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謝時鳶沉着臉踏入聽雪閣。
他剛做出選擇,謝母轉頭就吩咐下人搬東西,這會兒誦雨軒都空了,一點耍花招的機會也沒給他留。
方才小厮們一聲不吭,接二連三進來強勢填充着兩人生活本該有,卻空缺了很久的東西。宋忱看着這麽大的陣仗吓傻了,呆愕愕站在一旁。
謝時鳶沒理會他,自顧自走進裏卧,他步伐穩健,一點不像個病人。
錦靴發出咯咯的聲音,宋忱回神,跟上他,欲言又止。
謝時鳶四處打量,接着從櫃子裏拿出幾床被子,面色自若鋪在地板上。
他竟然要打地鋪。
宋忱看着他的動作,輕輕抿唇:“你要回來住嗎?”
謝時鳶平靜無波:“母親希望我們住一起。”
原來如此,宋忱明白了,他蹲下來,拉住謝時鳶的手:“地上很冷,你去床上睡吧,別在這裏。”
謝時鳶頓住了,他先前在薛舒面前有口難言,咬着牙答應了她,只不過是安撫薛舒的權宜之計。原想着忍忍就罷了,可惜宋忱不乖覺,沒有井水不犯河水的意識。
他輕輕勾起唇:“我不在這,你想在這睡?”
宋忱想了想,然後定定凝視着他:“只要你去床上,我可以。”
是他想叉了,謝時鳶恨他入骨,确實不會願意和他同床共枕,既然如此,還是讓他來吧。
謝時鳶臉僵住了,他怪異地盯着宋忱,半晌沒吭聲。宋忱見狀,很自然去扯謝時鳶拉着的被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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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從兩頭拉着被子,一副小夫妻鬧矛盾,為晚上的歸宿争執不定的樣子。謝時鳶反應劇烈,他猛地退開,胸膛起伏不定,口不擇言:“宋忱,你是腦子犯病了!”
宋忱低垂着腦袋,嘴角下壓:“我只是不想你被凍着。”
謝時鳶再度僵直。
兩人僵持不下,硝煙無聲蔓延。
這時候突然進來個人,是薛舒身邊的,他打量二人片刻,咳嗽一聲對謝時鳶說:“世子,夫人讓我來照看二位,天不早了,你們該上床歇息了。”
他像是沒看見地上的被子,一句話就把謝時鳶的念頭掐斷了。
薛舒這次是認真的,竟然特意派人來監視他,謝時鳶面色一沉,薛舒情緒不穩,萬萬不可忤逆她,看來不能陽奉陰違了。
他呼出口氣,把被子甩到一旁,出去吩咐下人備水。
謝時鳶去了偏房,沐浴更衣。
宋忱在謝時鳶來之前洗過了,他把被子收起來,有些忐忑地坐回床上,明明是自己睡了幾個月的床鋪,此時卻不敢亂動,生怕弄出讓人生厭的褶皺。
薛舒派的人一直在外面,直到謝時鳶回來,他盯着對方上床,把燭火熄滅,才滿意離開。
宋忱躺在裏側,兩只手探在外面,小心翼翼抓着被子,他輕輕眨着眼睛,視野一片黑沉,什麽也看不見。
耳畔旁有一道呼吸聲,雖然淺,在黑夜裏卻清晰得像對在他耳朵裏一樣,宋忱耳邊發燙,像有小火在燒。
他長大後第一次與別人躺在一張床上,不對,還有前世那一次,也是和這個人一起。
宋忱平日裏看着很乖巧,睡覺卻很不老實,喜歡亂動,謝時鳶和他不同,他躺在床上很規矩,一點也不動。
宋忱呆呆地阖上眼睛。
喜歡動的是他,回到前世時,謝時鳶頂着他的殼子,做的事情卻符合他自己,他那晚睡在床上就很安分。
所以那個“宋忱”會保護自己,關心自己,只不過是因為他是謝時鳶,因為是他自己,他才會對變成謝時鳶的他好。
是有改動的,那不是前世真正發生的事。
那前世真正的自己,是不是對謝時鳶很差?
宋忱難受了,眼角有淚光閃動。
謝時鳶躺在外面,與宋忱蓋的不是一床被子,兩人之間隔着一條鴻溝,界限分明。
屋裏燒着炭,像春天一樣暖和,身旁有暗香飄到謝時鳶鼻子裏,是不容忽視的存在,好在香味的主人這會兒比較乖巧,謝時鳶無意識舒展開眉頭。
白日經歷了那麽多事,現在稍稍放松,謝時鳶的腦子便開始昏沉,最後一絲清明溜走,他沉沉入眠。
宋忱聽着越來越舒緩的鼻息,緊繃着的身體也癱軟了下來,眼皮子像蝶翼撲閃撲閃的,沒熬多久,随着謝時鳶一起睡了過去。
……
深夜,隔着一道門窗,外面陰雲密布,刺眼的雷光撕破天際,在暗沉沉的夜裏為驟雨拉開帷幕。
屋裏的炭火不知什麽時候滅了,陰氣見縫插針,滲到裏面還不肯消停。它們順着周圍的東西向裏頭爬,一直靠近最溫暖的人體,從皮肉上每個毛孔往裏鑽,和滾動的血液結合在一起,路過骨頭縫,糾纏不休。
宋忱睡得不深,雷聲大作後半夢半醒,小腿伸出被子。露在外面的一小片肌膚頓時感到寒涼,他瑟縮了一下,收回來時碰到了謝時鳶,宋忱潛意識在叫喚,在夢裏想起身邊還有一個人,吓得一個哆嗦。
他意識逐漸回籠,還沒完全清醒,兩只手已經随肢體記憶探進謝時鳶被子,精準摸到他修長的兩條腿,手掌捂在膝蓋上。
又是一道驚雷,謝時鳶頭上冒出細密的汗,被驚醒了。
醒來就發現不對勁,兩條腿着了火,熱得他難受,他輕輕一動,頓住了。他沒有輕舉妄動,先探手拿出床邊上的夜明珠,嵌在床頭。
簾子裏一角照得亮堂堂的,謝時鳶僵着臉。
睡前兩人明明隔着楚河漢界,現在宋忱的大半個身子卻靠了過來,兩只手越過他,緊緊抓着他的膝蓋。
不知道要做什麽。
謝時鳶忍無可忍,他推開宋忱的手,把人叫起來。
宋忱完全是懵的,其實他在夜明珠發光的時候就被刺醒了,隐隐約約知道壞事了,不敢睜眼。但謝時鳶沒有放過他,還是把他叫醒了,謝時鳶現在冷着臉,宋忱看清自己做了什麽,都不用他多說,自己先是脊背發涼。
完了,上一世捂膝蓋捂習慣了,他忘了,這不是前世的謝時鳶,他膝蓋好好的,整條腿賞心悅目,沒有一點傷痕。
宋忱與謝時鳶大眼瞪小眼,擔心自己暴露,把滿目的驚恐藏起來,自以為嚴嚴實實。
可惜這一切在謝時鳶面前無處遁形,他聲音裹了冰,興師問罪:“解釋。”
宋忱吓怕了,自己的舉動實在是過于怪異,他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沒臉見謝時鳶。
他用手把自己的臉埋了起來。
剛才夜明珠亮起來的時候,這雙手還放在被子下。隔着一層薄薄的衣物,輕輕柔柔落在自己腿上,不知道放了多久,沾染了謝時鳶的溫度和味道,此刻覆蓋在對面人臉上。
謝時鳶某根隐秘的神經被戳動,他眉骨狠狠跳了跳,眼尾有迷離的緋色蔓延,像西府海棠悄然綻放。
謝時鳶按住抽搐的手指,眉心緊鎖:“你到底在做什麽?”
宋忱的聲音從指縫裏透出來,悶悶的:“外面下雨了……”
謝時鳶不明所以,面無表情:“所以呢?”
宋忱身子抖了抖:“我的手涼。”
謝時鳶氣笑了,手涼?
手涼放他膝蓋上?謝時鳶一頓,心裏驟然騰起一個念頭,脖子輕輕扭動,視線落在腿上。他盯着看了很長時間,目光很幽深,像是穿透時空,回視到某些不為人知的痕跡。
又來了,他從宋忱身上感受到熟悉的怪異。
他擡眉,凝視着宋忱的眸子眯了起來,充斥着審視意味:“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宋忱露出面容,把手伸過來,貼上他的手背,有些困惑似的:“知道什麽?我的手真的很涼,不信你看。”
謝時鳶沒動,沒放過宋忱任何一絲表情。
陰風吹着床帷,謝時鳶長如流水的發絲翻湧,擦過宋忱手背,劃過宋忱的眼睛,落在他的頸窩裏,最後和他的頭發裹在一起,
幽蘭似的香味無聲散開,順着夜明珠朦胧的光暈蜿蜒倒轉,在一方床榻間漂浮不定,氤氲在兩人身側。
不知過了多久,謝時鳶打消了心中的疑慮,兩個人的頭發并沒有打結,他往後一退,就自然散開了。
謝時鳶不甚在意想躺回去,不經意摸到枕頭下,探到了什麽東西,他拿出來。
原來是被人藏在下面的糖果,謝時鳶慢條斯理拆開外面的牛皮紙,從裏面撚出一顆,放在指尖看了看:“你藏的?”
宋忱點了下頭。
糖果的顏色比謝時鳶手指紅潤,他不知想到什麽,眼神輕閃,把糖遞到宋忱唇邊:“吃吧。”
宋忱猶猶豫豫,在睡覺呢,他現在不想吃糖。
謝時鳶不動聲色。
宋忱想了想,最後把糖接過來吃了。
謝時鳶手懸在半空中,嘴角的弧度壓了下去,變平了。宋忱沒有注意,他不敢看謝時鳶,一直垂着腦袋。
謝時鳶睡下了。
宋忱還坐着,全程膽戰心驚,含着糖也不覺得甜,蓋不過心裏的苦悶。
還好謝時鳶沒有刨根問底,宋忱舒了口氣,他的洞察能力太強了,以後必須小心再小心,千萬不能露出馬腳。
宋忱等糖化完,把床頭的夜明珠丢出去,蓋上了被子。他在這這麽久也沒發現床裏還有夜明珠,不知道謝時鳶睡覺放什麽珠子,燈光太刺眼了,他才不要呢。
夜明珠在地上滾了幾圈,因為有地毯,倒沒發出什麽聲音。
屋裏逐漸響起宋忱綿長的呼吸聲。
謝時鳶睜開眼皮,眼裏清明一片,這裏已經滿是宋忱生活的痕跡,宋忱在這裏落地生根,他和宋忱一時半會都不能離開這裏,注定要在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很長時間。
所有不管有什麽事情,都不着急。
反正來日方長,宋忱身上不對勁的地方,他一一挖掘,總會知道是什麽。
謝時鳶無聲笑了笑。
他向前看去,夜明珠被迫承載了怒火,被人無情抛棄,在更遠更黑的地方,隔着床幔發出微不足道的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