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師娘惡女(26)

師娘惡女(26)

今夜無星, 只一輪圓月高懸。

江水滾滾,向東流去。黎月站在江岸,衣袖當風,飄蕩在天地間。她先拿出來的, 是從薛钰手裏得到的神格碎片。

薛钰未證成的殺道, 凝練在碎片中。她張唇, 吃糖豆一樣咀嚼着神格碎片, 規則的力量萦繞在黎月周身,讓旁邊的人看得心驚膽戰。

羿神弓淡金色的光輝如日灼灼, 玉指拉動弓弦,瞄準對岸身着耀眼金袍的仙君。

天生十子, 所以太陽星上有十位神君,曜日的八位哥哥因弟弟身死,而悲憤不已。

最讓他們介懷的是, 地母搶占了輪回。他們去幽冥尋弟弟的魂魄時,卻被告知, 天若不肯讓女修升仙,地便不會給男修開輪回。

曜日本來有機會重新轉世,再世修道為仙, 卻被地母生生阻斷生機。

而黎月此時還拿弟弟的太陽金箭指着他們, 怎麽能讓他們不憤怒

“玄女, 你忝為九天神女。殺死曜日, 戕害道子,心腸險惡如你,早該萬劫不複!”

好像為了應和那聲指責, 如墨黑雲裏的雷霆傾瀉。轟隆一聲,江河倒湧, 礁石粉碎。黎月手指一松,金箭脫弦,直入雲霄。

“心腸險惡,萬劫不複。”黎月淡淡地重複,幽深的眸裏泛出一點血光,“我倒要看看,誰有資格,來給我定罪”

“若是有,今日我便——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

她偏頭笑了笑,烏黑的發如墨,白皙的膚勝雪。

雷霆更盛,黑漆漆的壓下來,如同墨團。她沉靜站立,背負着雷罰,迎戰接踵而至的殺招和仙法。

江水染紅,兩岸峭壁打出飛舞的石屑。斷臂殘軀無數。被轉世仙君裹挾,不清楚情況前來的人修,已經有了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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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越打越興奮的瘋子。

黎月整個人像是泡在血水中,凝脂般的肌膚沾了血污,更豔麗也更危險。

她擡了擡右手,擦掉唇角的血跡,收起羿神弓。太陽金箭好用,但消耗太快,她已經耗盡。

天雷更是見機行事,劈打在她身上,天的質問便蘊含在那雷劫之中。

你可知罪

你可知罪

玄女,你可知罪

這本該是她飛升的雷劫,用以滌蕩經脈,洗練道體。現在,卻告訴她,她的修為不被認可,道不得承認,天不但不獎賞,還要懲罰。

“玄女,你可知罪”蒼天煌煌,天雷中浮現出天帝威嚴的身影。

他萬丈高的身軀屹立在天地間,如山海,如日月。

衆生見天帝盡數拜倒。

只黎月一人獨立江頭,她形容狼狽,但眼神明亮。那種地母臉上才會有的神情,讓已經合道的天帝難得想起了一些前塵往事,心中對這個生靈更加不喜。

原本順應天時,就能完成的事,這些女修偏偏不肯認命,執拗地讨要什麽公平。

公平哪裏有什麽公平,祂是天,祂的旨意就是公平本身。違逆祂的蝼蟻都只有死路一條。

天帝伸出一只手,山河倒懸,黎月被祂抓如手中。

天威浩蕩,道文生成的鎖鏈将黎月席卷,要生生按着她跪下。

“玄女,為何不跪”

高貴的天,理所應當的發號施令,不容置喙。

黎月淡然站着,她身影纖細,渾身血污,卻風華難掩。漆黑的眼裏血光閃動。雷光映照得她臉龐生輝,黎月于天帝的五指山上,口出道令:“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幽冥血海,開!”

幽冥之處,血海沸騰,八眼血泉洞開,正在天帝八子的腳下。

“吾兒!”

天帝震怒,血親受傷讓這位天地間的至尊也留下一滴淚。

“玄女!”

衆生為天的怒火而惶惶不安,看向黎月的目光帶有怨憤,她卻聳聳肩,從天帝手上飛身而下。

“ 你造下殺業,業力纏身,如何能成神”

天帝本視她為蝼蟻,但滔天血海,連半邊天都染成了紅色。無論他想不想承認,玄女都有了和他一談的能力。

“天不可失日月,速将吾兒放下。”道貌岸然的天帝,至少在表面上又恢複了鎮靜,他一揮衣袖,烏雲散去,雷光止住,這是他給出的誠意。

血泉中,八位芝蘭玉樹的神君痛苦地哀嚎,生不如死。不懼熱的太陽之體竟也會體味到蝕骨的灼燒之痛。

“殺業”她笑了一聲,“又有何妨”

血海飄出朵朵紅蓮。輪回之地多奇物,天帝怎麽會不識得。要不是地母搶占先機,輪回也應該是他統治的王土。

業火紅蓮可以焚燒業力,她自然不懼殺業。

“天生十子,其實不準确,畢竟最後一個太陽,是一個女兒。”

“你瞧不起女修,也不喜歡這個女兒。這些衣冠楚楚的神君便有樣學樣。”

“這日日夜夜,是扶桑神女駝着太陽升起落下,她的脊背彎曲,皮膚幹枯,終日身處烈焰之中時,你們這些哥哥和父親又在哪裏呢?”

“天不可失日月,可你的九個兒子,無一天盡其責,屍位素餐,枉為神子。”

“又有何殺不得”

“扶桑,可來相助”

一輪初陽自地平線升起,衆生第一次看到日輝下駝背的女修。她的皮膚終日承受灼燒,就像幹枯的大地一樣,有了裂痕。火紅的眼卻像寶石讓人不敢直視。

扶桑從太陽之上投下金箭與功德無數。

黎月接箭,八箭連發。功德如鎖,束縛了天帝的行動,讓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八個兒子喪命血泉。

扶桑馱着太陽,沉靜不語。天帝撕心裂肺的哭聲,怒聲都不能再讓她的心湖波動。

面對天之憤怒,而不止的殺,是極致的惡。而為扶桑正名,殺徒有其名,承氣運卻不履其責的太陽九子,是極致的善。

殺道,以殺破殺,不跪不屈,至此已成。

金黃的功德從血泉中飛出,無人可以言明,弑殺天神的魔頭為何反而功德加身。

天帝站在高處,卻有所明悟——這個世界本就不需要十個太陽。往日兒子們貪玩,讓扶桑一人馱日,反而将太陽星的氣運和扶桑那個不入流的玩意兒鎖在了一起。

而玄女,居然心思歹毒至此,利用這種漏洞,設計殺死他的九個兒子。

天,憤怒了。

“好一個玄女!業火紅蓮,扶桑神女!地母真是教出了一個好女兒!”

“我倒要看看,你的殺道能不能保住你的性命!”

天地間自有平衡。

天帝已經合道,本不能再向世間出手,所以祂的極限是困住玄女,而不能殺。

現在,祂卻寧願打破這種平衡,也要出手擊殺膽敢挑釁祂的蝼蟻。

論功德,合道的天帝怎麽會比馱日的扶桑少祂冷哼一身,周身溢出玄金功德,震碎扶桑加于他的鎖鏈。

黎月心懷憂慮地瞥了一眼挂在天邊的太陽。扶桑遞下溫暖的晖光,滌清了黎月身上的血污。黎月便了然,這是在告訴她,不用擔心。

天帝見之,冷嗤道:“扶桑,你背叛親族的罪,為父之後再來向你清算。”

幽冥之地,月神仿照着廣寒宮在荒蕪處中了一樹月桂。她與地母一同坐在桂樹下的石桌前。

“天帝,欺人太甚。”月神攥着衣袖,站起身,有出手的意思。

地母按住女兒的手,搖了搖頭:“且再看看,他先出手打破平衡,罪責在他。”

地母幽幽的目光注視着以一人之力對抗龐然大物的女兒,那雙慈愛的眼裏,是無限的柔情。

別人只道是,玄女蚍蜉撼樹,地母卻堅定地相信,她的女兒不會打沒有準備的仗。

知女莫若母。

黎月見天地終于忍不住出手,反而渾身興奮到發抖,無t情道凝練的神格被她一瞬煉化。

這是天帝加于道子的道統,最适合在天帝之後掌天的道統。

天帝是天帝,天道是天道。

一旦天帝出手,祂就會從合道狀态脫身,便成了這世間的一個生靈。

道不會死,生靈卻是可以死的。

黑雲裏飛出一只口銜金冊的彩鳳。

天衍宗的女修暗中結成的大陣已開,所有前來圍堵黎月的人盡數被鎖于陣中。

黎月擡手,彩鳳停留在她的手臂上,恭順低頭,獻上口中金冊,開口言道:“玄女殿下,小鳳來遲。”

彩鳳陪着黎月一起長大,是守護女仙金冊的神獸。

随着天衍宗女修的聚集,彩鳳也重新找尋到了金冊所在。那時地母合道,她熟悉的姐姐妹妹盡數入了輪回,只她因為不願化形,陰差陽錯躲過了這場天地大劫。

而後人族興盛,世界巨變,不少人修企圖契約她當靈寵,差一點,她就再見不到玄女。

彩鳳輕拍了拍翅膀,從黎月手臂飛下,身量變大,口吐鳳火,與她一同迎戰天帝。

另一邊,江穗林芝同各位金冊在錄的女仙結成八方大陣,目光炯炯,嚴陣以待。

她,并非孤身一人。

那還有什麽需要等待的

那便戰吧!

日月同輝,金色的蓮花盛開在天地間,沒有人會忘記那天的景象。

乾坤中充斥着蓮香,九天神女将太陽金箭射入了那萬丈高的天,天帝的軀體轟然倒塌。

靈氣的風暴席卷了整個九州。

天帝之死,帶來了一場甘霖,潤澤萬物。

“天道無情,視衆生如一。你卻幾次三番,枉顧私情,天帝陛下,違背了道的人是你啊。”

血海中,圍剿玄女之人,盡數戮沒。

三十三重天落下金光接引,九天玄女乘着彩鳳于漫天金蓮中開神庭,日與月分列她兩旁。玄女的眼中情愫淡去,她身上的紅線随着無情道統将成而盡數脫落。

葉無道摸着手上灼熱的蓮紋,頭上的金環被憑空長出的鹿角頂落,他溫潤的眸濕潤了一瞬,四肢變成了鹿蹄,自人群中飛出,被金蓮擁着推到黎月面前。

宿世鏡裏昏睡的薛钰若有所感,水色的眼眸眨了眨,從鏡體中脫身,在黎月身後化成一道虛影。

江穗,林芝,琴女等等女仙,腳邊生出一條通天路,桎梏的修為開始突破。

這場恩澤一路到了苦寒的幽冥。

歷經百年光陰,這對母女,這對姐妹,終于隔着天與地遙遙相望。

已經近乎于天的玄女,最後留戀地向母親和姐姐露出一個柔軟的笑來。此後,她是天法,她是公正。

“我欲開三十三重天,為帝,為道,為天地十方,九州四海之至尊。”

“自此陰陽相合,天地衆生以實力升仙。自此輪回道全,幽冥血海洗惡者之業力,奈何橋頭,孟婆湯斷前塵之往事。”

玄女素白的衣裙染上金色細粉,煌煌然不可直視,她擡手指向日月。

太陽星中出現湯泉,名之為湯谷,扶桑神女休憩之時,便能以湯谷養煉道體。

太陰星中荒廢的廣寒宮煥新,一條從幽冥開出的天梯,将月神接引回她多年不見的故鄉。毛茸茸的月兔蹦蹦跳跳叫嚷着要讓月神給她們梳毛。

清冷的月神笑着落淚。

血海裹挾着天帝八子的屍體歸于幽冥,業火紅蓮得太陽之子的神力灌溉,遍開奈何橋頭。

金冊中飄出一頁金紙尋得孟婆,送于橋上,慈祥的老婆婆攪弄起瓦罐裏的湯汁。

天下發生了一場大變。

玄女于彩鳳上彎腰向幽冥一拜,再向衆生一拜,歸于三十三重天。

她望向人間的最後一眼,是仁慈與智慧,是公正與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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