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事後無論多少次回想當晚,宋忱都會覺得虛幻。從晚宴上醉酒當歌到出意外,薛舒死裏逃生,最後謝時鳶倒下,一波接一波,好像一場荒誕的戲劇。
但其實謝時鳶出事不是毫無征兆,宋忱總是想,如果他還記得雲醫師曾經說的話,如果那天他們早點注意到謝時鳶的不對勁,恐怕就不會落得那個局面。
不過那都是後話了。
此刻,謝時鳶被送到偏殿,閉眼毫無知覺躺着,嘴唇白得像紙,身上冰涼,一碰就要碎的樣子。
以薛霁卿為首,大夥都在一旁等待。
太醫在謝時鳶頭上施滿銀針,前後忙活了辦個時辰,才終于松了口氣。得虧他為了照看薛舒一直在末央宮守着,來得及時,人已經脫離危險了。
他顫顫巍巍擦幹淨額頭上的汗,對薛霁卿道:“陛下,暫時穩住了。”
薛霁卿戴着冕已經取了下來,那東西壓了他一夜,在頭頂留下不淺的紅印,他揉着腦袋,倦怠道:“辛苦了,可瞧出謝大人是何問題?”
太醫說了幾個字,言簡意赅:“舊傷發作。”
薛霁卿凝眉:“怎麽說?”
太醫朝他一拜:“請陛下容臣先問幾個問題。”
薛霁卿颔首。
太醫朝向宋忱,詢問道:“謝大人顱中有瘀血,還請告訴老夫,他先前頭部是不是受過傷,是怎麽傷的?”
宋忱愣了幾秒,被他這麽一提醒,才想起來,趕緊把前些日子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那便是了。”太醫聽罷嘆了口氣,解釋道,“想來大夫也提醒過你們,那傷留下隐患,要好好注意着。謝大人今夜情緒起伏過大,氣血上湧,這才引得舊疾發作。”
Advertisement
宋忱心頭一緊:“那他現在怎麽樣了?”
太醫捏着布袋子反複摩挲,面露難色:“暫無性命之憂,只是……”
蘭楚堯側目一問:“只是什麽?”
太醫看了謝時鳶一眼:“哎,只是我方才探查時發現謝大人雙目有異樣,只怕這回傷發作,連累的是眼睛,情況不太妙啊。”
他的話沒說清楚,宋忱急了:“怎麽不妙啊,他的眼睛到底怎麽了,你快說啊!”
關心則亂,他全然失了禮數。
宋鴻嘉方才一直沒說話,見他這樣,不由得看了薛霁卿一眼,輕聲斥責:“忱兒,不得無理。”
宋忱扭頭看父親,對方一臉嚴肅。
他抿唇,将眼底的水霧憋了回去,低頭認錯:“對不起太醫伯伯,我不該那麽對你講話。”
太醫壓根沒放在心上,搖頭随意擺了擺手。不過他不是刻意賣關子,只是自己也拿不準:“普通人若是像謝大人一般,十有八九就看不到了。但到底如何,老夫也不敢肯定,沒準是我多想了,一切等他醒來再做定論。”
太醫院的人說話向來委婉,此時頂着得罪人的風險這麽說,謝時鳶的情況只怕比想象的還糟糕。
宋忱腦子裏的弦咔噠一聲斷了,他聽見父親沉吟問:“倘若真的看不見,是一時半會兒,還是再不可挽回?”
太醫有些猶豫:“不好說,老夫從前也遇過這樣的事,有的十天半個月就能好,有的經年會慢慢恢複,只有極少部分最後再不能看見。”
宋忱和蘭楚堯雙雙沉默,薛霁卿身上的氣壓逐漸低沉,一雙眼神深不見底,不知在想什麽。
太醫又是一嘆,寬慰道:“謝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老夫也會竭盡全力救治他,未必和我們想的一樣糟糕,諸位切莫過于憂心啊!”
宋鴻嘉說:“太醫說的是,時鳶還未醒,我們該往好處想想,心誠則靈,他一定會平安無事。”
宋忱臉色煞白煞白的,心裏焦灼得像有火爐在燒,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事已至此,再糾纏下去于事無補,薛霁卿揮手吩咐:“先給謝大人開藥,名貴的藥材都用上,缺什麽去國庫裏取。”
太醫連連應聲,趕忙退下。
宋忱眼眶通紅,走到床邊,盯着謝時鳶雙目,要盯出個窟窿,他把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覺得是他沒有照顧好謝時鳶,自責不已。
宋鴻嘉看着他的背影,想說些什麽,薛霁卿淺淺搖頭,他說:“宋大人随朕去看看姑姑吧。”
薛霁卿與薛舒沒什麽親情可言,卻還是稱她一句姑姑。宋鴻嘉想想,薛舒怎麽着也算他的親家,理應去看一眼,便應了下來。
二人一道離去,屋裏就只剩下蘭楚堯和宋忱了。
蘭楚堯心裏也很沉重,好好一個大活人,先前還與他勾肩塔背,突然就躺在床上生死不明,擱誰誰受得了?
他的手指煩躁地敲着,既希望謝時鳶趕快醒來,又不想面對即将發生的現實。
宋忱坐下,想去抓謝時鳶的手,卻顧忌什麽,猶豫不決。
蘭楚堯嘆了口氣,在他肩頭上撫了撫。
*
太醫院後續來報有味藥材暫時沒有,蘭楚堯一聽,他商行裏有,便回去支藥材去了。
宋忱快兩日沒睡,鐵打的身體也支不住,守着守着越發困,忍不住趴了下去。
燭臺上的蠟燭一直燒着,燭淚不禁溢出,火光同人的心緒一樣跳動不停,長燭不知不覺中下去大半截,盡成餘灰。
謝時鳶醒的時候,已是第二天後半夜。
鴉羽似的長睫抖動了兩下,謝時鳶緩緩睜眼,入目一片黑暗。腦子還有些混沌,還以為沒點燈,他撐着想坐起來,突然摸到個軟軟的東西,是誰的手。
他擰眉側目,卻什麽也沒看見。
謝時鳶一頓,試探性地擡手在眼前揮了揮,無感無知。
意識到什麽,謝時鳶垂下眼,沉默不語。
眼睛看不見,別的感官就被無限放大,他發現身邊的人動了,與此同時,一股很熟悉的香味掠過鼻尖。
是宋忱身上的味道,謝時鳶認了出來。
“你醒了!”
像是剛睡醒,宋忱的聲音有些喑啞,還帶着點驚喜。
謝時鳶說的第一句話是:“盈新呢?”
宋忱還揉着眼,試圖把睡夢中的迷糊驅逐出去,聞言一愣。
火光下,謝時鳶臉色白得透明,像一捧快要融化的雪,可他眉目依舊如畫,那雙清眸異常平靜,看不出絲毫異樣。
宋忱提手在他面前一晃,并回答道:“奶娘抱下去喂奶了,他好着呢。”
“那就好。”謝時鳶沒什麽反應,眼睛都沒眨一下。
宋忱把手收回來,心口被鑽出個巨大的空洞,難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你果真看不見了。”
謝時鳶微動,一向冰冷的聲音,多了幾分沙啞:“很明顯嗎?”
明顯,一眼就能看出來了,宋忱的眼淚又滾出來,他捂着眼睛,把聲音咽下去:“太醫伯伯提前說過。”
謝時鳶了然,于是問他:“我的眼睛會好嗎?”
他這麽問,好像是為自己考慮,可宋忱莫名覺得他其實一點不在乎自己能不能看見,他在乎的只是失去眼睛後,還有沒有保護家人的能力。
“會好的。”宋忱斬釘截鐵。
謝時鳶輕笑一聲,不置可否,又問:“這是哪,還在宮裏嗎?”
宋忱注意到謝時鳶嘴唇幹澀,起來找茶壺給他倒水:“嗯,你昏迷了一天,他們都來過。”他把水放到謝時鳶手心,很快縮回手,“你這次昏迷,是上次落水留的隐患,都怪我,如果你不是為了救我,你就不會這樣了。”
謝時鳶飲下水,揉着鼻根:“與你無關。”他救宋忱可不是因為什麽仁慈善心,當不起這麽一說。
宋忱手指絞緊了,知道他不想聽,也沒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糾纏:“你頭還疼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謝時鳶輕搖頭。
宋忱稍稍放心,想起太醫的囑托,咬唇說:“太醫說你醒了要第一時間叫他,我讓宮人來照顧你吧,我得出去了。”
說來奇怪,謝時鳶昏迷的時候,他比誰都着急,巴不得時時刻刻盯着對方,可他一醒,宋忱面對他又總是手足無措,只想躲起來,所以才拿這種小事充做離開的理由。
大概是怕有自己在謝時鳶會不高興。
不成想這次謝時鳶說:“讓宮人去禀告,你留下。”
宋忱覺得心裏的小算盤被看透了,渾身一僵,更不知在謝時鳶面前如何自處。
謝時鳶問他薛霁卿和蘭楚堯去哪裏了。
宋忱咬着手指,老老實實告訴他。
謝時鳶想下床,宋忱趕緊攙着他的手臂,讓他穿上鞋:“下來做什麽,你該躺着好好休息。”
謝時鳶只讓他扶自己在屋裏摸索着走路。
宋忱在一側看了一會兒,才知道他是想提前适應,适應沒有眼睛的生活。
一開始謝時鳶走得很慢,畢竟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感覺很陌生,很難習慣。宋忱盡量引他避開阻擋物,謝時鳶任憑他帶着,什麽也不問,什麽也不說。
謝時鳶的學習能力很強,沒一會兒就能走直了,但也只限于比較寬闊的地方。
等他掌握了整間屋子的布局,就開始自己嘗試,不讓宋忱幫忙了。
起初謝時鳶仍舊走得很順利,他繞過幾處擺件,熟悉了該怎麽行走,走得越來越穩,越來越自如,與宋忱之間的距離也逐漸遙遠。
回來的時候出了問題。
外面響起一些聲音,好像是外面的宮人不小心打碎了什麽東西,謝時鳶下意識望去,又驚覺自己看不見,不免有些怔然,他回過神來,卻失了方向。
他此刻朝着的那邊,有幾個凳子和小桌,太矮了,謝時鳶摸不到,宋忱一看,趕緊朝他奔去。
可晚了一步,謝時鳶就順着往前走了幾步,毫不意外撞上凳子,被絆得一個趄趔,往前栽去。
宋忱着急忙慌跑過來,謝時鳶摔在地上,衣服被壓在底下,堆成一團,手臂磕在凳子上,震得他疼出幾分冷汗,實在狼狽。
宋忱扶他起身,把他下擺的衣服縷順,拍了拍:“碰到哪裏了,我給你揉揉吧,一會兒就不疼了。”
宋忱對許多事情的處理方式,都源自對父親的效仿,和哄小孩沒什麽兩樣。所以對他來說,謝時鳶摔了就是摔了,除了心疼他,他沒有別的想法。