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chapter23
chapter23
大事不妙。
夏沂爾從夢中驚醒, 直直地坐起來,摁亮了手機。
早上五點半。
她這一夜已經夢到了同一個人四次,每一場夢的結束都是他冷漠地把合同扔到她面前,說, 夏沂爾, 你違約了。那麽我們解除約定。
最不妙的是, 夢裏的她似乎哭得很傷心。
也許是因為要支付高額違約金。
也許是她不願意深想的那個原因。
吓得夏沂爾半夜在抽屜裏窸窸窣窣地摸了好半天,才摸出合同來, 在昏昧的燈光下仔仔細細地看違約金數額。
沒什麽違約金數額, 只是賀楮不會再和她合作了而已。
——不會再合作,也就意味着她其實和他不會再見面了。
他們本身隔着這樣遙遠的距離, 連合作的機會都被抹去, 自此恐怕徹底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這個認知讓夏沂爾怔了很久, 沒有辦法再睡個回籠覺。
六點之後,室友們陸陸續續起床, 夏沂爾從皮筋盒裏翻出了一條高中時期挺喜歡的橙子皮筋戴上, 拾掇拾掇, 為下午第一節的随堂測驗進行準備。
這學期學的最難的一門新聞統計學, 老師是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家, 口齒不清,夏沂爾上課費勁想聽, 始終聽不明白。
同學們一個個面色淡定, 似乎只有她一人覺得如此。
寝室內很快又一次空空蕩蕩, 夏沂爾看着滿練習紙上的紅叉叉, 長嘆一口氣。
她刷了一會兒手機, 繼續把注意力放在練習紙上,然後發呆愣神五分鐘, 心思控制不住地又飄到了手機上。
在進行枯燥學習的時候,仿佛其餘一切的事情都是有意思的。
夏沂爾想起一個地獄笑話。
廣大互聯網網友們曾說,就算把自己關到監獄裏去,仍然不會好好學習的,只會覺得自己的頭發真好玩,自己的指甲真好看……
解決這一切困擾的唯一辦法就是——
他律。
夏沂爾果斷收拾東西,給賀楮發了條信息表明自己要去工作室學習。
這一回微信沒有再變成紅色的嘆號,而是成功發出。
賀楮那邊回了一個懶洋洋的“ok”。
夏沂爾正欲關閉時,忽地發覺賀楮的頭像閃動了一下,然後眼睜睜地看着他的頭像變成了一朵熟悉無比的粉色荷花,白底宋體字大得嚣張:我想開了。
夏沂爾立時點進他的個人名片。
果不其然,他的微信名稱變成了“開開心心每一天”。
下一秒,賀楮發來一條語音,威脅的意思溢于言表:“換上。”
夏沂爾眨了眨眼,倏然間覺得特別想笑。她垂下眼簾,認認真真地把名稱和頭像都改成和昨天約好的那樣,再次點開賀楮的這條語音,反反複複地聽。
他的聲音有點啞。
他的聲音為什麽啞?聽起來還有難以掩飾的憊懶。
是失眠了?
夏沂爾沒注意到自己的思緒又開始對“賀楮”這個人好奇。
她只是沉默地把這些疑問全部咽回去。
一路上,香樟子被車輪碾過的痕跡鋪了滿地,夏沂爾很專注地用鞋尖不斷踩下相當飽滿的果實,直到表層裂開她才放過這枚,去尋找下枚。踩了一路才覺得心中的焦躁感緩解了些許。
“賀老板,我這門課是新聞統計學,學得特別不好。”夏沂爾三兩下交代了自己的情況,“去字母站找過了,互聯網大學沒有幫到我。”
賀楮建完幾天以來的一個成果,摁下保存鍵。
夏沂爾湊近,身上那種很清甜的沐浴露香氣從她的領口、袖口中微微溢出來,和他身上的橡樹榛果香氣雜糅,變成了另一種很特殊的甜味。
他倏爾擡手,在夏沂爾的右肩上虛虛一揾,示意她別靠那麽近。
買給夏構構的小馬紮被他勾過來,示意夏沂爾坐。
夏沂爾一切照辦,然後把自己的教材遞給他,卻忽地發現他的眼神凝住了。
“你以前有戴過這個發圈嗎。”賀楮的聲音聽起來在抖,然而沒過幾秒就恢複如常。
夏沂爾以為是錯覺,還是很乖地點頭:“有的。嗯,這個發圈太特別了,所以高中的時候很喜歡戴。”
賀楮尖得仿佛巍峨山脊的喉結上下滑動,很快就耷下眼皮,仿佛無任何事發生,修長而清瘦的五指在書頁邊沿拂過,像是在拂一片落葉,所有連綿驚濤的情緒都縮成輕柔的一團。
“哪裏不懂。”他的嗓音更啞了,狀态也不是非常好,夏沂爾擔心地望了他一眼,賀楮說沒事。
“……其實哪裏都不怎麽懂。”夏沂爾老老實實地回答。
她都兩三年沒學數學了,統計學涉及spss這類工具,她其實一直都不太能很好地融會貫通。
賀楮從打印機裏抽出張A4紙,就在紙上開始橫向畫思維導圖,輔之以例題。
他畫圖的線都特別直,骨節分明的手握着筆在紙面游走時,她驀然之間救回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高中那段歲月了。
那或許是唯一一次,她和賀楮的長時間交集。
那是高二的一個冬天的早上。
天色是陰沉沉的鉛塊中繞着一根明淨的白線,随時都有可能落雨。
夏沂爾只不過是賴床了五分鐘,就錯過了早上六點鐘的公交車。
後續一系列錯軌,她到學校的時候已經遲了,正門口有年級主任面露兇相地巡邏抓人t,她恐懼地将校服外套攥出了成片的褶皺。
最終,她睇了一眼面前這堵很高的磚紅色牆,一咬牙就決定翻牆。
她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情,小時候頑皮,柚子樹倒是爬得如魚得水,三兩下就能到樹頂。
她瞥了一眼暗沉的天色,一咬牙就上了。
牆面只有很窄的幾截縫隙,她借着旁邊的欄杆費勁兒地攀着,一雙手磨得通紅一片,終于到了牆頂。
屈腿要越過去時,她和一雙盈潤的漆色眼瞳對上了。
只是一眼她就怔住了。
這是賀楮。
——她從來沒在學校裏真正遇見的賀楮。
沒有人知道賀楮在她的青春卷軸上有着多濃墨重彩的一筆。
“賀楮”這兩個字在相當一部分的女生心裏,是荷爾蒙為非作歹的代表,是女生們在有人提起就情不自禁加入聊天,卻佯裝無辜打趣起哄的代名詞,是在日記本上、牆面上、課桌上、窗簾上偷偷寫過千萬遍的秘密。
二十一畫的痕跡,誇張到夏沂爾在校園的每個角落都看得見。
可是對夏沂爾來說不是的。
他并不代表荷爾蒙,也許是她的這種激素分泌天生就匮乏貧瘠,他在這個學校裏只是代表一種最榮耀的誠譽,是夏沂爾在自己人生路上規劃過的一座裏程碑,她遲早會經過,遲早會超過。
她愛看賀楮在那檔科學競技真人秀中用智力碾壓的樣子,因為這會給她帶來很多力量,在她擅自劃定的、以自我為世界主角的卷軸中,他無關風月,既是她的裏程碑,也是她的終極假想敵。
他只關乎成敗。
“你逃課?”夏沂爾幹澀的喉嚨中迸濺處一句話,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因為她從來不和陌生人搭話。
賀楮并不認識眼前的人是誰,挑起了眉梢,從她不善的口吻中感知到了她莫名的敵意,又似乎是一種曲曲折折、別扭的善意。
他并不在乎,只是把另一只長腿一齊翻過來,坐在牆面上雙手環胸看她笨拙地攀越。
他注意到這個女生的發圈上是一枚橙紅濕暈,看上去和楮實子有點像,再定睛一看,只是一枚熟透了的橙子。
原本歇止的心思驟然又起來,賀楮鬼使神差地補充了一句:“我翻牆是為了去看一個球星的比賽,機會難得,還就在寧市。”
夏沂爾把差點從兜裏滑出來的單詞本攏回去,籲了口氣,這才搭理他:“所以,就算再過兩個小時就是語文月考也無所謂?”
賀楮這下知道她是高三的了。
畢竟三個年級的消息并不流通,開會也是各自單獨開。
她這話一針見血,太不客氣。
“這可是國際球星诶。”他現在居然也不急着走了,懶懶地仰着後腦勺,長到紮耳朵的發散漫地支棱着,因為仰面而起伏如綿亘峰脊的脖頸線條清瘦又利落,整個人很幹淨,身上有一種很奇妙的淺淡木香,淡到夏沂爾幾乎都忽略了混雜在其中的堅果味。
沉默在兩人中短暫地流轉了幾秒,夏沂爾知道這場短促的談話結束了。
她沒打算多留,因為她并不傾慕他,又不過分仰賴他。
她只是深深地凝睇了他一眼,像是要把接下來一整年的他的形象一次性看夠積蓄起來,随即從牆面上一躍而下,趔趄了幾下就站住了。
膝蓋有點發麻,還有點詭異的涼。
夏沂爾以為是哪裏傷到了流血,結果一滴水自天上滴落,正正好砸在了她的鼻尖上。
就仰頭望個天的功夫,這場雨下得更大了,珠子般顆顆迸濺。
賀楮擡手,把封頂的秋季外套拉鏈一把拉下,然後把外套往底下松松一抛,恰好蓋了她兜頭。
夏沂爾不明所以地把外套從發上一把扯下來。
賀楮裏面穿的是一件黑白撞色的衛衣,背上有一個“12”的數字。
他沒轉過頭,背對着招了招手,颀長的五指在空中劃過冷白弧線:“遮雨吧。不用還。”
雨幾乎是頃刻間就下大了的,夏沂爾似乎聽到他還說了什麽話,但她沒能夠聽清,只是在雨幕中大聲地問:“那你沒有外套會不會感冒啊?”
聲音大到她自己都覺得傻氣無比。
可他居然回頭看了一眼,好整以暇地指了指後背上的數字“12”,聲音也跟她一樣大,劈開了雨幕,徑直傳到了她的耳朵裏。
他說:“這剛好是我喜歡的球星的幸運數字。我去見他,他應該會很高興。”
夏沂爾愣了愣。
眨眼功夫他就從牆面上跳下,兩個人隔着磚紅色的牆,再也見不到彼此。
夏沂爾的發已經被淋濕了,她擡手抹了把眼鏡裏的水,眯着眼看他的校牌,摘下來揣進了口袋裏,然後就也沒什麽所謂地用他的衣服遮雨。
她在一路向前跑,有一個在內心困擾了很久的學業上的問題,似乎在這場奔跑中消散殆盡。
他的外套濕淋淋的,但教室裏無處可晾曬,同桌看到她抱着一團濕透了的男生校服悄悄摸進來的時候都驚呆了。
她小心地把它疊平,團入第二層抽屜裏,過了半節課才想起,空空的第二層抽屜裏其實有她的一本帶鎖日記。
夏沂爾連忙抽出來看。
記載過的所有自己都被水珠洇成了一團團深藍色的濕暈,幾乎所有的字都被吃掉了。
——夏沂爾把這件事跟賀楮簡略地講了一下,賀楮的記性很好,很快就在腦海中落了灰的記憶裏翻出了這件事。
“我當時真的很傷心,辛辛苦苦寫的日記字都沒了。”夏沂爾托着下巴,瞧着着黑筆在賀楮的五指間不斷地翻轉,流暢又絲滑。
賀楮的聲音低低淺淺:“原來真的那麽早就見過你。”
夏沂爾眯起眼睛笑:“是啊。當時我沒你這麽出名嘛,學校裏基本上誰都認識你,換個女生翻牆撞見你,恐怕也是跟我一樣能認出來的。”
賀楮的眼神晦暗不明,他用掌心蓋了一下眼睛,擡首時那些晦澀很快就消散個幹淨,甚至還笑了一下:“不是每個女生都跟你一樣,第一次見面就充滿了敵意。”
他輕描淡寫一句:“當時以為你是高三的,開口又那麽嗆,就猜你是不是跟我一張年級大榜上的,位置指不定還靠得近。”
夏沂爾學他挑眉:“真讓我受寵若驚。”
賀楮沒說的是,他淋了場冷雨,回來發燒了很久,每天頂着個燙得快壞了的腦子去看年級大榜,把每個靠前女生的名字都記住,再暗搓搓地去打聽,然後一個個篩選排除。
即便他從前自诩有幾分小聰明,在這一刻還是清楚地認知到,他也不過爾爾。
他連個人都找不到。
“對了。”夏沂爾的話音打斷了賀楮的思緒,“你現在還能記起來那天,下雨的時候,我沒聽清的話是什麽嗎?”
賀楮的腦海中瞬時間複刻出了當日的場景,清晰到幾乎能把周圍每一簇枯黃色的蔓草、幽綠的灌叢都複原。
他的桃花眼彎一彎,聲音和當年雨中的輕問聲重合,有一瞬間兩人都覺得光陰流轉,緣分妙不可言:
“我說……”
“你叫什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