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原諒

第22章 原諒

烈日當空, 吹來的風滾熱滾熱,稠乎乎的。

市中心小巷子卻人滿為患,衆多記者握着麥克風興奮往裏湧去。

“你是怎麽能下得去手,家暴不足十歲的小孩子的?”

“顧影帝常年拍戲都裹得很嚴實, 連大熱天都穿着長袖, 難道他身上都是露不出來的疤嗎?”

“你是家暴他的人, 你難道還不清楚嗎?”

這幫記者還夾雜着渾水摸魚的狗仔,不帶髒字,卻用詞辛辣。

被麥克風怼臉的中年男人臉色愈加黝黑,胸口顫了顫,半天兒才從滿口黃牙裏擠呵斥聲:“胡說——簡直是胡說!”

部分記者都習慣了聽娛樂圈當紅流量小生體面溫柔的話, 哪見過這種文化程度低的地痞流氓,他們憋着嘲笑, 伴随着眼神上下打量。

沒本事的男人自卑心越強, 這養父心慌意亂,怒火中燒, 竟是揚起拳頭。

記者更是狂熱,倒并不恐懼, 他們還恨不得迎面沖上去換取明天熱搜頭條。

養父真沒見過這種要錢不要命的, 見狀劈手奪過記者的攝像機,就往他們人堆砸去,記者們始料不及, 紛紛側身躲避, 有人被劈頭蓋臉砸破了臉,捂着出血的鼻梁怒罵。

“你就是用這種方式家暴顧沉瀾對不對?你還是不是個人!”

“那你們又是什麽好人?”養父肩膀劇烈起伏, 喘息急促,“你們有我了解那個孩子嗎?我跟他也算相依為命同居過半年, 他那孩子最在乎面子,被打了都默不作聲不肯發出聲音被隔壁鄰居聽見,你們現在在做什麽?”

“這是顧影帝的職業,我們有什麽辦法?”記者竭力狡辯,嘴唇嗫嚅,牙關在顫。

他們有人為了博流量開着直播間,沒料到養父反過來質問他們,直播間評論區導向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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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顧影帝是公衆人物,所以他就注定要被人剝開傷疤嗎?這些人憑什麽?】

【你們記者也是幫兇!摧毀別人自尊心的幫兇!】

【人就是這樣,他們用道德無情審判着這個底層男人的靈魂,明明是懲惡揚善,偏偏忽略了當事人的尊嚴。】

【跟某個吃相難看的男網紅一樣,口口聲聲拒絕霸淩,扭頭就能在直播間引導網暴一個素人失去工作,口口聲身說着愛女,微博就能用下|流器官的詞彙侮辱別人。】

【對人性徹底失望了,人就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死東西。】

小巷子又深又昏暗,陽光斜照,只悠悠落在他們的腳踝。

身處黑暗的人,會厭惡耀眼的光。

記者往陰暗處縮了縮,又禁不住往外渴盼地望了一眼,倏忽頓住。

這束光打在了倚靠在巷子口的人。

高大清俊的青年半截身子踏進黑暗,另外半截仍然在陽光下,清俊的臉龐半明半昧,一只瞳孔明亮,另一只黯淡無光。

他的臉格外蒼白,眼球紅血絲如同凋落的花,然而美麗的花朵凋謝了也是美麗的,引得彈幕頓時刷屏。

【這是顧沉瀾。他竟然來了,來幹嘛?】

【管他三七二十一,我直接一個舔屏叫老公!美強慘老公!破碎溫柔,全世界第一帥!】

【big膽!別亂喊,人家有配偶。】

【雖然但是顧影帝好讓人心疼,原本應該有幸福美滿的家庭,卻被拐走,在福利院學會了溫柔讨好,又被養父領走家暴,現在好不容易有一個健全幸福的家庭,養父和記者都在全國上下揭開他的傷疤……】

【瓷器被打碎了,再也無法複原,顧影帝在我們心目中是完美的情人,現在就算事情過去了,大家也還是會記得顧影帝遭受過那種事情,本身就帶着說不出的……殘缺感。】

【別他麽搞受害者有罪論了,顧影帝還殘缺?他完美得要死!你們幾個人能有他那麽帥,那麽招人喜歡,那麽演技精湛?你們這些人就是笑人家花期短的屌絲。PS:顧影帝人格魅力外貌和他的自律程度足夠他紅一輩子,花期能有八輩子!】

【幸好顧沉瀾非常耀眼,所以他的痛苦被所有人看見、心疼。要是他是我們這種普通人,背負房貸車貸和大城市的壓力,還要自己舔舐千瘡百孔的內心卻沒有人心疼,應該會更幸苦吧。】

人就是這樣,美麗事物的破碎更令人惋惜眷戀,要是顧沉瀾沒有做萬人矚目的影帝呢?要是顧沉瀾沒有顧氏那樣好的家境呢?要是顧沉瀾沒有傅懷璟這樣強勢有錢分丈夫呢?

那至少就沒有記者會死命盯着顧沉瀾的私人空間了。

記者們本應蜂擁而上的腳動不了半分,僵硬在原地。

他們當然很想采訪顧沉瀾的心情,顧沉瀾越是痛不堪忍,粉絲和路人就更心疼他,流量也就更大。

他們當然知道這樣做很下賤,但野心往往會促使人們去幹最下賤的勾當,他們想要往上爬,不想永遠都爛在首都大城市的一室一衛出租屋,他們不想那麽窩囊了。

但是出于某種窩囊的原因,他們還是停滞不前。

他們暗暗望了眼顧沉瀾身側同樣高大的俊美男人,忌憚恐懼。

這是只能在財經雜志裏出現的人,男人身材高大,寬肩窄腰,西裝革履,一只手攬過顧沉瀾的側腰,極有占有欲将人困在懷裏。這居然是傅懷璟。

傅懷璟可以說是前半輩子順風順水,生于豪門,從未見過窮山惡水,他的眼裏是欲望滿足後的倦怠冰冷,這冰冷無須費力就能刺痛出生在壕溝裏掙紮的人。

要是換個人,他們立馬沖上去逼問:“傅懷璟您知道您的丈夫遭遇過這一切嗎?一定不知道吧,光芒萬丈溫和的影帝其實也有一半是痛苦灰白的,您心疼他吧?”

但他們只敢畢恭畢敬喊一聲“傅總”。

階級無法逾越,這是真理。

傅懷璟出門帶着幾個生得一副銅筋鐵骨的黑衣保镖,跟在身後,身板挺正撐着一把黑傘,罩在傅懷璟頭頂。

總之,排場很大。

記者都按不下快門,怕被矯健的保镖毆死。

顧沉瀾望着混亂突然有序的記者,以及無比“乖巧”的養父。

他的心情非常平靜。

真是驚險……幸好把高爾夫球杆丢在車裏了。

不然就成聚衆滋事、械鬥了。

這種違法亂紀的嚴重程度,記者腦子上頭,什麽都不怕,絕對不會放過這種勁爆新聞。

似乎應和了他的思緒。

“你來這裏做什麽?”養父警惕道。

顧沉瀾便時隔多年,與養父遙遙對視。

傷疤,已經滲透到皮膚裏,幾乎徹骨的冰冷又席卷來一陣隐痛。

這時,一只溫暖的手握住他腕骨,摩挲皮膚痛徹骨髓的醜陋疤痕。

他最厭惡的。

他最恨的人竟如獲至寶。

顧沉瀾好似雪獅子向火,霎時間酥了半邊身子。

“為什麽不說話!?”養父被輕視,更是暴怒,出口也咄咄逼人,“你找我尋仇?當年我确實傷害你、把你打得遍體鱗傷,但是你比我還恐怖,你就是一條色彩斑斓故作美麗脆弱的毒蛇!當年你回了新家,我發脾氣向你要錢,你還神不知鬼不覺灌我酒,算計我捅人坐牢……”

常言道,住在羅生門的惡鬼,因為害怕人性的殘忍而逃走,顧沉瀾這樣溫柔惡劣的人更是人性殘忍裏的翹楚,比惡鬼咬人最痛。

顧沉瀾害他坐牢,剛進牢房還頭發烏黑發亮,出來就是一個年紀老了的人,年華虛度對于他多麽可悲,他還沒好好的年輕,待出獄時已經老去了,時隔多年完全跟不上時代的老人在社會上完全活不下去,他找不到工作,連“直播帶貨”“掃碼支付”這些常識都不知道,被人嘲笑、冷眼相待。

這就是報複。也許顧沉瀾13歲預見未來,知曉報複的後果,但還是做了。

養父一想到這兒就更恨他,睚眦欲裂。

“你簡直比惡鷹還兇狠,比惡鬼還狠毒!”

他當年就不應該領養這頭微笑菩薩面的惡鬼,落得如今無家可歸街頭野犬的地步!

“……”他吼完,以為身邊人會認清顧沉瀾真面目,至少直播間觀衆會發現他們的偶像其實是個心狠手辣溫柔惡劣的假佛!

記者冷眼相待:“你是說一個13歲孩子算計你一個四十多的成年男人嗎。”

彈幕:【給我笑擁咧。】

【煞筆,滾!】

無人信他。

養父陷入深深的痛苦,絕望。

這個社會,大人永遠認為小孩子永遠不會說謊,甚至小孩子是唯一說真話的人。如同《皇帝的新衣》裏天真的孩子。

很多這種也不知道哪裏得來的以一概全理論,蠢得可笑,改變思想之難就好比林黛玉倒拔垂楊柳。

“……”

顧沉瀾沒理絕望文盲的養父,他頭一次沒感受到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無助焦慮抑郁情緒,克制不住往旁邊看。

傅懷璟一只手握住他,另一只手撐着傘,傘面傾斜,落下的陰影在顧沉瀾腳邊,為他遮蔽了耀眼灼痛的陽光,如收留鳥巢的勁拔松柏。

顧沉瀾不由得握緊,掌心貼貼。

他面無表情望天,黑色交纏的傘骨落入他眼中,臉上的表情表示對這種被照顧的暖心小細節簡直一點兒也不稀罕。

他才不稀罕,男人幫男人撐傘有什麽好撐的,保镖來撐不也是一樣嗎。

“…………”

咳,老天爺,跪下,求你個事。

好想把衣冠楚楚的傅懷璟摁在牆上親,聽到沒!摁在牆上親!

顧沉瀾覺得他可以原諒所有,包括養父,包括傅懷璟福利院言而無信的事情。

當務之急,處理掉眼前事,走人。

“事情我們會聘請律師解決,造謠诽謗并且侵犯我隐私的人一個也逃不掉。”他語氣前所未有的冷,着急,“我不會聽任何人的道歉,道歉無用。”

說罷,他就着那只被傅懷璟牽着的手,往巷子口外走,清瘦高大的身軀徹底暴露在陽光下。

被丢棄在陰暗潮濕巷子裏的人都發不出聲,神情驚懼。

顧沉瀾居然那麽狠,幹脆利落,不多說廢話,直接告他們,比傅懷璟的心狠手辣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們一直以為顧沉瀾是個溫柔的人,原來是利劍藏于劍鞘,收斂了寒光。

彈幕:【那冷酷的眼神,冰冷的聲音,不容拒絕,充滿魅力——我草我以為顧沉瀾才是霸總呢】

【有件事情忘了科普,顧沉瀾其實在國外開了幾家公司,也陸續投資了不少……他真的是霸總,而且很牛逼那種,就算不靠家裏,也跟傅總是一個等級的。】

【是什麽給了你們錯覺以為顧沉瀾是軟柿子,就因為被養父欺負嗎?我看他養父一副恨顧沉瀾入骨的樣子,又說那種話,估計以前就被顧影帝算計入獄……】

【我顧影帝好厲害!我感覺我都不配當他粉絲嗚嗚嗚】

【沒關系他超溺愛粉絲,特別感動的事情就是我以前學生時代不愛打扮也不怎麽好看,有次鼓足勇氣戴着口罩跑去他劇組探班,他鼓勵我摘下口罩,我不敢,但摘了,我心想我素顏,更醜了,結果他竟然看着我真心實意說我這不是挺好看的嗎。所以我們粉絲是廢物他也愛。】

這邊,顧沉瀾還在上車,傅懷璟偏頭親他的臉頰。

養父滿帶恨意死死盯着他,沒有錯過顧沉瀾壓平的嘴角,一愣。

這是一條習慣腐蝕和啃齧着心靈的毒蛇,它吞噬背叛的世人,封閉了脆弱善良的自我,并在其中注入厭世和絕望的毒液。

現在毒蛇被人撈起來摟在懷裏,摟融化了。

密閉逼仄的空間。

車外不遠處就是注視着他們的那群記者,并不敢靠近。

他們不知道車裏正發生什麽。

顧沉瀾如願以償,把衣冠楚楚的傅懷璟摁在車門親,領帶都揉成一團亂,被顧沉瀾攥在掌心擦拭着冷硬男人嘴角交纏流出來的。

“我原諒你。”他突然說。

傅懷璟不明所以,掀起薄紅的眼皮子,目光探詢:“你說什麽?”

他有心解開心結,顧沉瀾同他結婚固然很好,但好似有看不見的隔閡橫亘在他們中間,總讓他覺得顧沉瀾微笑都像是甜蜜的面具。就好像總有一天會破滅。

他摩挲着顧沉瀾腕骨的疤痕,極有占有欲掐了掐。

不行。這是他的。

顧沉瀾的疤是他的,人也是他的。

臉驟然被擡起。

他同顧沉瀾對視。

顧沉瀾看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溫柔,有意彰顯這并不是裝的。

“我說我愛你。”顧沉瀾笑了笑,這件事已經翻篇了。重要的是當下,未來。

傅懷璟攥緊了他。

用力到指骨發疼。

他能看出來……

顧沉瀾說愛他,不是裝的。

自相逢以來就一直隐隐存在的隔閡,徹底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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