霜寒熟悉的凜冽冰冷。

“你的道出問題了。”

謝霜寒來不及細細思考對方的來歷和所說之話的深意,就先出劍挽救要被攻擊的桃樹。

可他們修得是相同的劍招,相同的功法,對打起來時,就好像是跟鏡中的自己戰鬥,誰也奈何不了誰。

風雪如刀,勢要淹沒那片新桃,對方在識海世界的控制能力,明顯強于他。謝霜寒抿着唇,周身被雪花覆蓋,冷聲質問:“不知道友是何人?為何在我識海之中作亂?”

對方以他的樣貌示人,謝霜寒第一次得以用第三人稱的視角打量自己。映襯着雪色的霜白發絲,一塵不染的道袍,泛着寒光的白霜劍,最重要的是那雙無欲無求琉璃色的眼,仿佛萬事萬物都不能讓他上心。他立于風雪中呼吸都與這天地融為一體一般,了無痕跡,讓人去探查時,只感到他從不存在,又或者無所不在。

“我是誰?謝霜寒,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是你所承接的無情道統,你本該是這天地間最适合此道的人,偏偏作繭自縛,紅線纏身,而不能斬。”

“你要是下不去手,不如就将身體讓給我,我來。”

白霜劍從對方手中飛出,當着謝霜寒的面攔腰斬斷那棵桃樹。

“你入劫太深,怕是都忘了自己本來的目的,是來斬塵緣,證大道的。”

“今日,我是來提醒你的。”

說完,對方化成雪花消失在謝霜寒的識海,只有那半截光禿禿的桃樹樁矗立在原地,證明剛才他所見聞并非幻覺。

這件事,謝霜寒獨自瞞下,誰也未曾告訴。時不時,他也會和自己的道統搭話。

無情道煩悶瞥了眼,那跟野草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樣砍了又長的桃樹,心裏發堵,幹脆收回眼神,眼不看為淨:“宿世鏡有變,估計你那位夫人惹出了什麽麻煩。”

謝霜寒糾正他:“是我們的夫人。”

無情道統冷哼一聲,瞧着自己半透明的手,冰冷道:“我是你修出來的道統,你若要放棄,我也沒有辦法。”

“但謝霜寒,你真的下定決心了麽?”

“不入情,何以忘情。紅塵情絲,當斬則斬。太上忘情為有情,羽化升仙道無極。”

“你若愛她,為何不斬”

“你若不愛,為何不斬”

“你我本是一體,是你下定決心,欲得證大道。”

轟隆,雷落風動。

村舍的窗子被風雨吹得吱嘎作響,謝霜寒起身,想将窗子拴上,忽而聽見敲門聲,心頭一跳,腳步微轉。

陰雨天氣,烏雲低低壓了下來,他甫一開門,便是轟隆隆的一聲悶雷。

黎月走後,村莊又恢複死寂,但無極峰數年的苦寒謝霜寒都受過了,也不會覺得沒有人氣會如何。

謝霜寒猜想,許是黎月回來了。

他匆匆拿了一件幹淨外袍,想着雨下得這樣大,黎月身上難免沾染濕氣。為了避免着涼,得趕緊給她換一件幹燥暖和的衣服。

情況比他想得更糟糕,妻子渾身雨水混着血水,像從水裏鑽出來的水鬼,烏黑的發貼在臉邊,雨水順着她的臉頰,聚在她微尖的下巴處滴落。

他将站不穩的妻子接住,關上門,隔絕門外的風雨。她身上的溫度太低,謝霜寒将那件沾血的外袍剝落,然後是同樣濕透的裏衣。

謝霜寒把她抱在身上,低垂着頭頸,這個角度她正好能看到他紅透的耳尖。黎月擡擡手,冰涼的溫度放在他溫熱的耳尖上,刺激得謝霜寒身體一顫,許久沒與妻子親近的身體輕易就被點燃。

謝霜寒伸出手摸了摸妻子如月清冷美麗的臉龐,輕笑道:“衣服還濕着,着涼就不好了。我先幫你換……”

劍尊修長的手指溫柔滑過凝脂般的肌膚,即使已經親近過很多次,他還是容易感到羞怯。快滑到心口處時,黎月伸手按住了謝霜寒的手。

“我自己換就是了。”

她說話的聲音沙啞,一只手撐在他腿上,試圖站起身,又搖搖晃晃落進他懷中,如同細嫩的花枝。

謝霜寒起初以為,是雨勢太大,妻子着涼,不大舒服。現在卻發現,這分明不對,她脆弱到不正常。

妻子雪白的脖頸上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随着她的呼吸微弱地起伏。嘗試一次沒站起來後,黎月半邊臉陷在謝霜寒的衣袍裏,她身上的冷香和一股血腥味兒混在一起。

謝霜寒少有的強勢,拉開妻子遮擋的手,瞧見她心口上已經愈合的疤痕。

他霜白眸種染上厲色,被卸下放在桌上的白霜劍因為主人難見的殺意而嗡鳴不止。

雨未停,檐下鐵馬,叮咚作響。

謝霜寒因為習劍而生了繭子的指腹摩挲那道淺粉色的疤痕。

他沉着臉色給她換了新的衣袍,用錦被和暖爐環繞着黎月,自己從身後抱着她,卻絕望地發現,妻子的烏發上起了霜氣,長而濃密的睫毛凝上冰珠。

她淡粉色的唇于是更淡,一種病态的淺色。

謝霜寒又心疼又憤怒地質問到底是怎麽回事時,妻子回過頭看他,梳理他的鬓發,她擁抱着他,攀附在他耳邊,音如冰雪:“夫君吶,那不是我的血,是薛钰的。”

“他說,他就算死,也要讓我這個阻了他師尊大道的人付出代價。”

“我竟要從一個外人口中得知,你教我的《太上忘情》不是見天地如一的道,而是殺妻證道的道。”

“我的心好痛啊……”

“在那薛府湖心亭,他生生剜了我的心,要幫他的師尊得證大道。”

“謝霜寒,我好疼好疼。”

謝霜寒小心翼翼擁住妻子輕飄飄的身體,用唇舌舔掉她眼尾一點淚意,心好像被糾住。

識海裏的風雪寸寸散去,無情道統問他是否已經做好決定。

謝霜寒的行動就是最好的回答。

驕傲的妻子,明亮的妻子,那樣耀眼的妻子,他怎麽舍得她有一絲一毫的痛苦。

淺粉色的傷疤被他的唇瓣虔誠親吻。

謝霜寒滿頭霜發好像變得更白了一些,他說:“不渡了,這劫數,我們不渡了。”

無情道凝成的道心浮現在仙君雪色的手掌中,他看到妻子身上細密的紅線像蛛絲一樣要将他吞噬蠶食,卻還是甘願入甕,任憑情絲穿刺進他的皮肉,帶出星星點點的紅痕。

他含着道心吮吸妻子蒼白的唇瓣,看着她的臉色變得紅潤,明亮的眼眸顧盼神飛。謝霜寒自己卻一點一點地衰弱下去,道統崩潰的懲罰,讓他神識震蕩,頭像針紮一樣痛苦。

他伸手拍着妻子的脊背,貼着她的唇,輕聲哄道:“不疼了,月月……吃了這個就不會疼了。”

轟隆,紫色的雷電打在了窗格上,燭火晃蕩,謝霜寒一瞬間失去了視線。

天旋地轉,妻子的舌尖卷走無情道心,冰涼的指甲按在謝霜寒的心口。

白霜劍被她召喚,飛來手中,清淩淩的劍光乍然出現在暗室中,如月皎潔。

黎月意興闌珊地點評:“早知道你吃這套,何苦浪費我這麽多時間呢?”

謝霜寒的心驟然緊縮,神識崩塌的風雪帶來雪崩一樣的災難,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的凝結,耳中嗡鳴不止。

喉間溢出的聲音慘烈到他自己都認不出。

“月月……你在說什麽?”

“你騙我”

“黎月……你怎麽能騙我”

他情願用道途崩塌來換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怎麽能将這當做騙局來欺騙他愚弄他

黎月将白霜劍沒入它舊主的胸口,任由血染劍峰。

她抽劍回手,幹脆利落,語氣淡然,絲毫不覺有什麽不對:“你道心不堅,七情六欲未盡,上當受騙能有什麽奇怪。”

“更何況,太上忘情非無情,看透凡情凝道心。殺妻證道不過是自私自利的矯飾而已。”

“是你看不透,無情道是大愛無疆之道,而非你為一己私利而蠅營狗茍的道途。”

謝霜寒聽不進去,那指縫間都是血的手,撐着冰涼的地板,支起身,他霜白的發散亂,琉璃色的眸堆着淚花,唇薄而淡:“那我呢,你說……要同我成親也是假的麽?”

他半面胸膛敞開,那血洞未愈合,白骨森森,紅肉外翻,就像個活死人在開口說話。

黎月站在門邊,似笑非笑:“謝霜寒,早百年前,你就該死了。”

所以,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将一切過去都忘記,僅憑廢紙一張的婚書,嫁給你做宜室宜家的良妻

白霜劍重又釘在謝霜寒的心口t。

這是謝霜寒的本命劍,随着主人的心力枯竭而光芒暗淡,雪白的劍身褪成凡鐵,天選的道子連裹屍的草席都未曾有。

鳳冠霞帔,十裏紅妝的夢,謝霜寒大可以去了陰曹地府再做。

黎月瞧着體內無情道心化成的神格與薛钰獻祭的神格,勾了勾唇,從宿世鏡躍出。

九州從未有這樣毀天滅地的劫雲,天地失色,烏雲覆蓋了九州大地的每一塊天空。

比起說是洗練修士神骨的天雷劫,更像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懲罰。

不知何時,走出宿世鏡的黎月,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各門各派的掌門宗主齊聚,不是來好心助她渡劫,而是來替天行道,鏟除異己的。

天罰,人禍,都只針對她一人。

黎月擡手,羿神弓如彎月,唇邊挂着淺淡笑意:“諸位,來得正好。”

她證大道,開神庭,怎麽能沒有幾個捧場的觀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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