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養心殿,薛霁卿批着折子,燭火下的臉色晦暗不清,手裏的筆不時動着,寫出的字龍鳳鳳舞。
劉公公邁着小碎步悄悄走來,撩起袖口俯到他耳畔:“陛下,宋公子醒了。”
薛霁卿眼神一凝,眉目向上擡了擡,嗓音低沉:“何時的事?”
劉公公:“兩刻鐘前。”
薛霁卿将手裏的折子往桌上一抛,問道:“謝時鳶呢,也醒了?”
劉公公搖頭:“還未,差人去看過,說還要幾日才會醒。”
薛霁卿沉吟不語,指尖搭在椅子邊緣,輕輕摩挲着,良久才啓唇,漫不經心:“宋忱現在是何反應?”
劉公公一頓,略顯遲疑:“宋公子知道了‘真相’,自然是肝腸寸斷,不過……”
薛霁卿擡眼看去,目光懾人:“不過什麽?”
劉公公一抖,趕緊倒豆子似地說了:“有件事奴才很疑惑,宋公子醒來後,第一件事竟是去看了中尉大人。”
聞言,薛霁卿眼中閃過什麽,意味不明:“是嗎。”
劉公公不敢多言。
薛霁卿緩慢起身,四散的衣擺順服地垂下,語氣淡淡:“去召世子夫人,令他即刻入宮。”
劉公公趕忙下去傳令。
薛霁卿去了內殿,把身邊該清理的人清理掉,坐在棋盤旁與自己對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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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忱來的時候,薛霁卿放下棋子,掀起珠簾走向外面,停在他跟前:“起來吧。”
宋忱動了。
薛霁卿靜靜打量着眼前的人,他面上是虛弱的蒼白,像是經歷了一場慘痛的折磨,大病未愈。眼底的光采幾欲消失,半天凝不起神,似乎沒意識自己面對的人是誰,魂不守舍的。
薛霁卿微不可查笑了一下:“朕聽說你與謝世子雙雙落水,接連昏迷了三日,如今你醒過來,感覺身子如何?”
宋忱勉強打起精神,但是聲音依舊沒什麽氣力:“謝謝陛下關心,我沒有什麽事。”
薛霁卿點頭:“那就好,不過你們倆個,似乎謝世子傷得更重,他怎麽樣了?”
宋忱身子一晃,搖搖欲墜的樣子:“我不知道,我去看過他,他沒有意識,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醒。”
薛霁卿眯了眯眼,劉公公說的不錯,宋忱确實有些奇怪,他說起謝時鳶時,不見憤恨,只有說不出的感傷。
薛霁卿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試探道:“你父親遭受牢獄之災,是謝時鳶給朕遞的證據,你可知道?”
宋忱臉色一白:“我知道。”
他說的毫無顧忌,對宋忱來說不可謂不尖銳,可他卻不見波動,薛霁卿更加好奇:“哦,那你為何還去看他,不怨他嗎?”
宋忱心頭一梗,像是被戳到死穴,眼神有了跳動。
薛霁卿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麽,走近一步,帶着一股子壓迫感:“你喜歡他?”
宋忱眼皮猛顫,後退着慌忙否認:“我沒有!”
這麽大的反應,反而像是欲蓋彌彰了,薛霁卿輕笑一聲:“緊張什麽?朕随口一問罷了。”
宋忱被他的話吓得不輕,薛霁卿盯着他,話頭急轉:“宋尚書這幾日過得可不好呢,禦醫都去過好幾次了。”
宋忱身形僵滞,半晌,啞着嗓子:“父親是被冤枉的,我想去見他,可以嗎?”
薛霁卿并不仁慈,反問道:“冤枉?證據充足,你說冤枉,是覺得朕辦案不利?”
宋忱手指捏緊了,怕觸怒他給父親帶來禍事,閉口不語。
薛霁卿像是看見了,他側身一轉,語氣有緩和:“宋大人乃朝廷要犯,需要嚴加看管,不是你想見就能見的,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他有松口的跡象,宋忱急急上前:“那請問陛下,我要做些什麽。”
薛霁卿攬起袖子,露出細白的手腕,看起來沒有半點力量:“很簡單。”他轉朝宋忱,“只需要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宋忱問。
薛霁卿沒有立即說,笑道:“時候未到,你只要先答應我,屆時我自會告訴你。”
宋忱猶豫了。
薛霁卿一點也不着急,只是靜靜凝視着他,等待答複,一息後,面前的人開口:“我答應你。”
薛霁卿滿意一笑,扔來什麽東西:“去找劉公公。”
宋忱一把接住,是個牌子。薛霁卿口頭說要一個條件,卻什麽也不做,也不擔心他翻臉不認,徑直離開了。
宋忱匆匆去找劉公公。
劉公公恰好在外面,笑眯眯站着,宋忱沒心思多想,跟他說了薛霁卿的話,劉公公就帶着去找父親了。
這條路出乎意料的熟悉,宋忱越走越覺得心慌,腳步無意識放緩了。
劉公公走了一會兒發現身側的人不見了,他心神一震,急轉頭,看見宋忱呆愣在後面,像個木頭似的:“公子,怎麽不走了?”
宋忱微微回神,臉色有些泛白,又跟上去:“沒事,走吧。”
到牢裏時,宋忱已經完全認出來了,他的手顫抖得不成樣子,宋鴻嘉被關的地方,分明就是前世薛舒被的關的地方,位置一模一樣。
牢房刑臺上擺着帶血肉的鞭子,火盆裏烤烙鐵,宋鴻嘉被綁在木樁上,白衣被染得鮮紅,傷痕累累。
這一幕,何其相似。
宋忱心如刀絞,一呼一吸都是疼痛的,他站到宋鴻嘉面前,眼淚簌簌流下,撥開他臉上黏糊糊的頭發:“父親……”
宋鴻嘉在一聲聲呼喚中逐漸清醒,他掀開沉重的眼皮,兒子在眼前,面帶病氣,蒼白得不像話,哭得他心快碎了:“忱兒?”
宋忱點頭。
宋鴻嘉:“你怎麽在這裏,誰讓你來的?”
宋忱喉嚨哽咽,說不上話。
宋鴻嘉怕吓到他,安撫道:“父親沒事,很快就會出去,你不要害怕,也不要聽信旁人的話,快些回去吧。”
宋忱忍了一會,擦擦眼淚:“父親,我知道一些事情,想告訴你。”
宋鴻嘉眉頭死死壓着:“我什麽都知道,不用你告訴我,聽我的,回去好好待着,不要管這些。”
宋忱不聽,他兀自湊到宋鴻嘉耳邊,揭開血淋淋的真相:“阿父,我在謝時鳶書房裏看見些信,謝時鳶在為姑母辦事,你被抓是姑母做的。”
此話無疑是一道驚雷,直直打在宋鴻嘉頭上,他瞳孔一縮:“你說什麽?”
宋忱輕閉眼睛,把信上的內容說給他聽。
寒風從磚瓦縫隙裏透進來,落在身上刺得人骨頭生疼。
宋鴻嘉頗為震驚,卻沒有悲傷,他臉上的肌肉一抽:“我知曉了,父親這邊你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反倒是你,你如今在侯府,這件事你知我知,決不能對任何人提起,你的……”他頓了一下,“謝時鳶,尤其要提防他,忱兒,等我出去,我就去請命,讓你離開侯府。”
離開侯府?宋忱一驚,往後踉跄了一步,結結巴巴:“不,不要!”
宋鴻嘉一愣,皺眉不解:“你不想回來,要待在侯府,為什麽?”
在別人看來,謝時鳶做出這些事,是萬萬不能留的,宋忱什麽也不能說,他找不到好理由,一言不發。
宋鴻嘉因為他的沉默,曲解了什麽,眼神一凜,問出和薛霁卿一樣的問題:“你喜歡他?”
宋忱藏在袖子裏的手握成了拳頭,他跑來告訴父親真相,本來就沒有臉面對謝時鳶。等父親出來,一定會對謝時鳶發怒,謝時鳶好不容易到這一步,他不能讓對方功虧一篑。
謝家絕不能重蹈覆轍。
本來就是他們欠謝家的,宋忱嘴裏發苦,拿了主意,這次他沒有辯解,而是在父親面前羞愧地低頭。
算是變相承認了。
宋鴻嘉眼前一黑,仿佛一記鐵拳迎面砸來,砸得他昏昏沉沉的。
父子倆誰也沒出聲,牢房裏靜得詭異。
好半天,宋鴻嘉才艱難道:“什麽時候的事?”
宋忱支支吾吾:“我……我不知道。”
宋鴻嘉氣不打一處來,忍了忍說不出重話,随後嘆了口氣:“罷了,這些事以後再細說,我暫時不會出手,但謝時鳶要是做了什麽事,我也絕不會任由你胡來。”
宋忱微微沉默。
宋鴻嘉重重咳嗽,吐出幾口鮮血,這才顯示出虛弱:“你先走吧。”
宋忱聽了他的話,一步三回頭,到了外面,才卸了力氣。他怕父親看出不對勁的地方,一直在壓抑克制,現在黑暗陰影卷土重來,将他籠罩在了無可自拔的境地。
沮喪像陰雲密布,占據了他整個內心。
宋忱與劉公公道別,回到侯府。
謝時鳶昏迷幾日,府裏沒有主事的,雖然不至于混亂,但所有人心頭都有了一絲恐慌。
大家都知道謝時鳶是為了救宋忱才落水的,嘴上不說,心裏暗自對他這個罪魁禍首感到不滿。
可他們好像都忘了為什麽宋忱會落水,把謝時鳶做到事情抛之腦後。
宋忱看着他們,這些人幾乎全都在謝時鳶記憶裏出現過,一張張熟悉面容,現在卻端着冷漠的表情從他身邊穿過。
宋忱沒法指責他們,他們對謝家忠心耿耿,只是太在乎謝時鳶了。
況且只是這樣而已。
宋府缺少女主人,下人疏于管教,宋忱也從來沒有管過,前世謝時鳶去了宋府,府裏的下人對他可比這殘忍千倍百倍。
連生就是其中翹楚。
宋忱又陷入前世慘烈的記憶,眼中閃過淚花。
他忽然想到什麽,一個激靈,連生前世那麽對謝時鳶,謝時鳶卻把他納為了妾,還不讓他出來。
這是分明謝時鳶的懲罰。
已經很久沒見過連生了,不知道是死是活。
宋忱無聲戰栗,其實自己也和連生一樣,謝時鳶對宋家恨之入骨,一個夫人一個妾,同病相憐。
宋忱出神這會兒,又有下人過來了,他情緒比較外露,剜了宋忱一眼,兩人相向而行,他沒有讓路,肩頭直直撞了上來。
宋忱堪堪回神,只見到那人遠去的背影,他顧不上再思考自己的處境,只剩下令人坐立難安的羞愧感。
腦袋被一個念頭充斥着:他要補償謝時鳶,不管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